或许光亮是另一种新的蛮横。
天晓得他又会将什么新事物暴露。
——【希腊】卡瓦菲斯《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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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个星期,秦朗开始安分守己。不请假,不开小差,不拖作业。齐老师很高兴。到了星期五,校考的学生几乎都回来了。在班会上,齐老师说,从下周开始,全力备考文化课,晚自习变为双晚自习。
对这样的安排,大家早就知道。尽管如此,仍有人喊累。
星期天,秦朗又去了钟老师家进行心理辅导。这一次,他更放松些。钟老师讲了几个案例,无非是告诉他,要克服内心恐惧,摆脱思想束缚,战胜自我。秦朗觉得很受启发。他想起彩雪说的催眠唤起记忆的事,便随口问钟老师会不会催眠。
“会呀。”
“您经常做催眠吗?”
“那倒不是,我给人做心理咨询,一般用不上。但在医院,我有时会做。”
“催眠会让人任由摆布么?我看过一部日本催眠题材的电影,里面有个绿猴子,看着让人恐怖。”
“这是一部老片子了,现实没那么恐怖。催眠就是人的一种自然适应的反应。生活中,凡是单调、重复、刻板的刺激,都能诱发不同程度的催眠。”然后,钟老师给他介绍了催眠的一些知识。
“恐惧是潜意识里的一次快速学习。对于你来说,某些恐惧在你的潜意识里作怪。要消除这些恐惧,需要在潜意识里进行重新的学习。做一次催眠治疗,应该对你有帮助。”
“如果做催眠的话,我不想回忆横渡失利的一幕,只想回忆我和母亲遭遇车祸的事。我觉得,这事对我的打击,比游泳失败更巨大。”
钟老师点点头:“也许,那次车祸才是你游泳失败的真正原因。”
又是一个星期一,最高温猛地蹿到24度。大家一下子嗅到了夏天的味道。美高三年级萧条几个月的队伍,像明媚的春光一般,终于饱满起来。经过几个月校考的折腾,每个站到操场上的人面色苍白,眼神疲倦。解主任的咆哮体仍一如既往的震撼,但大家的身体却呆若木鸡,毫无反应。刺激了三年,再大的咆哮也听起来平静。操场的草大部分还是黄溜溜的,但有些地方已生出嫩绿的颜色。在压抑了一个冬天后,每个人心中又萌生了新的希望。阳光灿烂的日子又要到来,篮球场上又会热闹起来,大伙的脸色又会红润起来。再过不久,漂亮的裙子会随着阳光的步伐陆续登场,天地逐渐**出来,身体也逐渐**出来,每个人的欲望也会逐渐**出来。
人员的齐整,天气的晴朗,让所有人都感到兴奋,连一向阴郁的齐老师也露出笑容。他上课时主动谈到今天的天气,说着说着就开始朗诵一首诗:“春日火热如金,――全城阳光明净!我又是我了:我重新变得年轻!我再次充满欢乐和爱情。……”当然,朗诵完之后,他照例融入他的谆谆教诲:“你们的青春就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充满希望,你们一定不能辜负这样火热的青春啊!离高考不到三个月了,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今天开始上双晚自习,大家要用心了……”
第一次上双晚自习,很多人不适应。第一个晚自习下了,不少男生跑进厕所吸烟。胆子大的,不怕老师突然闯进来,直接在同层厕所吸烟。胆子小的,就跑到楼下或楼上的厕所快活。秦朗一连进了两个厕所,不是坑被占满了,就是烟气熏人。他一向认为解手无小事,不能因环境差影响如厕的心情。于是,他跑去纪管祥和蓝玉吸烟的六楼,这个时候肯定无人。
上面很静,害得他脚步也静了下来。声控灯居然没亮,是灯坏了,还是脚步太轻?他也懒得拍掌或跺脚刺激它了。正要进厕所,他忽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吓得他毛骨悚然。难道这里有鬼,还是女鬼?很快,又一声“嗯——哟”传来,他基本确定是女人的声音了。难道女生上厕所摔倒了?或者痛经什么的?可是——这是男厕所啊,她跑男厕所干什么?秦朗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又听到一个男的喘息声,还伴随着某种撞击。他恍然大悟,明白这是干什么的了!这一刻,他心跳骤然加剧,脚都不敢挪动一步。这种声音,他第一次亲耳听到,没想到让他如此心神摇**。不过,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慢慢占据上风,他定了定神,轻轻迈开步子,逃离了现场。他一口气来到二楼厕所,匆忙减轻了身体的重量。
铃声已经响起,他迅速地拉起裤子跑出厕所。不是怕迟到,而是想看看那二人到底是谁。可他快进到教室,楼梯口还没有人出现。难道他们已经下来了?有这么快?不可能!他上厕所上来也不过几分钟啊!如果他们是爱学习的学生,不至于休息十分钟还出来战斗。他们肯定还在上面,迟到个五六分钟七八分钟,随便扯个理由,老师也不会介意的,都快毕业了,哪个老师会较真?
他们是哪个班的?是同一个班还是不同班?他们会同时进教室,还是一前一后错开进教室?他们做完那事后,会以怎样的表情示人?秦朗很好奇,还想多看一下。
可他最终没看到他们是谁,就被老尹赶进了教室。秦朗扫了扫全班,一个也不差。显然,这两个学生不是本班的。
这件事多少扰了秦朗的心志。他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这声音有点像电影中孕妇生小孩时的挣扎,又有点像女人被人鞭笞时强忍的低吟,还有点像闷在被子里的抽泣。它跟痛苦类似,却比痛苦快乐。他们到底是谁?现在进班了吗?他们的胆子怎么这么大?他们的欲望怎么这么强烈?居然在学校里面?居然在离教室不远的二层楼之上?!
秦朗忽然想起蓝玉,她真是一个替罪羔羊。解主任把她赶走,无非是杀鸡吓猴,给那些校园**者以震慑。没想到,真正的**者,仍在眼皮底下继续活动。解主任知道这一点吗?今天没有他的晚自习,这些人肯定知道。如果解主任在,他们还敢这样放肆?至于吸烟,任课老师和班主任,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学生,谁去管呢?功课这么紧,压力这么大,还不有意无意让学生释放点压力?可是,六楼学生释放压力的劲头是不是太猛了?
秦朗忽然觉得好笑。
其实,他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去年太急躁,他不也体会到了**?如果不是顾忌太多,他和彩雪不也会有肌肤之亲?在老师眼里大逆不道的事,在即将成熟的学生眼里,其实不值一提。
世界这么大,由他们去吧。他何必感慨,为此还耗费了一个晚自习?
武大的樱花开了,这是彩雪告诉他的。秦朗周六要上课。彩雪说可以星期天去。秦朗星期天还要进行心理辅导。她又说下午再去。秦朗说功课太紧,耽误时间。彩雪一下恼了。
“你没听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吗?出去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好?蓝玉有事,你不惜请假去陪她,我想和你看樱花,你有时间也不去。什么意思?是不是嫌弃我?说!”
看她凶巴巴的样子,秦朗服软了。
“好吧,我陪你去吧。”
“你这人就是不爽快,本可以一口答应,让人高兴一下,结果非要惹人生气,你才同意。”
秦朗嘿然一笑。
他知道,他不去武大看樱花的真正原因,是去年和光媚去过。故地重游,物是人非,难免会勾起伤心事。
赏花本是一个从容惬意之事,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赏花如赶集,何有赏花之趣?去年他和光媚是在黄昏去的武大。余辉尚存,人潮已退。漫步在樱花下,多了一份自在和闲适。偶尔一阵风来,落英缤纷,滑过晚霞,让人怦然心动。当夜色慢慢降临,人潮才真正退去。看不到花团锦簇,但淡淡花香清晰可嗅。看不到浅红嫩白,但疏影横斜洒下无数柔情。他们不再是赏花,而是享受花香树影营造的意境。他们花下驻足,花旁依偎,花前亲吻……
10万人!这是星期六涌进武汉赏樱的人数,感觉今年比去年的人数更多了!
秦朗原想和彩雪复制去年的经历,可钟老师突然说星期天上午有事,心理辅导改在下午,他只好和彩雪上午去武大。果然游人丝毫不减。逛了一会儿,拍了一些照片,他便兴趣索然:“人比花多,究竟是人赏花,还是花赏人?”
“我不在意花多,还是人多,我只关心有谁陪我。”彩雪粲然一笑。
秦朗心中若有所动,笑道:“你猜我怎么想?”
“怎么想?”她好奇地看着他。
“你比樱花好看多了,赏花不如赏你!”
“真的?”彩雪满脸彤云,“这话我爱听,你再说一遍!”
秦朗又重复了一遍,她高兴得不得了。
“那我们走吧?”他赞赏的目的,是想离开这拥挤之地。
“这么快?不行!你给我画张画吧,我知道你包里有画纸。”彩雪没被他的甜言蜜语迷惑。
这个主意不错!秦朗拿出小画板和一只三色圆珠笔。上次岚姐用圆珠笔画画,他尝试了几次,感觉还不错。
秦朗选好了景。远处是棱角分明的建筑,近处有云雾般盛开的樱花,彩雪则坐在中间一个台阶上。他用黄色笔勾勒建筑的轮廓,用蓝色笔勾勒樱树的枝和干,用红色笔描绘樱花的风姿神韵。虽然颜色相对单调,但还算有些色彩。建筑的大气沉稳,树干的沉郁内敛,樱花的生机盎然,光媚的妩媚动人,在线条的不断游走中慢慢充实起来。
出了武大,他们找地方吃了饭,等赶到复兴路时,正好二点钟。他带着轻松的心情进了钟老师的门。
“你确定要催眠吗?”在经过一番心理辅导之后,钟老师问他。
“确定。”
“为什么?真实的想法?”
秦朗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郑重地说道:“我想再见一见我的妈妈,跟她,跟过去做一个告别,这事困扰我太久了,该结束了!”
“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要提醒你,回忆过去的痛苦经历,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适,你必须放松心态,一切往前看。无论你看到了什么,记住,你是跟过去告别的,不是跟过去纠缠的。”
“您放心。我现在感觉很好,有了齐老师的鼓励,还有您的辅导,我的心态好多了。”
没有怀表,没有数数,电影里常见的那些催眠手段都没有。秦朗舒服地躺在一个沙发躺椅上,闭上了眼。钟老师开始说话。他的话很和蔼,带着某种命令。秦朗很快充满睡意,但脑袋又相对清醒。
尝试了几次后,秦朗慢慢进入了催眠的状态。过去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
一辆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公路上。车外风雨交加,雨水打在车上嗒嗒直响。雨刷在窗玻璃上左摇右晃,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刚流下的雨水,被雨刷赶走,刚赶走,新的雨水又流下来……它们不厌其烦地玩着单调重复的游戏,互不妥协。秦朗坐在副驾驶座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眼神疲倦而好奇,如同被催眠一般。他侧过头,看到一张白皙光滑但同样疲惫的脸。她鼻梁挺拔,下巴柔和,眼睛直视着前方。那是妈妈!
“累吗?”妈妈问他。
“嗯。”
“先别睡,陪妈妈说说话。等到了加油站,我们再休息一下,我也累了。”
“好,”秦朗抬起昏昏欲睡的头,“爷爷应该没事了吧?”
“暂时没事了,但以后不好说,心脑血管疾病,很难预测。”
“爸爸呢?几时回来?”
“还有两天吧。”
“有点闷。”秦朗按下了车窗电动开关,玻璃刚降一点,雨水就溅进来,他旋即又关上。
“要不喝点水?”妈妈拿起旁边的一个杯子递给他。
“不喝,外面到处是水,看都看饱了。”
“你不是挺喜欢水吗?”妈妈笑了笑。
“是啊,我都想去游泳了。”秦朗也笑笑,“爸爸回来会给我带礼物吗?”
“会的。”
“他跟你说了是什么礼物?”
“没有,他说会给你惊喜。”
“是吗?”秦朗精神一振。
妈妈嗯了一声,也不看他,又道:“你爸总是问我,为什么刚给你的礼物,你玩了一段时间就不见了?”
“你跟他说了吗?”
“没有。”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妈妈抚了抚她的刘海,“不过,你爸爸猜到你把礼物送人了。”
“他不知道送给谁吧?”秦朗紧张地挺了挺身子。
“不知道。你放心,他不会过问的。”
“那太好了!”他又笑笑。
雨刷仍在眼前刷过来,又刷过去。哒——哒——
“好大的雨,我感觉我们就像在水里游泳。”秦朗低语几声,终于忍不住慢慢睡去。
发动机的低鸣声,雨打车身的嘈杂声,让秦朗的梦有了一个稳定的声音包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一起都那么真实!突然,他感觉车子有某种程度的晃动,然后听见妈妈急促的喊叫声,接连几声后,他醒了过来。
“路上有不少石头,我们得小心驾驶。”妈妈紧张地说。
秦朗挺了挺身,往前看去,前方确实有不少小石块。
“哪来的?”
“雨水太大了,山坡上冲下来的。”
“别睡了,看安全带系好没?”
秦朗紧了紧安全带。没多久,前方的小石头不见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再次被妈妈大声的疾呼叫醒。一睁眼,他看见一堆泥石流已快速涌到公路上。车子正扭动着身子向左躲避,可左侧公路中间的隔栏又横在眼前,车头旋即向右侧奔去。可右侧还有泥石流涌来,于是车子加速逃离。方向转得猛了,还没收回来,车子便冲上了山坡,正好停在山坡的边缘。也是巧,公路边都是有护拦的,偏偏这山坡处没有。他们惊魂甫定,刚想下车逃离,可车子突然一阵下沉,车头竟向公路外的低处栽去。这可是一个长长的斜坡啊,斜坡底处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车子彻底失控了,颠簸着往下冲去。秦朗大叫着,妈妈也大叫着,但她不忘提醒秦朗抓牢座椅,保持镇定。他们多希望车子被什么东西拦住啊,实际上也确实被拦了几下。可山坡太陡了,雨水也让野草漫长的山坡更加湿滑,车子到最后下滑得更快了。他们害怕翻车,害怕车子冲进河里。可你害怕什么来什么,随着最后一次颠簸,车子侧翻着冲进了河里。虽然系着安全带,但身子还是遭到猛烈的撞击。秦朗浑身疼痛,不知以何种姿态蜷缩在车里。水开始猛烈地往车厢里涌,他眼前模糊一片,失去了意识……
他在哪里?是躺在催眠椅上,还是困在车厢里?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似乎在一场梦中做另一场梦,意识飘忽,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复苏。他竭力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让他害怕:雨水疯了似的打在他的头上,浑黄的河水就在他下巴下汹涌,不时呛到口鼻,模糊视线。他的身子沉浸在水中,似乎被一个魔鬼拖拽,无法挣脱。绝望之中,他努力摇晃着身子,晃动着脑袋,寻找援助。让他惊奇的是,希望的河岸竟然就在眼前!这激起他强烈的求生欲望,于是拼命地向岸边的石头抓去,尽管双手绵软无力,但尝试几次后还是抓住一块石头。他开始不顾一切往上爬,可魔鬼还缠缚在他身上,它的头顶着他的头,它的手缠着他的腰,它在推他,它在拽他!
秦朗必须摆脱它!他左手抓住一个石块后,然后蓄住劲,右手胳膊肘猛地向后击去,魔鬼啊了一声,缠绕他身体的手似乎松开了一些。他仍害怕,又继续拼命地蹬踢魔鬼的身体。魔鬼没想到秦朗的突然反击,它的手渐渐松开了。
秦朗本能地,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终于爬上了河岸。他好高兴,他终于安全了!
他趴在地上,脸贴着草,眼睛微睁着,喘着粗气,口里不时呕出脏水。身上的疼痛感再次清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雨水又大了些,打在他脸上凉透透的,他变得有点清醒。他奇怪刚才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可现在他连挪动一厘米的劲都没了!他好累,他还要休息一会儿。
等他醒来,雨水已经小了。他的意识更清醒些,但他记不起为什么呆在这里。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他和妈妈是坐在车里的。发生了什么?他头疼欲裂。
公路出现泥石流?对!还有什么?车冲向山坡?对!车翻了,冲进水里?对!
他在这儿,妈妈呢?想到妈妈,他顿时恐慌起来。他挣扎着站起来,往河水望去。河水汹涌一片,空无一人。妈妈呢?妈妈哪去了?她得救了吗?为什么他得救了,她却不见了?他开始沿着河岸走,大声去喊。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有个魔鬼纠缠着他,如果不是它的纠缠,他可能早就被水冲走了。可为什么他会靠近岸边?魔鬼会送他到岸边吗?他心里默念着。它是谁?它是谁?他忽然想起妈妈!这个魔鬼会是妈妈吗?——它不是妈妈还能是谁?!当终于意识到缠缚他的只能是妈妈时,他突然吓呆了!
她怎么把他从车里弄出来的?她受伤没?那么汹涌的河水,她怎么把他送到岸边?他竟然把她当成了魔鬼?!竟然打她,推她,踢她?!她奋力救他,他却来了个突然袭击,把她推进了无尽的深渊!!!
秦朗彻底吓傻了,开始歇斯底里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秦朗,秦朗,不紧张!我数三声,你就可以醒来,一,二,……”
秦朗猛地醒来,浑身颤抖,口里仍喊着妈妈。当看见钟老师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才知道身处何方。他摸了摸脸上的雨水,不,不是雨水,是泪水。他泪流满面,就像被雨水淋过一样。
“秦朗,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讲一下吗?”
秦朗看着钟老师,半晌不语。能说吗?能说他是杀害妈妈的凶手吗?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做恶梦了!他心里是内疚的!他选择性地遗忘过去,但灵魂深处并没有真正遗忘!
他站起来,拿起他的包,一声不吭地走出钟老师的家。无论他在后面如何安慰和挽留。
他的大脑是空白的,不知道往哪里走。他的大脑又是满满的,完全被一个思想占据:他害死了自己的妈妈!!!
这个想法让他害怕,让他痛苦,让他无法忍受!妈妈如此爱他,奋不顾身地救他,他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有何面目在世上立足?可笑啊,虚伪啊,他一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想到灵魂深处是如此不堪!可悲啊,懦弱啊,他从来都瞧不起自私胆小之人,没想到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还读什么书?画什么画?一个生死关头连自己妈妈都不顾的人,何以称之为人?一个把真善美挂在嘴上却假丑恶的人,还谈什么艺术追求?
他瞧不起自己!他实在无法理解当时为什么要推开妈妈。如果不推开她,她一定不会死!她不会死,他们这个家一定会很快乐。那爸爸或许不会惹官司,就不会娶李翠彤以及有李翠彤的背叛!她不会死,他一定会很乐观,跟光媚的关系一定会很好,或许光媚不会被侮辱,他就不会来到武昌,纪管祥也就不会死!
他就是始作俑者,就是罪魁祸首,就是万恶之源!
秦朗没想到骨子里自己竟是这样的人!他还瞧不起老虎,认为他粗俗。瞧不起彩雪,认为她无知。瞧不起蓝玉,认为她随便。瞧不起纪管祥,认为他无聊。结果,他比他们都可笑!现在想想,老虎那叫义气,彩雪那叫率真,蓝玉那叫敢爱敢恨,纪管祥那叫自由自在!他们从没有伤害过谁,而他伤害了很多人!他算什么?一钱不值!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长江大桥上。
他要继续走回家吗?潜意识里,他是想走回去的。家,是他的安慰。可回去干什么?那个家已经被他破坏,没有妈妈,没有爸爸,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秦朗停住了脚步。长江像一幅巨大的画布在他脚下飘着,浑黄中泛出一些青色,平静中透出些波澜。盯着看久了,他感觉它就像一面模糊的镜子。车祸的一幕,落水的一幕,他推开妈妈的一幕,不断在镜子里闪现。
一张脸在镜子里嚎叫,哭泣,手足无措。一会儿是他10岁的样子,一会儿是现在的模样。它们轮番变化,像两个可怕的幽灵向他控诉。他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还是两个都不是真的。或许,站在桥上的他也不是真的。
他该跳下桥去,和两个影子汇合,然后合三为一,成为真正的自己。
他要跳下去吗?他在考虑这个问题。齐老师说有40多米高,会摔死吗?死,究竟有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