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上生长着信念
有多少秋天就有多少春天
是象就要长牙
是蝉就要振弦
我将重临这个世界
——顾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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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了学校,秦朗下了车。他不想就此回家。天热得很,他却在阳光下乱走。不知不觉,又到了长江大桥。这里,阳光无所遮盖,愈加炕人。除了匆匆的车流,过往的行人极少。他这又是要走回汉口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不停地走能让他排解一点烦闷。又或许,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看到水吧。看到宽敞的江面,浩**的江水,他的苦闷会减轻些。不久前,他已报名参加今年的横渡长江,并在高考前顺利通过测试。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这条江,对一个善于游泳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现在,他站在大桥上看长江,长江的宽度也不过如此啊。人生的困难,站在高处看,是不是同样不值一提?
秦朗现在已经学会自我开解了,总算一个进步。
不知不觉,他停了下来,这不是齐老师当时开解他的地方吗?当时,他们在这里聊到了横渡长江,聊到了高台跳水。他记得齐老师说,很多次,他都想从这里跳下去。他的话犹在耳畔:“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很高很高的桥上,轻轻往前一跳,整个人就飞了下去。耳边风声呼啸,头发瞬间竖起,脸如刀割,眼不忍视,那坠落的时间长得让我又怕又喜,我仿佛在一个疾驶的列车上欣赏风景,但又担心与另一辆列车相撞。只听见简单低沉的一声‘咚’响,不溅起多少水花,我整个人就投入了水的怀抱。伴着强大的冲击力,我的身体毫无挣扎地下沉,直到水的阻力减弱以至消失,才双腿一蹬,两手挥舞,慢慢游出水面。当骄傲的头颅露出水面后,我用力甩甩头发,擦擦脸上的水,像劫后余生似的,贪婪地看着蔚蓝的天。那感觉,多美!”
秦朗突然受到鼓动:为什么我不跳下去,去实现齐老师的愿望呢?他为这个大胆的主意感到惊喜!跳下去,跳下去,帮助齐老师实现他的愿望,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他要告诉齐老师,他有能力战胜恐惧!他要告诉纪管祥,他不是缩头乌龟!他要告诉妈妈,他不是胆小自私的人!跳吧,跳吧,他的内心在不停呐喊,他要体验一下高空坠落的刺激,像子弹一样射进深厚的水里!跳吧,跳吧,他的内心在狂喜欢呼,他要享受那种没有任何依靠的自由,像一枚纸片无拘无束地飞舞!跳吧,跳吧,他的内心已收到神秘的召唤,他要感受一下临近死亡的恐惧,像游魂一样寻找自己的情感家园。他要知道,那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究竟是什么?那被风割裂的皮肤到底有多痛?那被水挤压的内脏到底有多压抑?来吧,来吧,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能接受!
他的大脑已然亢奋,行动就不再延迟。他迅速地翻越护栏,转身双手往后抓住钢栅,站在了护栏外沿。他稍微定了定神,看了看脚下的江面,轻轻地喊了一声:我来了!
秦朗把双手抱在胸口,跳了下去。
急速下坠,风在呼啸,内心忐忑又快乐!记忆里,秦朗跳下山坡,跳下院墙,跳下水池,顶多一二米的距离,还没来得及烦恼,就落了地或碰了水。这个,前途未卜的等待,太漫长。他完全被速度左右,被距离左右。他期待下一秒会接触水面,可是,没有。于是,他又期待,再下一秒接触水面,还是没有……这不符合他的心理经验。恐惧还是产生了!这种恐惧,来自于未知,来自于等待,来自于茫然。但他还是很兴奋。他心中大喊:来吧,来吧,无论是什么,都来吧,我都接受。要知道,等待总要结束,未知总会变得有知!就像妈妈的死,就像光媚的受辱,就像黑皮的纠缠,就像齐老师的疾病,无论残酷与否,一切总会真相大白。
“咚!”一声不大的冲击声响起,秦朗终于落水了。——直挺挺的,像一支被大桥射出的箭,射进了水里。耳朵轰鸣。疼痛,从脚到腿到上身到脑袋,开始蔓延。但来不及害怕,他继续飞快地往水底钻。疼痛,继续伴随。又是漫长的等待,又是不知尽头。冲吧,冲吧,秦朗心中又开始呐喊,总有停的时候吧!终于,水的浮力占据了上风,他下沉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他庆幸,他的头脑还算清醒,没有失去方向感。他的入水还算顺利,冲击力并没有砸晕我。他的气息还够,不至于窒息。他的身体经受住了考验!好吧,他的身体终于停止了下冲。他该起来了,先让水送他上升一段路程吧,然后他要自己挥舞手脚,帮助身体继续上升。上去吧,上去吧,尽管还有许多未知,但他知道就快到了。他还要坚持一会儿,还要保持耐性,他不能掉以轻心。可为什么还不到呢?他的气息有点不够了,这让他紧张。他开始拼命地挥舞双手,拼命地蹬腿,拼命地抬头,但仍旧没有到达水面。他又开始害怕了,真正地害怕起来!心跳得急速,身体力不从心,气息消耗殆尽!
完了,我完了!他心中喊道。
可是,还没有喊两句,他的脑袋像一头水兽,竟一下跃出了水面!这是多么神奇的一跃啊,他猛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尽情享受生命的幸运,畅快体验重生的喜悦!等气息稍稍均匀,他用劲甩了甩头发,利索地擦擦脸上的水,然后仰头看着壮如虬龙的大桥,望着深邃浩淼的蓝天,它们是多么高高在上,多么自命不凡啊!可它们有什么了不起?他虽然渺小,但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秦朗在水中起伏着,张望着,思索着,他的心情愈加放松,意志更加坚定。他看见有人在大桥上观望,似乎在惊叫。秦朗笑了笑,转过身,向三峡石广场那边游去。
他没有死,是第一步。他还要横渡长江,完成他失败的横渡任务。也许,这才是挑战。没有跟屁虫,没有队友,没有保护船,他仍义无反顾。累了,他浮游一下。漩涡来了,他顺势避过。精力稍足,他又甩开膀子。他不跟谁竞争,也不跟自己较劲。他想怎样就怎样,想怎么游就怎么游。水,是他的朋友,不是敌人。不是他驾驭水,是水成全他。他和水一起游戏,和水合为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就看到三峡石广场近在眼前了。当秦朗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水里冒出来,江边的几个游客都呆住了。没有解释,没有理睬,他旁若无人地一步一步地从水里走上岸,然后找到一个偏僻的椅子,坐下来,脱掉T恤和外面的短裤,让身体在太阳下暴晒。大中午的,又热,没有几个人,怕什么丑?晒吧,晒吧,这点炙烤算什么?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好累!
秦朗闭上眼睛,太阳很快把他晒得暖洋洋。想到今天不可思议的经历,他不禁暗喊:天呐,我做了什么?慢慢地,他竟睡了过去……
回到家,他像获得新生一般。他觉得,他该解决那些悬而未决了事了。彩雪呢?他要跟彩雪说清楚,可拨打她的电话,居然停机了!
这是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想到昨晚曾收到彩雪的一封邮件,因为齐老师的事让他烦躁不安,他一直没看。会不会有什么玄机?
他打开了邮件,没见任何留言,只有一个视频附件,他好奇地把它下载了下来。
视频打开,彩雪在镜头里出现了。
彩雪又穿着裙子!
“秦朗,你好啊,当你看到我时,高考肯定结束了!怎么样?考得不错吧?我想肯定不错!你看,我又穿裙子了,漂亮吗?你肯定会说,这是你第六次穿裙子了吧?”彩雪在视频里转了一个圈,花色的短裙轻轻地**漾成一个圆,“当你看到我时,我已经不在武汉了。你惊讶吗?我现在到新加坡来了。我曾跟你说过,我要出国去学酒店管理。原以为明年拿了毕业证再说的,但我后爸说,第三年实习意义不大,不如早点出来,先了解这边学校的情况,读个预科什么的。所以,我就来了!你舍得我来吗?”
彩雪突然笑起来。
“我想,你肯定舍得我来的!因为我不能再骚扰你了,你终于自由了!开心吧?其实,我不想这么早来,但我必须来!因为,我感觉你还不是那么喜欢我,你心里总记着别人。你瞧不起我,觉得我任性,觉得我肤浅,觉得我无所事事,是不是这样?你休要否认!”彩雪的眼神炯炯,仿佛在当面质问秦朗,“我不得不离开,我要变得很优秀,变得比岚姐更迷人,比光媚更可爱……”
彩雪伤感了一会,又露出笑脸:“秦朗,你要记住,我是你最勇敢的保镖,是你最漂亮的模特……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秦朗叹了口气,感慨万千。
又到了7月16日。
一年一度的横渡长江活动又开始了。江老师这一次因故没有来。汉阳门依旧人山人海。因为反恐的原因,今年的安保特别严。大量的武警在桥下维持着秩序,连长江大桥上都有警察巡逻。和去年一样,秦朗仍靠在平湖门水厂对面的江边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终于轮到秦朗下水了。一大群人,激起一大堆浪花,簇拥起一个浩浩****的队伍,勇敢地向江里游去。那白花花的身体和橘黄色跟屁虫,让他再一次想起大红萝卜和小红番茄。
进入水中,秦朗没有不安!
长江也没有不安,不安的是人们面对它的心境。人们战胜长江,其实是战胜内心的不安。秦朗,只是一个19岁的少年,他在学会接受不安,消化不安。但不安,永远不会绝对消失。它就像长江里的无数浪花,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微澜浅浪,时而风平浪静,能指望长江永远不起浪花吗?能指望内心永远平静吗?不能,永远不能!秦朗,光媚,彩雪,或者每个人,都是长江上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他们生活在这不安的河流里,从四面八方来,像浪花一样聚在一起,又会像浪花般倏地分散,奔向四面八方。虽然长路漫漫,但终究在一条河流里。
当重逢的那一天,新的不安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