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真相之后还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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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死亡的烛光何须倾倒

生命依然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

——海子《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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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变态!”秦朗又惊又怒又无奈,不住地苦笑,“难道你一辈子就没遇到一点感动的事?”

“感动?我他妈还会被感动?我只有仇恨!”黑皮嘲弄地对秦朗笑,然后语气一转,“如果有一点感动,那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让我感动。有朝一日让我知道他是谁,我会报答他的!”

“他是谁?我很好奇!”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黑皮瞪着秦朗,蛮横地拒绝,可没多久,他又自言自语,“自从我爸坐牢后,有一个人,每年都会给我寄一笔钱,送我一点礼物。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我爸的同事,也许是哪个朋友,他肯定知道我家的遭遇,怕我们面子上过不去,就匿名寄钱寄东西,从那时候开始,已经十几年了。就算我搬了家,他还是会寄过来,我担心收不到,就托街坊帮我收着。可惜,今年没有送了……”

黑皮脸上露出欣慰和失落的复杂表情。

“我很喜欢他送的礼物。有一次我收到一个铜制的指南针,很古董的样子,非常精致。有一次,我收到一个法拉利的仿真车模,它全身金黄,真是漂亮。我还收到过遥控飞机,电动小火车,防水的电子手表,可折叠的自行车……说了你也不懂!你不知道,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收到这样的礼物,会有怎样的高兴!”

“那个指南针是不是顶端有个扣,扣上连着一条金属的链子,可以把指南针当成挂饰挂在胸前?那个法拉利车模,在保险杠的右边,是不是有一道划痕,大概一厘米左右?那个遥控飞机,机身是不是绿色的,尾翼是红色的?电动小火车的头部是不是有个奇怪的单词?那是法文的!防水电子手表除了防水外,是不是还有夜光功能?可折叠的自行车……”

“你,你,你怎么知道?是你……”黑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今年,我之所以没有送,是因为我想,我都长大了,你也该长大了吧。我们都不需要玩具了!再说,我的生活也是一团糟……”

“你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黑皮从地上爬起来,冲秦朗摊开双手,费解地又苦恼地大喊大叫。

秦朗也爬起来,但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喃喃地说:“我没有嘲笑你,我只是好奇,你跪下来的样子很滑稽,想跪又不想跪,眼神还四处张望。你不懂大人的世界,我也不懂。我送你礼物的唯一目的,不是表达我爸的愧疚,而是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一样,享受童年的快乐。事实上,我爸根本不知道我送你礼物,只有我妈支持我。她说,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小孩是无辜的。现在,我很后悔,很后悔,我害了光媚……”

“啊——啊!”黑皮突然发了疯似的喊了起来,那声音在楼顶上肆虐,久久没有停歇。

也许是喊声引来了搜寻的警察,天台的门被撞开了,老虎和警察冲了上来。黑皮没有逃走,他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秦朗颓唐地靠在一个水箱旁,半天没有反应……

当秦朗逐渐冷静下来时,开始担心齐老师的安危。老虎说,他被送到医院抢救了,要秦朗也赶紧去医院。秦朗的眉骨和嘴角流着血,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是抓痕,衣服被扯破,浑身疼痛。老虎看着也害怕。到了医院,秦朗看到了解主任和龚老师,还有学校的领导。齐老师的家人还没有赶来。解主任闷着头抽着烟,看着秦朗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龚老师站在手术室门边,没有言语。

秦朗心里一阵懊恼:为什么搞成这样?现在都清楚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害了很多人!如果齐老师有什么意外,他怎么好意思活在世上?

秦朗被催去做检查,彩雪和学工处的石老师陪着他。后来,李翠彤来了。老虎录完笔录也过来了。秦朗的右眉骨被缝了7针,颅骨缝了5针,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医生见伤势不明,建议秦朗住院观察。秦朗躺在病**,疼痛难忍,心绪不宁。

秦朗焦急地打听着齐老师的消息。这一夜,他是无眠的。第二天一早,他忍着痛,去重症病房了解情况,但大门紧闭。在门外,他遇到了一早赶来的龚老师。她满脸憔悴地说,手术还算成功,但危险期还没过。秦朗低着头,向她说抱歉。她没反应。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的伤,而是他的病。”龚老师坐在椅子上,望了望病房,叹息道。

“病?什么病?”秦朗很奇怪。

“胃癌。”龚老师沉默了好久,吐出两个字。

“怎么会有胃癌?”秦朗惊呆了。

龚老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齐老师想把你们这一届带完,再好好治一治,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他总说自己没事,其实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秦朗叫着,以他浅薄的医疗常识判断,胃癌晚期意味着离死亡不远。

龚老师依然是苦笑和摇头。

秦朗痛苦地坐到椅子上,抱住了头,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老实说,他认识齐老师不过九个月,但他给的教诲——真实的教诲,却超过以前所有的老师。他真的不希望齐老师出任何意外。

到后来,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急匆匆地来了。她焦急地敲重症病房的门,结果被护士出来批评。后来,秦朗才知道她就是齐老师的前妻,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女儿。女孩看了看秦朗,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第二天,医生正式说,齐老师脱离了危险。秦朗的检查结果也表明,内脏和骨骼没什么大问题,但软组织挫伤严重,要继续住院。爷爷奶奶轮流来照顾他,李翠彤怕他们辛苦,请了一个看护。彩雪也每天来看望。

等齐老师病情稳定了,秦朗去看他。龚老师和齐老师前妻都在。齐老师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些,能够开口说几句话。但寥寥无几的问询,常常被他前妻打断。龚老师倒不怎么说话,默默地在一旁看着。

“看看你,那么认真干什么?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齐老师前妻一副责怪式的关心。

齐老师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你以为你这是见义勇为吗?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要你抚养。”

齐老师把脸慢慢扭过去,还是没说话。秦朗倒觉得尴尬起来,这话分明是说他连累了齐老师。齐老师不保护他,也不至于如此。

“一个连家庭都不顾的人,是不负责任的人。”齐老师的前妻继续批判。

齐老师终于忍不住了,艰难地动了动嘴。

“什么?”齐老师前妻夸张地问了一声。

“我要喝水。”

这一回大家都听清了。

齐老师前妻赶紧去倒水。可是等把杯子送到齐老师嘴边时,齐老师又摇摇头。

“怎么了?嫌烫了?还好啊,你不喝怎么知道?”

齐老师攒了攒气说:“让我的妻子,给我喂。”

“你的妻子?——我?”齐老师的前妻有些语无伦次。

这时,龚老师很自然地接过她的水杯,靠近齐老师身边,扶了扶齐老师的背,开始喂水。

齐老师前妻的表情瞬间石化。

“你结婚了?!你怎么不跟我说?你,你有没有跟女儿商量?”

秦朗呆不下去了,忽然明白齐老师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因为是星期天,下午,几乎全班同学都来看齐老师,有的顺便来看看秦朗。秦朗的内疚之情越来越强烈。在和李翠彤商量后,晚上他离开了医院,转到家附近的一家医院。

真相大白,这是萦绕在秦朗大脑里的强烈感受。来到武昌,让他得知两大真相:一是妈妈是怎么死的,二是光媚为什么受辱。两件事都与他有关,让他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他觉得自己害了许多人:妈妈、光媚、纪管祥、齐老师,也许还有蓝玉,如果他不出现,她也许不会被赶出学校,也不会意外怀孕。

秦朗瞧不起自己,恨自己,可又无可奈何。人人都害怕罪孽,都害怕精神负担和灵魂枷锁。这些,他都有了。他小小年纪,如何承受起这些?他才19岁,他就想过死,好不容易被岚姐劝回来,现在,他又冒出这个念头。这很可怕。死,是什么概念?死,就是没有,就是消失,就是不存在,就是永远不再出现。

他不能死。这是他苦想几天后得到的结果。岚姐说得好,如果他死了,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妈妈。人,不全是为自己而活,也为爱自己的人而活。从这个意义来说,人的生命,不光是自己的,也是别人的。父母生下你,半条命是你的,半条命是父母的。当你活得健康,活得快乐,活得充盈,你才能获得一条完整的命。秦朗现在只有半条命,他必须把父母寄托在身上的另外半条命,完全据为己有。他要成为一个完整的我。他不要再害怕,不要再担心,不要再缺少安全感。事实上,他已经变得很坦然。压抑多年的妈妈去世的阴影淡了许多,因光媚被侮辱而焦躁的心,也平静了不少。光媚走了,黑皮被抓了,悬而未决的猜测、担忧和不安,已不再困扰他。如果仍有困扰,那就是齐老师的健康。他不希望齐老师出现任何意外。这样,他就心安了。

只剩一个多月时间了。秦朗要专心学习,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学。他要报名游泳,一定要成功横渡长江。再不要说什么心理阴影了,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这段时间,他就不见彩雪了。他知道这对她不公平,但没有办法。高考后,他要向她提出分手。他要明确地告诉她,自己真正喜欢的是光媚,他忘不了她。至于光媚,只要他能联系上,他一定会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思念,告诉她是自己让她受到了屈辱,告诉她自己的愧疚,告诉她自己要等她回来。她留学不过四五年时间,四五年之后他们就可以见面了。也许还不要这么长,说不定一二年她就淡然了,会主动回来找他。如果他继续跟彩雪不尴不尬,既对不起彩雪,也对不起光媚。

李翠彤为秦朗在培训机构找了一对一的老师,秦朗休息了一周,就带着伤去上课了。这期间,他又看了齐老师几次,他的气色好多了,这令他欣慰。齐老师劝秦朗安心备考,不要经常来看他,还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等身体好了,还要与秦朗一起横渡长江。听到这个愿望,秦朗很高兴。他甚至想象他们一起游泳的样子,那一定很有趣。

他关了手机,安心学习。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秦朗从培训机构回到小区。都五月了,风吹着身上都是暖的。路边不知名的花开了不少,在夜幕下隐隐绰绰,暗香浮动,让人的视觉和嗅觉有种交替的迷醉之感。马路上穿裙子的女孩渐渐多了,她们是夏天的报幕员兼演员,一场热烈与清凉并存的大戏即将上演。尽管武汉的夏天热得要命,但秦朗还是喜欢夏天。夏天可以**肌肤,这是身体解除衣服负累,与空气亲密接触的最自然状态。如果不是道德约束,他情愿**身体,在野马尘埃中自由行走。正想着,就看见小区入口处,一个穿连衣裙的窈窕姑娘在那儿等着谁,微风中裙角轻轻摆动。

秦朗想这女孩的身材真好,没想到她一扭头,让他吃了一惊,竟是彩雪!她也发现了秦朗,露出奇怪的笑,但脚步并不移动,静等秦朗过去。

“你怎么来了?”秦朗走过去说。

“不想我来?”

“嗯……”秦朗避而不答,“你今天真漂亮,怎么穿起裙子了?”

“你不是喜欢我穿裙子吗?”彩雪调皮地笑。

“是吗?”秦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想,这应该是你第五次穿裙子!”

“你记得怎么清楚?”彩雪露出惊讶的语气。

“多了记不住,少了当然记得!”秦朗好奇地打量着她,“难得你穿裙子,我要好好欣赏一下,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彩雪闻言,拎起裙摆,双腿微曲,做了个像宫廷舞的礼节动作,随后,轻快地转了一圈。路灯下,裙子颜色看不真切,像鹅黄,又像韭菜黄,加上深浅不一的花纹,看上去婉约而美好。

“气质完全变了,女汉子变淑女了。”秦朗打趣道,“我忽然觉得,世界真美好。”

“我本来就是淑女,世界本来就美好,不是吗?”

“好吧,告诉我,今天怎么来了?我不是说,等过了这个月,高考完我们再见面吗?”

“想你了,行不行?”彩雪生气地笑。

秦朗摇头笑了笑。

“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她问。

“什么日子?星期一?”秦朗随口答。

“你不会真忘了吧?”她夸张地问道。

这一问,秦朗更糊涂了,以为忘记了答应她的事。

“今天是五月五日。”

“五月五日?——我生日!”秦朗恍然大悟。

“你忙得生日都忘了,”彩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包装盒,递给我,“祝你生日快乐!”

“什么?”

“拆开看!”

包装盒有手那么大小,沉甸甸的。秦朗好奇地打开包装,里面露出一个有托盘的鹅卵石。什么意思?秦朗心里纳闷。彩雪示意他继续看。他把鹅卵石拿到眼前端详,一下发现了机巧:鹅卵石上有一幅画!秦朗和彩雪在神农架滑雪的镜头,居然被惟妙惟肖地刻在石头上,连衣服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哇喔,太精致了,这是怎么做到的?”秦朗惊叹道。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种艺术点的东西,”彩雪很得意,但并不回答原因,“你再看看下面的盘子。”

秦朗看了看盘子,鹅卵石被嵌在盘子上,盘子没什么特别,只是全部被染成蔚蓝色,有些颗粒状的大小凸起物点缀其间。

“有点像大海。”

“嗯,你鉴赏力不错。”

“把一块石头竖在大海上,什么意思?”秦朗略一思索,忽然想到“海枯石烂”这个词,却说,“真漂亮!”

“你喜欢就好,那我走了?”彩雪浅浅一笑,准备离开。

秦朗有些感动,犹豫着是否劝她多留一会儿,彩雪已走了几步。

“彩雪。”他轻声地喊。

“什么?”彩雪轻轻地回头。

“谢谢你。”

“喜欢就好!”

秦朗走上前,很想拥抱她,但有些思想钻出来,让他犹豫。

“你今天真漂亮!我喜欢你穿裙子,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穿牛仔裤和短裤也是很漂亮的!不必要为我改变什么,做你自己!”

彩雪柔柔地眨了眨眼睛,挥了挥手,笑着走开了。

十九岁了,自己十九岁了!虽然还是一个高中生,但已经长大了。今天,五月五日,又是立夏,蓬勃热烈的夏天又要到来了!

离高考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是一年来秦朗最认真的一段时间。彩雪再没来过。秦朗去过学校二次,一次是拍毕业照,一次是拿准考证,匆匆去,匆匆离开,也没有和彩雪打照面。拍毕业照时,大家都希望齐老师能参加,可他那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允许。于是,一张没有班主任的奇怪毕业照诞生了,这让所有人感到遗憾。为了得到更好的治疗,齐老师转到同济医院去了,离秦朗倒很近。秦朗去看了他几次后,他“命令”秦朗不要再来了,等高考结束再说。

一晃就到了高考。这次,秦朗仍在39中考试。第一天,他自我感觉良好,但考完莫名有些烦躁。第二天,他在门口等候进场时,有几个送考的老师从他身旁经过。

“可惜啊,老齐就这样走了。”

“明天你去不去啊?”

“去啊,同事一场,该送个别。”

“也是,学生高考,他高考前一天走,说起来蛮辛酸!”

秦朗一下蒙了,整个身体有种向下垮的感觉。

齐老师走了?这是真的吗?这太令人震惊了!秦朗找个了角落蹲下,两手遮住双眼,泪水就滚了出来。

这一天,秦朗不知道是怎么考试的,满脑子都是齐老师的形象,满脑子都是和他相处的镜头。中午给龚老师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短信,她没有接,也没回。秦朗真希望她说,齐老师没有走,他还活着。秦朗想着他的家就在附近,就去他家找,可大门紧闭。

浑浑噩噩地考完,秦朗赶回学校。那里的考试也刚散场。他在门口看到解主任,问他齐老师的事,他的声音再没有往日般凶悍。

“走了,5号晚上走的。”

秦朗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你该送送他,明天武昌殡仪馆九点,有个告别仪式。”

回到家,秦朗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要任何人进来。他反复思考一问题,如果齐老师不为他挨那一刀,是不是不会死?如果他不转学,纪管祥是不是不会死?他在他们死的过程中,该负什么责任?他是不是一个灾星?

发呆到了晚上,他打开QQ,看同学群。大家都已知道齐老师去世的消息,悲伤震惊的情绪弥漫了整个屏幕。秦朗无法留言,因为他有罪。

没想到半年内,秦朗竟二次到殡仪馆。半年前,他们随齐老师送别纪管祥。现在,他们送别齐老师。这真让人唏嘘不已。这次来了很多人,除了齐老师的同事、同学、学生外,还有其他送别者,一共大概300多人。不大的遗体告别厅挤满了人,更多的人站在厅外。每个人脸上布满愁容,不少人脸上挂着泪水,大家说的最多的几句话就是:“没想到”和“真可惜”。秦朗带着写生似的观察看着这一切,但全然没有平时观察的冷静。秦朗不能做到置身事外!他在看一幅画卷,可他也是画卷里的一份子。他看到别人在哭泣,也看到自己在哭泣。

秦朗挤在告别厅的一角,透过身前密密的人墙,看到齐老师躺在一个台子上。他脸上带有一种怪异的色彩,就像一个没有调好颜色的调色板,很不真实,又似乎过于真实。是不是人死了,都会任人摆布地被这么画一下?为什么曾经充满色彩的生命,到最后只能靠粗糙的色彩遮掩苍白的脸?生命的无力和渺小,这一刻如此强烈!

秦朗听见校领导开始念悼词,听了两句,他的思绪开始烦乱。接着,又有齐老师的大学同学进行追忆,秦朗听到一些他不曾听过的事迹。最后,是学生代表送别,好像是往届的学生,刚从外地的大学赶回来。他述说的齐老师关爱学生的往事,引发大家强烈的共鸣。秦朗的眼睛再一次模糊。辜良红终于放肆地哭出声来。那哭声毫无保留,极尽悲伤之能事,顿时触动了所有人压抑的情绪,哭泣声在人群中弥漫开来。这一刻,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责怪辜良红的音量太大,感情太浮夸。

最后,是遗体告别。厅内的人围绕着遗体一周,缓缓走了出去。秦朗低着头,不敢看齐老师的脸。生怕看一眼,就冲淡了过去温暖的面孔。里面的人告别完了,外面的人又陆续走进来,啜泣声仍不时响起。

外面好热,太阳的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夏天已经真正到来。四季里最热烈的时辰,处于盛年的齐老师却走了。这很不真实。人们常说,死,不是死,是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了。现在,秦朗很认同。他确实不觉得齐老师死了,因为闭上眼,就可以看到他鲜活的影像。但是,为什么他如此悲痛?特别是当齐老师女儿抱着骨灰盒出来,他的悲痛愈加强烈。他不能想象一个安静的肉体,变成了一堆渺小的灰!

看到齐老师女儿,秦朗想起十岁的自己,那时候,他也跟她一样,如此伤心和无助。龚老师跟在她后面,满脸疲惫和忧伤。还有齐老师的前妻,她在人群中不再喋喋不休。听说齐老师的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已卧床不起了。那个头发灰白、脸庞瘦削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眼里没有眼泪,全是沧桑。秦朗心里又开始恨自己起来,如果不是替他挨一刀,齐老师会不会不会死,或者不会死得这么早?

因墓地尚未选好,今天并不安葬。人群开始散去。

解主任让秦朗上他的车,秦朗摇摇头。

“齐老师让我给你带几句话。”解主任的语气还是那么生硬。

“齐老师说了什么?”秦朗上了车,等了半天解主任也不言语。

“他叫你不要想多了。”解主任开着车,头也不回地说。

秦朗体味着这句话,又问:“还说了什么?”

“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他的病跟你无关。”

“还有什么?”

“没了。”

“没了?”

“他对我说了一句:活着,真好!”

这句话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秦朗不想再问,解主任也不想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