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发现其实我是一个脆弱无比的人,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甚至经不起改变。突如其来的气流让我跌倒在地,我长跪不起,深深痛哭,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青春期。
一
我正式告诉王贝贝天使在线的存在是在医院里,她带她妈妈来办理移民要用的健康证件,她妈妈还是老样子,这些年来既没有老一点儿,也没有年轻一点儿,时光就像是在她身上凝固了一样,看不到任何改变。我在医院门口等着她们出来,然后把抄着网址的字条递给她,解释了网站的原委,说:“说不定真的能实现你当初那个想法呢?有人需要的东西有人不需要,不需要的就可以给别人!”
我讲得很笨拙,一直以来我都不习惯离别,总是会紧张、慌乱,在年轻的我看来离别就是天各一方,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那是八月,汗水从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蠢透了,可是还是很想留下一点儿什么。
王贝贝很惊讶地看了看那张字条,才说:“你一直在忙着这些?我的天哪,我小时候胡言乱语来着,你怎么会当真呢?朱梓源,你也是快念大学的人了,别这么傻了。”
她当着我的面把那张字条丢进垃圾桶,扶着她妈妈说:“我得走了,最近好多事情要忙,你别来送我了,我实在抽不出空招待你。”
微风吹散了那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她的背还是挺得直直的,可是曾经打动过我的倔强和勇敢都不见了,我想我从本质上就是一个伪善的人,当她真的在承担责任的时候,我却认为那是残酷的现实。
是我从来就没有懂得过生活,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受过罪,我那颗天真的脆弱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粉末,我以为那样的我就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了。
两个月后王贝贝启程,我按照她说的那样,没有去送她,而是来到了医院,回味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光。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商量:“要不然,给那个孩子一点儿钱?她说不定就肯跟雯雯当好朋友了?”
我无意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听到他们的对话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花钱买朋友?可真够厉害的!
妈妈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里的病历,喃喃道:“怎么跟卓雯说呢?我们要不要先瞒着她?”
他们边说着边朝公交车站走去,车子来了,他们上车,鬼使神差的,我也跟着上了车。那一天我精神涣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车快要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十分自卑的女孩,她佝偻着背,一脸绝望,可是在公交车停下来的刹那,她忽然强打精神站直了身体。
那对夫妻走下公交车,那个女孩挤出笑脸迎上去,我静默地在车窗前看着,就这样,记住了她的地址。
二
直到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才发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五年就过去了,我依旧一事无成半生潦倒,可是卓雯留下的那些财富,都静悄悄地长大了。我简要讲述了认识卓雯的经过,跳过了建立网站的部分,叶雨天安静地听着,问:“后来呢?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那个叫王贝贝的女孩?”
“见过,卓雯去世的时候。”我说,“不过,下次再讲吧,时候不早了。”
我站了起来,叶雨天依旧坐在栏杆上晃**着双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没有说。
我把手递给她,她便拉着我的手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这是卓雯家楼下新装的简易健身设备,叶雨天手长脚长,总是坐在单杠上。她送我去停车场,路上我说:“那个纪念专版,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
“那就不做了。”她仰起脸冲我笑了一下,又问,“网站上那些索要明星签名的我要不要整理出来给你?”
以往每次我去拍戏的时候,她都会整理一些跟明星相关的愿望,其实我不太明白追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每次看到叶雨天乐在其中,还是尽力去办了。但这一次不太一样,我说:“这次可能见不到什么明星,跟制片方开会很无聊的。”
“好的,祝你一切顺利!”她照例又挤出那种乖孩子似的笑容,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你也不要总是围着那个网站打转,找点儿别的事情去做啊,青春期很短暂的。”
“可是我喜欢在那个网站玩,”她整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说,“看到大家实现愿望会很开心!”
看到她那副雀跃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拉开车门道:“我走了,有什么东西需要帮你带回来吗?”
“没有,不用。”她双手背后,低头沉思着。我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等了半天,结果她过了好久才抬头问我,“你说,我到底是留长头发好, 还是剪短比较好?”
我再次笑了,原本想说都好看的,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说:“好像没有见过你长头发的样子,要不然试试看?”
她便点点头,又挥了挥手,转身跑开了。
我一直坐在车内,看到她的房间灯亮起才发动车子。一个漫长的夜就这样结束了,人总是到了一定年纪才会发觉,光是说说话其实也是很累了。可能总有一天我又会回到十几岁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静默地从天亮坐到天黑,在别人的故事里醉生梦死。只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还要等待多久,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三
北京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燥烦闷,无休止的会议和无休止的饭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从一家餐厅到另一家餐厅,许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在做什么。
我的那些老同学如今倒都是在北京,有几个还记得卓雯,说:“那个女孩“卓雯。”另一个人竖起了大拇指,道,“才女!”
“可惜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点儿自信,结果也没有享受几天。”其中一个惋惜地说。
这群人正是当年陪着卓雯演戏的那群男孩子,如今他们中有好几个都成了新星,卓雯恐怕想象不到,五年后大家还是会怀念着她。由内而外的善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越是长大,大家才能越发觉察那种善的珍贵。
或者大家都是在怀念那些嘻嘻哈哈的岁月,在白纸一般的年岁里,共同去做一件好玩的事。现在再去做这样的事情不太可能了,一开始大家还开玩笑地说:“你要是拿下了这个项目我免费给你客串!”可是十分钟不到,就开始抱怨最近的工作有多繁忙,上一次休假是多少年前,下一次有空休息又是多少年后。才坐下来没多大一会儿,手机就都纷纷响了起来,有经纪人找的,有女朋友找的,有记者找的,有通报狗仔正准备拍什么新闻的……娱乐圈其实并不如旁人想象中那么精彩,每个人都忙得像陀螺一样,内心无比苦闷,一抬头却又要换上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的笑脸。
我就这样兜兜转转了许多天,一心一意地写着方案,几乎哪里也没去。 好在这次的努力总算是有了成果,制片方传来消息,说这部电影归我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下一步计划了。
我等待了那么多年的事情终于近在眼前,可是内心却出奇地平静。晚上我心血**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很想找个人分享一下此时此刻的心情,然而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可以找谁。手指在手机号码簿上滑动着,足足几百个号码,却没有一个是可以通话的,多么可悲。
最后我盯着姜曼枝的名字看了一会儿,打了过去,她过了很久才接起,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我犹豫了半天才说:“成功了。”
“恭喜。”她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欣喜,冷酷地问,“怎么?没有人陪你庆祝吗?”
我俯身看了看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总算是笑了一下,说:“算了,你这么可怜,我还是不讽刺你了。”
“感谢至极。”我发自肺腑,问,“你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好不好的呢?”她像是突然坐下来了一样,声音也跟着温和了一些,说,“你干吗不打给叶雨天呢?听到这种消息她比我高兴啊,我这个人……你指望我跟你说点儿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
“你又不是真的想要跟我聊天,你只是想找个人陪你说说话而已,可是我并不是特别好的说话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丝毫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委屈自己。
我说:“我准备去趟新西兰。” “去那里干什么?” “取景。”我说。
“取景这种事你不会特意跟我说的,说吧,谁在那里?” 我内心简直想喊救命了,唉,我这个妹妹……我犹豫了再三才说出那个名字:“王贝贝。”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毫不客气地问:“你是不是脑袋有毛病?”
四
王贝贝曾经给姜曼枝写过信,就在收到姜曼枝的信后不久,她认真地回复了她,一笔一画地,写在洁白的格子纸上面。
我是在卓雯去世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卓雯一走,我又进入了漫长的抑郁期,那时候我们学校恰好有一个跟纽约的艺术院校合作的交换生项目,我想也不想就报名参加了。恰逢年底,人人都在忙,各种费用都需要结清,当初帮我制作天使在线的人提醒我到了该交域名年费的时间了,我疲倦地跟他说:“不用了,网站帮我关闭好了。”
“你帮我写吧。”我说,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叶雨天的ID报了过去,说,“能不能在数据库里搜索到有关她的全部信息?”
“没问题。”
“那你帮我发一个备份给她。”我想她会很珍惜这些的,这个彷徨的孩子,当初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
解决完了所有该办的事之后我就出发了,飞机在空中经过了漫长的两天, 最终在大洋彼岸降落。我提着行李往外走的时候纽约在下雪,雪化成了脏水, 马路上到处充斥着咒骂声,在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王贝贝,想到了那个会动的雪人,想到她狠心把那张字条丢进垃圾桶的时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我转过头重新回到了机场,买了一张去往新西兰的机票,想亲自走到她面前,告诉她,她说过的那些话并不是胡言乱语,我在做的也并不是傻事。我切切实实地做了一些事情,帮助了什么人,抑或拯救了什么人,这个世界的确没有天使,但一样有人替代了天使的存在,如今她走了,并不代表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你曾经数落过我没有想象力,现在我有了,我总算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了,我希望你能重新回到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来,同我一道去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这些话我最终没有说出来,因为王贝贝早已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她真的养了许多羊,在新西兰北部的一个牧场上,那里美得不像话,她站在其中,却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多年的劳作让她变得粗壮有力,日晒也让她看起来老了三倍。她穿着工装裤、白背心,露出健壮的胳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听我讲完卓雯的故事后突然就笑了,说:“你倒是真的很能折腾呀!”
北半球隆冬时南半球是炎夏,我手里还拖着行李箱,笨重得像一头熊, 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个行李箱扔在了货车后面,带我回家的时候她指着山上那些绵羊说:“喏,那些都是我的羊,长肥了就卖给屠宰场,剪下的毛卖给羊毛厂,羊皮还可以卖给皮具厂。那三只牧羊犬也是我的,绵羊很傻, 只要控制了领头的羊,剩下的都会乖乖听话,所以我们家虽然只有三四个人,却还是够用了。”
远处的山脉上苍翠一片,羊在吃草,有车经过的时候连头也不抬一下。新西兰的空气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几只狗跟在车后面狂奔回牧场,正是最清闲的时刻,牧场空****的,她妈妈就坐在门廊的摇椅上发着呆,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才发觉,王贝贝的选择是对的,至少她妈妈的病情没有恶化,像普通的妇人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可是眼睛却清澈很多,像一个孩童。王贝贝跳下车大力地关上车门,走过去吻了吻她妈妈的脸,此刻她们看起来不再像母女了,而是像姐妹。她请我喝冰啤酒,就像招待那些过路人一样寒暄着,只有在走神的时候我才能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她终于从半空中落到地面上,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紧紧地站在大地上,成了一个稳固的、有担当的、力大无比的女人。
我还是想让她回去看看,她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一根烟,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个农妇,我走不开,这些羊也离不开我。我并不怀念以前的生活,待在这里挺好的,四下里没有什么人,很安静,可是每一天山和风都在变,并不如你想象中枯燥。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啤酒,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目光闪烁着说:“你呀,就是因为对生活抱有的期待太多,才一再失望,但说到底生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有一些不能离开你的人和事,有点儿钱赚, 有点儿爱好,就足够了。快点儿长大吧,朱梓源,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了,人生那么漫长,如果只是期待别人去做什么的话会很难挨的。你不是有个很聪明的妹妹吗?去找她聊聊吧,她可能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你联系过她?”我问。 “我们写过几封信,”她微笑,说,“聊起过你。”
啤酒喝完了,她捏碎了罐子丢进垃圾桶里,一转身就把话题转开了,说: “楼上有个空房间,今晚你可以住在这里,晚上吃烤羊可以吗?我约了附近的几户人家一起吃饭,下次不要再突然跑来了,好歹提前打声招呼嘛!”
了,我今晚就回去。”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又笑了,说:“也好,不过我没法送你了,这一带没有出租车,我打电话问问有没有人要到机场,顺便捎你一程。”
回程的飞机上我在洗手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整整四天我都在飞机上度过,跨越了三个时区、两个季节,以及二十多年。我第一次发现其实我是一个脆弱无比的人,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甚至经不起改变。突如其来的气流让我跌倒在地,我长跪不起,深深痛哭,就这样结束了我的青春期。
五
几天之后我带着好消息和礼物再次来到卓雯家,说是不用特意买什么,结果还是杂七杂八地买了一大堆,卓雯的妈妈还是嗔怪又客气地数落我,叶雨天的奶奶则拉着小宇在一旁聊着,韦耀年也在,他们也不知道在庆祝什么,都很开心的样子。看到我诧异的眼神,才说:“今天是中秋节呀!”
我愕然,瞪着韦耀年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爸妈回家探亲,我要上补习班,他们不肯带上我,我又没地方吃饭, 所以……”他抓了抓头发,很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卓雯的妈妈在厨房里喊:“梓源你不回去跟你父母一起吃饭吗?” “他们不一定有空。”我说。
我倒是没有撒谎,中秋节一向是我外公一家聚餐的日子,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亲戚足以包下一家大酒店齐聚一堂,在那样的场合里关系再好的亲戚也像是在公司年会上一样做作,我的几个表妹会恭恭敬敬地跟外公鞠躬,我的表弟们则衣冠楚楚假装事业有成,我外公会一如既往地精明地打量着众人,新出生的孩子宛如吉祥物,串起大部分话题,我根本没必要去凑那种热闹,反正我妈妈迟早会总结好重点讲给我听,末了再数落我不肯回家,仅此而已。
这夜是阴天,窗外并没有月,我发了短信给姜曼枝,问她:在家?
她回答:是。
要不要出来坐坐?
她说:你孤单不代表我也孤单啊! 我气结。
卓雯家小小的房间挤作一团,小宇和韦耀年围在叶雨天的奶奶旁边切水果、剥花生,叶雨天则跟卓雯的父母一起在厨房忙碌。我像个旁观者远远地望着,然后推开了卓雯的房间。那里还是她临走时的样子,鞋子就放在一边,书桌上摆着高中时期的练习册,有几本书打横放着,那是她原本准备要寄给别人的,结果还未来得及,人就先去了。
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就在这幢楼的门口,当我们正要告别的时候她忽然就瞪大了眼睛,说:“叫救护车!”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子,那么平静地面对着死亡,并试图跟它和平共处。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对,不慌不乱地提醒旁人该做些什么。打电话的时候我的手指都在颤抖,她跌坐在楼道前,脸色灰白,一个邻居恰好经过, 我这才想起什么,拉着那个人说:“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下三楼左边的那户人家?”
片刻卓雯的父母就下楼来了,救护车也跟着到来,车内空间太小,他们俩跟车,我准备随后跟去医院的,却整个人瘫软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说王贝贝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裂缝,那么卓雯就是横伸出来的树枝,阻挡了我继续往下坠落。一个女孩打开的口子由另一个女孩来缝合,我挂在中央,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却都无路可走。
我坐在卓雯的房间里静静回忆着这些往事,这时候房门却被推开了,叶雨天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小声问:“你还好吗?”
我无力地笑了笑。
她不肯走进房间,只是挨着门站立,因为个子高,显得有些局促。她伸出一只手去挠另一边的胳膊,像抓痒一样,黑洞洞的眼睛则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说:“我很少来这个房间的。”
我冲她笑了笑,问:“你还开心吗?” “挺开心的,好像什么都有了。”
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她走过来坐下,我这才开口道:“我之后可能有的忙了,电影要在海外取景,不过我还没想好到底去哪里。”
“新西兰呢?”她脱口而出,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说,“那天我回家后特意搜了搜,觉得那里很漂亮,不是好几部电影都在那里拍摄的吗?”
“预算不一定够吧,不过,去看看也好。”
她双手撑在床铺上,上半身倾斜,看着我问:“你会去找王贝贝吗?” 我没回答,她便又低下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觉得去见见也挺好的,那个女孩子,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我倒觉得她挺厉害,跟妈妈两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听说新西兰人很少,到处都是荒地,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虽然结尾是问询,语气却是笃定的。她受卓雯的影响太大,总是尽力地去理解别人,倾听别人,可是自己在想什么,却从来都不肯说出来。我问她: “你想过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想过。”她坐直了身体,信心十足地说,“我会找一份很好的工作,给奶奶买一幢大房子,再请个护理,然后养几只猫。你喜欢猫吗?我跟奶奶都很喜欢猫,这样我上班的时候小猫就可以陪奶奶玩了。”
我呆了一会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诧异地问:“笑什么?”
“我还以为你有很大的野心呢,怎么说出来跟几岁小孩子的愿望没什么区别?你好歹也是个高才生啊,没有更宏大的理想吗?”
“我不准备去念特别好的大学,小宇哥哥当年没去念,我也没必要去念了。”她很温柔地说,“我呢,到时候就上本地的学校好了,像我这么厉害的学霸,学校应该不会收我的学费吧?这样大一我就可以开始赚钱了,每天还可以回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我的鼻子酸涩了一下,想说点儿什么,又说不出,到最后只能感慨:“这样太任性,太可惜了。”
她却很坚定地说:“我不觉得,说起来有些奇怪,可是我挺能理解那个叫王贝贝的女生的,因为在重要的事面前,其他事情就不重要了,比如学历啊、别人的想法啊,做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就会输得一塌糊涂。”
我僵在那里,仿佛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似的,她就这么平静地讲出这句话来,“在重要的事面前,其他事情就不重要了”。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生活中从未有过“重要的事”,我在追求的、想要得到的,好像全都经不起推敲。想要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也好,想要成为一个导演也好,想要脱离家族也好,我全都没有做到,如她所说的那样,输得一塌糊涂。
这个月我就正式二十四岁了,人生的前两轮已然结束,第三轮即将开始, 我却依旧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抱着我那些该死的心结得过且过,从未向前走过一步。
“快点儿长大吧,朱梓源。”耳边又响起了王贝贝的话,我想也不想就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
“可是你还没吃饭呢!”叶雨天惊讶地跟在我身后,在众人费解的目光中,我拉开了房门,“我突然想起还有点儿事,回头再来找你们。”我说。
和解吧,王贝贝。我在心里说,这一次我会说清楚的。
六
我匆忙地收拾着行李,幸好夏装还没收起来,在新西兰都用得上。节假日的最后几天,完全没有空余的机票,我准备到了香港再说。我妈妈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得知我要去新西兰纳闷地说:“你跑到那里干什么?”
“工作。”我说。
原本堆满乌云的天空突然就晴了,月亮露出圆圆的脑袋,我凝望了它一会儿才把证件都塞进行李箱里。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姜曼枝打来的,她“是。”我说。
她接着就挂了电话。
我纳闷地发着呆,正准备打回去的时候门铃却响了起来。拉开门,我看到我那位气势汹汹的表妹冲我大叫:“你有毛病吗?去什么新西兰?你以为跑过去就能找到所谓的答案了吗?你这个白痴!你到底有没有用过你的脑子想过啊?你想要的答案就在你自己身上,跟别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好不好?”
同上一次一样,我全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火,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在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小皮衣,别致得不得了,漂亮的头发随着脑袋的晃动一闪一闪的。我说:“你怎么……”
还没问完已经想明白了,“叶雨天。”
可是姜曼枝更加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只是普通的蠢而已,没想到你还能蠢到这个份儿上!叶雨天怎么可能会跟我说这些?当然是韦耀年说的,你就这么突然扔下他们一伙人离开,换成是谁不会担心?说你幼稚你还不承认,可是每一次都把生活当电影一样,莫名其妙地跑到别人家里,莫名其妙地就走了,去卓雯家如此,去新西兰也是如此,你难道就不知道打个电话先问问人家有没有空见你?还自以为很受伤呢!王贝贝早就有男朋友了,你这样直接跑过去算什么?万一产生了误会又怎么办?凭借着冲动就可以任性而为吗?到底是谁不懂解决问题,总是在制造麻烦?”
一连串的诘问让我哑口无言,印象里她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还在消化着她刚才讲的内容,她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了:“你说你想要当一个诚实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了逃避,童年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叶雨天为什么会支持你去新西兰难道你会不明白?别的不说,我就问问你有没有想象过你会带着怎样的心情回来?当初王贝贝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她想要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你倒好,闲得没事干就决定跑过去怀旧,仿佛心都碎了一样再把你的乌龟脑袋缩回去!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叶雨天那个白痴网站是你建的?有没有问过王贝贝为什么会扔掉那张字条?有没有问过她当时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新西兰的?有没有想过她赤手空拳地跑到那片荒地打天下的时候是怎么扼杀掉她心里的那个小女孩的?”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因为恼怒,那张脸涨得通红,说完了这些之后她才转身离开,仿佛她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数落我似的。我呆滞了半天才追了上去,拉住她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因为我担心你啊!自从上次在电话里你跟我说要去新西兰我就给她打过电话了好吗?我不想看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难过啊!你就没有想过每一次你难过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吗!”
她大吼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月光照亮她的脸,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了,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如果你真的在意大家,难道不应该努力让人不要为你担心吗?”
我犹如被人打了一拳,一瞬间就酸楚了起来,迟疑了很久我才伸手抱住她,她在我怀里静静地哭泣着。如果外曾祖父在天有灵看到了一定会笑的吧, 说好了由我来照顾她的,可是到头来却是她在照顾我。是我不好,没有担起哥哥的责任,没有担起长孙的责任,没有担起一个男人应该担的责任。
七
我就这样放弃了去新西兰的计划,反正原本就是打着取景的名义去的,新西兰不行,别的国家也是可以的。告诉叶雨天这件事的时候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我心里一动,跟她说:“下次不想我做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她羞涩地抿了抿嘴唇,才说:“可是我觉得你自己会明白的嘛……”
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我特意约她在当初与王贝贝告别、与卓雯告别的医院里见面,住院部的草坪犹如公园一般,人们由亲朋陪着散步、说话。秋天再次来临了,天空一下子离得很远,地球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围绕着太阳沿着既定的轨迹转动,这只不过是万千岁月里最普通的一天。我指着一处灌木丛说: “当初,我就是在这里遇到卓雯的父母的。”
那一天?”
“嗯,那一天他们在这里聊天,我坐在那张椅子上,他们则坐在灌木丛后面的椅子上,他们在商量着怎么给卓雯找一些朋友,那个时候天使在线1.0版 刚上线,我就想着,好像这也算一个愿望。”
她眨着眼睛,安静地等着我讲下去,于是我便说:“其实那个网站是我建立的,因为我觉得王贝贝的那个想法很棒,如果能在网络上实现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才瞪大了眼睛站起来,道:“那我们重建的时候……” “卓雯去世后我忙着出国,没有心思再打理,就把它关闭了。关闭之前我觉得你可能想要留下一点儿什么,特意嘱咐了朋友把跟你有关的消息备份了发给你,我原本想着只是给你留个纪念的,没想到韦耀年当时就觉得奇怪了。你们那时候不是在我的工作室筹建网站吗?有个服务器你还记得吗?”
她想了半天,才说:“那个黑盒子?”
“嗯,天使在线1.0版本的数据全都储存在那里,他后来自己偷偷摸摸地 解析了,就发现了我才是创始人。”
叶雨天张大了嘴巴,问:“那他怎么没有告诉我啊?”
“曼枝没让他说,她觉得这件事还是由我亲自告诉你比较好。”我望着她,她还是一副惊讶万分的样子,想了好半天才又转过头来,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支持我们重建那个网站?”
“第一,因为打理起来的确很麻烦,第二,你当时想要最初那一批用户的邮箱,我想要拿到那些邮箱就必须先分析那些数据,但如果重新打开那些数据,我就会又想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那些有关数据的部分了没有,反正当初别人解释给我的时候我是没有听懂,我以为那个服务器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一旦打开所有的灾难都会降临,但事实上我多虑了,里面只是一大堆我根本就看不懂的乱码而已。
“只不过……” “什么?”
“解开那些数据之后,我才发现卓雯在临终前发过私人信息给我。” 叶雨天一呆,问:“她写了什么?” “让我好好照顾你。”我看着她说。
她看着我,过了好半天才转过头,背着我,假装没事儿一样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过我不需要别人照顾的,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抬头看着远处的建筑物,那幢带走了卓雯的建筑物。有关她去世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她虚弱的笑容和偶尔婉转的温柔,她直到最后都清澈如水的眼睛,她平静而由衷的满足的神情。是上帝亏欠她,不肯给她一个好结局。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是感激的,她在自己最开心的时候离开了,脸上还挂着笑,一如那个秋日一样和煦。
谢谢你,卓雯。
谢谢你让我相信,美好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八
忙完了这些私事之后我迅速组建了我自己的剧组,编剧、摄影、灯光、剧务……我总算把我这些年积累起来的资源都调动了起来,当然其间依然有很多意料之外的状况,但到最后终究还是过去了。我父母虽然仍不满我选择的职业,然而还是在刚刚得知消息的时候就四处炫耀起来。我那恼人的外公特意召见了我,冷冰冰地问:“钱够不够?”我却一点儿都不生气,莫不如说是骄傲地回答他:“这些事情是由制片人操心的,我不怎么管。”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阵,才说:“那你去吧,拍完了跟我说一声。” “好的。”我恭恭敬敬地告别。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我想要的那种诚实了,可是至少现在我不再试图欺骗自己了,也不再试图欺骗旁人。我的外公不会傻到觉察不出我是讨厌他的,但他根本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计划表,敲定演员名单,并确定大部分的剧情。这期间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出了错都会导致最后效果堪忧,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只能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专注地去研究每一个部分。
等前期的筹备结束后冬天也已经来临了,新年在即,大家都忙得有些虚脱,我思来想去决定冒险给大家放几天假,所有人都感恩戴德地拍我的马屁, 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神情,我突然觉得冒险是值得的。
我在细雪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天气太暖,交通几近瘫痪。快到家的时候我才发现钥匙不见了,打电话给叶雨天,她却说姜曼枝拿走了,她现在就在工作室里,好像是有什么事情。
我忙起来之后那间工作室就正式成了这几个孩子的游乐园,他们几乎是放肆地在摆弄里面的一切,把我那台意大利咖啡机换掉,买了个莫名其妙的可乐机。天使在线2.0版比1.0还要成功,里面聚集起了一大堆中学生,也不知道都 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每天在里面讨论着跟愿望完全无关的东西。因为用户量巨大,居然有了广告商去接洽他们三个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可是完全把那个网站当作事业来做了,小宇也加入了进去,据说他现在才是最大的工程师,跟韦耀年两个人琢磨着要开发手机版。
于是我那个精心装修的高雅的工作室就变成了网吧,可乐罐和薯片袋扔得到处都是,橱柜里塞满了方便面,门口则放着一大叠外卖宣传册。每一次我回去都要倒吸一口气,随机地挑一个号码打过去骂一通,如果是打给叶雨天的话她就会在电话里道歉,如果是打给姜曼枝她会听两秒就挂断我的电话,最尴尬的是有时候打给了韦耀年,我骂也骂不出口,他呢,则依旧支支吾吾地“呃……”半天,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可是这一天工作室却出奇地干净,刚走到楼下我就看到门口摆着一棵圣诞树,上面系满了彩球和小灯泡,在昏暗的夜里显得楚楚动人。门没锁,我推开,看到姜曼枝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音乐看着书,房间重新打理过了,我挂在墙上的那些摄影作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庸俗的“HAPPY NEW YEAR(新年快乐)”的彩结。我那些绿植也都被扔到了角落里,柜子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圣诞花,烦琐得简直没法看。“我的照片呢?”我大叫。
她用下巴朝书架那里扭了扭,我心疼万分地走过去,她却叫住我说:“先别忙那个,我有礼物送给你。”
“礼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却只是淡淡地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我,我走过去,才看到那是天使在线,大概是为了庆祝新年,他们给那个虚拟的小天使换上了红色的裙子,网页的两侧还挂着铃铛和雪花,一如这个房间一般。
姜曼枝给我看的那个帖子是一个看起来完全陌生的账号发的,内容很短,说:我很好,得知你也很好我就放心了。多年来我们都经历过困顿和挣扎,才变成现在的模样,我想所谓的成长,就是明白了失望的时候居多,但还是要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沉溺于悲伤是孩子才会做的事,懂得了这一点之后,你就不再是少年了。
问候令妹,并希望你一切顺利,预祝电影成功,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的。
客套得像贺卡一般,我却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这个人是谁。点开她的个人主页,我才发现她其实早就注册了这个网站,只是从来没有发过言而已。
原来她一直都在的啊……
我心潮澎湃,对着电脑傻笑了起来,姜曼枝拍了拍我,难得亲厚地叫我: “表哥,这个愿望可是只有你能实现的,喏,天使,天使。”
我呆了一下子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于是退回到她发帖的页面,轻轻点击了那个天使。
天使一瞬间就换上了红色的衣服,并吹动号角,从里面弹出一句很小的“新年快乐”。看到这一幕我忍不住笑了,在心里对自己说:新年快乐。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挂在瑟缩的枯枝上抖抖索索——荒废的歌坛,曾是鸟儿合唱的地方。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的灵**早晚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莎士比亚《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157
外篇:
卓雯的倒数67天
倒数第67 天
“你好?” “你总算打过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打来了呢!”
电话那头是一个稚嫩甜美的声音,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但卓雯一直觉得她的长相一定也是非常漂亮的类型。这是她第三次打电话给这个女孩子,说起来很奇怪的是,前两次她都没有问过那个女孩的名字,大概是电话里只需要称呼对方“你”就可以了吧,导致名字都变成了不重要的东西。然而一想到今后可能有用得上的时候,卓雯便忍不住问:“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姜曼枝。生姜的姜,曼妙的曼,树枝的枝。”
“真好听。”卓雯由衷地感慨,然后也介绍自己的名字,道,“我叫卓雯,桌子的桌去掉那两撇,雨字头的雯。”
姜曼枝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哪有这样介绍自己的啊?一般说到姓卓大家都能猜到是哪个卓的吧?”
卓雯呆了一下,才说:“也对哦……”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太长,但卓雯还是能感觉到电话那头是个十分机灵的小姑娘,她知道她才十二岁,在附近的一座小城生活,因为犯了错,小时候被父母关在房间里,时间久了就没什么朋友,大概是因为寂寞吧,毕竟才那么小, 所以就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说说话而已。
卓雯太能体会那种没有朋友的感觉了,遇到事情不知道可以跟谁商量,内心有什么想法也不知道说给谁听,逢到周末和假期别人都有事做自己却只能待在家里……一想到年幼的自己,卓雯就忍不住对她心生同情,跟她约定每个周五晚上都讲一会儿电话。
但这一天,她却一直没有抽出空来,因为一整天她都在医院里例行检查身体而已,结果还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等检验结果,从一楼跑到五楼,又从五楼跑到三楼……医院里永远都是人满为患,电梯前面快出来的,你们没必要着急啊!”
爸爸却乐呵呵地说:“就当是锻炼身体嘛!”
面对那样的笑容,卓雯却笑不出来,虽然夏季已经走到了尽头,天气却依然是闷热的,父母的衣服背部都被汗浸湿了,光是看一眼,卓雯就心疼不已,可是思来想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咬着嘴唇,默默地盯着医院墙上的挂钟。
觉察到了卓雯的沉默,姜曼枝忽然问:“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卓雯沉思了一下才忍不住说,“对了,如果以后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的话,并不表示我不理你了,可能是因为我生病住院了,或者突然去世了。”
其实刚说完卓雯就后悔了,跟一个小孩子讲这些怕是不大好吧?
但一想到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电话的落寞身影,又觉得还是提前告诉她一声才是对的。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才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卓雯只是这样说。
她以为姜曼枝会问她得的是什么病,但却没有,她问的是:“痛吗?” “有的时候会,不过不算痛得很厉害。”卓雯不想吓到她,便这样回答。姜曼枝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道:“那就好,我觉得生病倒没有什么,但如果很痛就很惨了,因为痛这件事别人是没办法分担的,只能自己体会,那样就太可怜了。”
卓雯呆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但的确,她最难过的时候就是身体忽然疼痛的时候,虽然竭力假装没事,但痛感却像是故意要提醒她跟别人都不一样似的,时不时地搞个突然袭击,于是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身体内部,再也没有办法注意到周围的人在讲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大脑彻底被耗空了,与别人的交流也彻底隔断,像是在孤岛一样。
一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觉察到了这一点,卓雯就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聪慧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朋友呢?
可是聊天的时候她又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没有朋友的。
倒数第52 天
秋天终于来了。
天晴之后卓雯约了叶雨天见面,这次难得的只有她们两个人,朱梓源不在,那些总是哄自己开心的男孩子不在,父母也不在。叶雨天不熟悉市区的状况,卓雯只好约她在城郊的一个森林公园见面,大概是因为前两天下过雨的缘故,公园附近的空气都湿漉漉的,有些冷,卓雯只坐了一会儿胳膊上的寒毛就竖起来了。叶雨天姗姗来迟,一见她就从书包内掏出一件外套说:“我就知道你可能穿得不够,这里很冷的。”
她还是穿着有些小的衣服,脚上踩着一双很旧的运动鞋,可是身体却非常地挺拔,像小树一样。
她递过来的衣服是一件旧毛衣开衫,卓雯原本还以为穿不上,谁知道竟然还大了一号,她掩饰不住惊讶,叶雨天却忽然笑了,有些骄傲地说:“不要看我很瘦,我肩膀很宽的,所以衣服都很大。”
难得看到她的笑容,卓雯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天气不大好,因此公园里的游客很少,两个人买了票才走进去,卓雯问:“你常来吗?”
“只来过一次。”叶雨天低着头说,“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这里最近, 门票又便宜,所以就选了这里。当时大家都蛮开心的,谁知道后来有家长觉得举办这样的活动对学习没有帮助,又花钱,就申请取消了。”
就像是想到那个时候似的,她脸上有些失落。卓雯忍不住故作轻松地说: “还是郊区好啊,可以来森林公园,我们小时候春游、秋游更无聊,只能在很小的公园玩,里面连像样的植物都没有,湖也小得要死,回去写作文都不知道写什么好。”
叶雨天转过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卓雯明白了,这样的安慰对她来说太刻意了,反而显得虚伪。卓雯在心里内疚了一下,很想要跟她说点儿什么,却思来想去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叶雨天却开口了,她说:“你不用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完全都是空白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就像那个年纪特有的情绪,其实都写在脸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罢了。卓雯却是明白的,毕竟她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想了一会儿,她才歉意地说:“我这个人是不太会讲话……”
“没关系的,不说话也很好。”叶雨天抬头看了看远方,才说,“你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吗?”
卓雯摇了摇头。
“是坟场哦!”叶雨天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有些活泼地说,“我们学校有很多男生打赌半夜敢不敢去那个坟场,特别幼稚!”
“你呢?去过吗?”
“经过一次。”叶雨天道,“其实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吓人,还挺漂亮的, 山坡上都是整整齐齐的墓碑,时常有人带着鲜花摆在那里,阳光好的时候还有点儿温馨呢!”
卓雯瞪大了眼睛,道:“墓地怎么会温馨?”
“因为即便是已经去世了,还有人在心里一直惦记着,并特意跑来献花, 你不觉得很温馨吗?”她的脑袋歪了一下,好像是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
卓雯却没办法感受到那种温馨,因为一想到墓地,就会想到自己会死这件事。她强颜欢笑,说:“的确是吧……”
叶雨天却感觉到了,突然叫了起来:“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她活泼的时候其实比忧郁的时候可爱,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样,长长的胳膊像是无法安放似的,一会儿抓着脑袋,一会儿背到身后。卓雯忍不住笑了, 道:“还说你没那么敏感呢,明明敏感得要死。”
这么一说,叶雨天也有些羞涩地笑了,然后才问:“那,敏感是好事吗? 我看到生理书上说升入中学之后女生的情绪会变得很不稳定,你当时有没有困扰过?”
卓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说:“有肯定是有的,可是具体有什么特别的倒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了……”
“青春期很可怕吗?”她好奇地看着卓雯,仿佛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卓雯那时候才明白,她周围完全没有一个略大一些的女性给她讲解这些知识,奶奶又是上一代人,估计解释得更复杂,于是卓雯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可以告诉你一些。”
叶雨天便也跟着坐了下来。远处的山林时不时传出鸟叫声,空气清新得可怕,吸进肺里犹如重获新生似的。原本阴沉的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晴朗了一些,太阳在云朵周围勾勒出非常漂亮的金边。时不时地有风经过,无论是泥土还是鲜花的芬芳都令人神清气爽。
就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下午,卓雯跟叶雨天讲述着少女之间那些最私密的话题,叶雨天好几次都羞红了脸,又有好几次皱起了眉,表情生动极了。
“总而言之,大概就是这些。”
“怎么好像真的很麻烦的样子……”叶雨天一副理解不了的样子,卓雯忍不住笑了,道:“回头我带你去买内衣好了。”
其实卓雯很小的时候很期待有一个妹妹,因为自己不漂亮,没有办法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时候就想,要是有一个比自己小一点儿的妹妹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给她梳那些很花哨的发型了,还能买各式各样的裙子给她穿。卓雯在跟叶雨天讲述这些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个大姐姐一样,而叶雨天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样,卓雯凝望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说:“你将来一定要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呀!”
“我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叶雨天说,“那个人长得像洋娃娃一样, 看到那样的女生之后就觉得自己不可能变成很漂亮的女生了。”
“胡说,你也很漂亮的!”卓雯说。
叶雨天的脸颊就又红润了起来,很腼腆地笑了笑,才说:“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一起朝公交车站走去,卓雯发觉她几乎跟自己一样高,可是腿却明显长得多。她的父母应该也很高吧?卓雯忽然忍不住想,一个高挑的女生随便打扮一下就会变得很醒目的,但很显然,如今的叶雨天还不太明白这一点。
她由衷地希望叶雨天将来的人生会比自己精彩,即便没有亲人,也一定能获得了不起的成就。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对了,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谁知道叶雨天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说:“科学家,像居里夫人一样!为世界做贡献!然后受人尊重!”
卓雯呆了半天,才“扑哧”一声笑了,谁知道叶雨天却不高兴地说:“我是认真的,我成绩特别好,我觉得我应该能当科学家的。”
看到她那赌气的神情,卓雯下意识地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揉完了之后两个人就都呆了一下,像是彼此都是第一次经历这么亲密的行为似的,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瞪着前方,默默地等待着公交车的出现。
过了好久叶雨天才说:“我觉得你挺好的。”
那语气就像是在评价相亲对象,有种说不出的生硬,又有种别致的傻气。卓雯也学着她说:“我也觉得你挺好的。”
叶雨天噘了噘嘴巴,才不高兴地转过头来,也揉了她的脑袋一下。卓雯哈哈大笑了起来。
倒数第39 天
就像是有预感似的,昏迷之前的那个周末,卓雯特意跟几个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认真地说了再见,导致对方都很诧异地问:“你要去哪里吗?”
“没有啊。” “那为什么这么认真地说再见?”
“因为说一次少一次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卓雯咬了咬嘴唇。 那几个女生都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她们分别是卓雯的前后左右桌,离得近,难免相处比较多,虽然并非是知己,却还是在借本子借铅笔互相帮大家买水买饮料以及各种需要搭档的场合下亲近了起来。卓雯第一次紧急入院之后只有她们来看望了她,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还特意把课堂笔记借给卓雯抄,笑着说:“你运气真好啊,刚好赶在模拟测试前生病了,想办法多住院几天好了!听说这次测试题目超级难!”
一想到今后可能见不到她们了,卓雯就有些伤感,她知道自己跟她们一样在学校里都是没什么人注意的女生,却都是十分可爱的女孩。只是后来因为那堆电影学院的男生让卓雯风头太足,几个人才略微疏远了一些。
那个周末她们却很认真地说:“既然如此,那么以后每次告别我们都认真说再见好了!”
其中一个女生这么说。 “可是怎样才算是认真地说再见呢?”另一个女生问。
“像电影里那样,先说再见,然后举起胳膊挥手,还要目送着对方,保持微笑。”一个女生示范了一下,结果大家都笑了起来,说:“好傻啊!”
卓雯也跟着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门口,原本想实践一下的,谁知道胳膊还没有举起来,朱梓源的那几个同学就又出现了,站在学校门口犹如偶像组合一般。卓雯一看到他们就忍不住叹口气,而那几个女生却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卓雯无奈地跟她们告别,谁知道刚走出去不久,就听到她们在后面叫: “卓雯!”
卓雯回头,看到三个人站成一排,异口同声地说了“再见”,然后举起右臂,整齐划一地左右摇晃着。大概是为了配合“认真”这个词,三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前来接卓雯的男生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了半天才问: “你们……是在扮演招财猫吗?”
由于很少被这么帅气的男生望着,三个女生都呆滞了一下,才逃窜一般地跑开了。
而另一个男生则跳过来打那个提问的男生的脑袋,大叫道:“你是白痴吗?招财猫明明是前后摆动手臂的!”
“咦?是吗?”
一大群男生都举起了自己的右臂纷纷实践着,卓雯笑得腮帮子都酸了,内心大叫着: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倒数第18 天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
卓雯呆呆地看着窗外,才凌晨五点,她已经被走廊上的脚步声吵醒,进入秋季之后日出就变得晚了一些,卓雯没有力气下床开灯,没法看书,也没办法玩手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深紫色的天空,静静地感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病房的门总算被打开了,护士小姐不想吵醒她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到病床前开始查看头一天的报告。卓雯冷不防地翻了个身,护士小姐才笑了起来, 说:“你醒了啊?今天感觉怎么样?饿吗?”
边说着她边打开了灯,又按了病床前的一个按钮,卓雯知道那是提示厨房送早餐的按钮。还未到探视时间,医院内却已经十分吵闹了,到处都是咳嗽声、呻吟声,以及各种紧急提示音。护士小姐笑容满面地说:“你恢复得挺好的。”
卓雯当然知道这是安慰,因为她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总是会被汗水浸湿,很久没有洗澡,身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护士小姐把漱口水递给她,她接过去漱了口水,才抬起头问:“你可不可以给我父母打个电话啊?”
听到这句话,护士顿时紧张了起来,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就是想洗个头,超市里不是有那种可以干洗头发的洗涤剂吗?想让我爸妈给我带一瓶。”
“那个不好用的,洗完更油腻了,等一下我拿条湿毛巾给你擦擦好了。”护士边说着边同情地看着她,道,“要不然你把头发剪了吧,短头发好打理一些。”
卓雯犹豫着,然后忽然又觉得悲哀,因为她发觉自己如今连选择发型的权利都没有了,如今她的生活只有被迫:被迫吃医院里毫无味道的饭菜、被迫躺在**哪里也不许去、被迫看着天亮或天黑,却连开灯的能力都没有……到了上午她才又忘掉这些“被迫”,努力振作迎接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主治医生、交接的护士、父母、老师、同学……到了下午她的精神却真的好了很多,几项测量结果也都有了回升,朱梓源咨询医生:“可不可以带她去外面散散步?今天天气这么好,晒晒太阳应该对身体有好处的吧?”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别去太久,有什么问题尽快把她送回来。”
他特意租了一辆轮椅推着卓雯出去,外面的天气果然好极了,天空蓝得像颜料一样,树叶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深深浅浅的金黄色,风儿和煦,的确是个适合散步的好天气。
卓雯一路上都有些尴尬,因为一想到他的脑袋就在自己头顶不远,就唯恐他会注意到自己脏兮兮的头发。
然而朱梓源却从头到尾都神色自若,只是经过某个长椅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卓雯问。
“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他调整了一下卓雯的轮椅,才在那个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说,“我没跟你讲过,以前我有一个同学被人贩子拐走了……”他讲起了那个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卓雯的错觉,那时候的朱梓源比往常还要温柔。以往的他就像微风一样能抚平所有人的情绪,而此时此刻的他却像云一样,又飘忽,又轻盈。卓雯呆呆地看着他,很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下腹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于是她慌忙抓住他的手道:“得回去了!”
朱梓源只看了她一眼脸色就变得无比苍白,他手足无措地推着她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该慢一点儿好还是该快一点儿好,见到远处有穿着白衣的人出现, 立即就大叫了起来:“医生!医生!”
等卓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看到朱梓源的脸被夕阳染成红色,她无力地笑了笑,很想伸手去抚摸他一下的,却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垂着头坐在自己面前,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到脖颈之间, 几乎像炭火一样灼烧了她。
那个女孩说的是对的,痛这种事是没有办法分担的,太可怜了……倒数第9 天
卓雯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她正悄无声息地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己,眼睛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哀,沉静得像冰山上的湖水,又远又冷。
卓雯对她笑了笑,才伸出手拉住她的手,问:“怎么没去学校上课?” “今天学校举办运动会,我跟老师请了假的。”她小声说。
卓雯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病人的情况越严重,大家讲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她其实很想告诉别人,如果自己的状况真的很糟糕,那么还是大声一点儿比较好,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这样讲的话,大家会不会以为她连听力都减退了呢?
思来想去,她只能放弃这个话题,仰起脸对叶雨天说:“你坐啊,站着干什么呢?”
她连声音都变了,讲出来的话有种“咝咝”的杂音,是肺部也出了问题吗?她忍不住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叶雨天却突然趴到她胸口号啕大哭起来,这还是卓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呆了半晌,才揉着她的头发说:“你哭什么呢?我还没死呢……”
说出来之后又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谁知道叶雨天却丝毫没有停止哭泣,她完全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哭,各种各样的哭法,大哭哭累了就开始抽噎;抽噎了一会儿又泪如泉涌,无声哭泣;缓够了突然又发出呜呜的声音,最后又哭了一会儿,总算是站直了身体揉着眼睛,可是眼泪却还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着。
卓雯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哭泣,好像什么目的也没有,就是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往常那个坚强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任性的、决绝的、脆弱的少女。
然而这样的状况也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朱梓源突然走进病房,叶雨天只是听到脚步声就低头快速地跑了出去,朱梓源呆了一下才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卓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
“这一层病房不是不可以用手机吗?”虽然这样说,朱梓源却还是掏出手机递了过去,取消了原本的密码才问,“你要打电话吗?”
“写点儿东西。”卓雯回答。
她只是没有告诉他,她要写的,是遗嘱。
倒数第0 天
那封信总共写了一个多星期。
如今的卓雯已经没有办法保持一整天的清醒状态了,每天只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是趁着护士不在、体力也足够支撑的情况下写的。朱梓源几乎每天下午都把充好电的手机送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充电。而卓雯的信也很简单,是写给朱梓源的:写这封信的时候你正在走廊上跟我父母说话,我知道你们谈论我的病情的时候都会避开我,也知道我不久于人世——倒是跟你们的窃窃私语无关,是自己能感觉到。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吧。认识你的这三个月以来,我一直都在感慨,自己到底有何德何能能让你对我这么费心?可是一想到有你在安慰着我的父母,又觉得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和我的家人会是怎么度过的,你也知道,我跟父母都是很笨拙的人,一想到我们三个人相拥着度过那凄惨的时光,就觉得他们太可怜了。所以待我走了之后,还请你能多陪伴他们一些,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还是希望,你能帮帮我。
然后还希望,以后,假设有空的话,可以偶尔地,联系一下叶雨天。那孩子故作坚强,内心却脆弱得一塌糊涂,她不比我,我至少得到过父母的关爱, 她却什么都没有,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闯**着,没有什么人能够依靠,也不懂得向别人求助,这样下去迟早会垮掉的,而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继续这样下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
感谢你,让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拥有了一切。有句话说来挺俗气的,不过思来想去我还是只能想到这一句而已:认识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
谢谢你。
几经琢磨又几经修改,其实还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卓雯自己明白,她已经没什么时间再说了。
她登录了那个网站,点击朱梓源的账号头像,点击私信按钮,然后再看了一眼这封信,点击了发送,又退出了自己的账号,关闭了屏幕。
这时候朱梓源恰好进来,手里捧着一本书。他知道卓雯已经没办法再亲自看书了,于是每天都念一些给她听。
这一天念的是莎士比亚的诗歌集,他说:“既然秋天到了,我们就读一些秋天的诗好了。”
卓雯笑吟吟地看着他,把手机递了过去,他接过之后放在了一旁,然后开始低声念着:“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到秋天……”
那封信最终在虚拟世界里漫游着,经过大地,经过卫星,经过世界各地的网络基站,最终找到了那个黑色的服务器,然后重新拼凑起来。
就在卓雯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天使在线里朱梓源的站内信标示亮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看到。
他只是静悄悄地看着卓雯,在众人冲向病房的时候站起来离去。手机等待了很久都没有人注意到它,终于耗空了电量,关机了。
而窗外的风正徐徐经过,就像是在送别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