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画馆

第三章 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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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蝉将夏日午后时光拉得悠长,江边临时搭建的简陋瓜棚勉强可遮一方荫凉,一片瓜皮从棚下咻地飞出,同时伴随一声郁闷的抱怨:“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是瓜贩子啊?”

头戴草帽手摇蒲扇的布衣女子道:“夏日有免费瓜吃,是哪里不好了?”

二人正是嫏嬛与抟风。

抟风对自己的定位是养尊处优人见人爱公子哥,从没有想过要做依靠劳动度日的贩夫走卒,一身粗麻裋褐,两只袖子缺了半截,脚上麻鞋,暴露着不甘屈辱的趾头。将他带入此间天地的瓜棚之主虽是布衣荆钗,却全身上下素净完好,与他主仆身份昭然若揭。她这般厚己薄人的做派,令抟风颇多怨言。

嫏嬛优雅地吃瓜,吩咐抟风再切十个瓜,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抟风手握切瓜刀,一腔怒气尽数倾泻在圆溜溜的青皮西瓜上。嫏嬛抛了两个竹篮过去,让他将切好的瓜捡入篮子里。

捡装完毕,嫏嬛觉得尚缺点什么,目光转到抟风身上:“你身为海皇,对水的各种形态应当掌控自如吧?”

抟风对她这种掠夺式的眼神极其熟悉,一声“海皇”让他回忆起曾经在北冥被嫏嬛支配的恐惧:“你、你想对我做什么?”

“请海皇陛下化几块冰来,不是难事吧?”嫏嬛斜睨他,“还是说,你希望我对你做什么?”

抟风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有股淡淡的失落不知怎么回事,耳根微红,赶紧扭过头去找水盆,端过来时,已是一个冒着凉气的冰盆。

“不错不错,海皇陛下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嫏嬛夸道。

被这般夸奖的海皇陛下蹲在棚柱下悲伤地哭了。

“卖瓜了!冰镇的新鲜西瓜!”嫏嬛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徐步走向江边焦躁等候的一众达官贵人。

酷暑天气,为了向上司汇报公务而不得不排队等候在烈日下的官员们,早已汗透衣背,用袍袖扇动热风,几欲中暑,听见“冰镇西瓜”四字,顿时如盼救星,齐刷刷转头。

嫏嬛与抟风一前一后,挎着瓜篮,所经之处,西瓜的甜香混着凉丝丝的冷气蔓延开来,令人馋涎欲滴。官员们顾不上礼仪,争先恐后涌向二人:“来一块冰瓜,不,两块!”

抟风篮子里的瓜转眼间被抢购一空。

在一众贵人忙不迭吃瓜时,一位青衣小吏购下了嫏嬛篮子里所有的瓜,却不为自己吃。

“姑娘随我来。”青衣小吏下到江滩,脱去靴袜,挽起裤腿,驾起竹筏。嫏嬛随他登上小筏,就见他熟练地点篙撑驾,离了江岸。

竹筏驶向江中一叶小舟,靠近后,青衣小吏毕恭毕敬行礼:“伏天暑热,卑职为左司马送上冰镇西瓜,以消暑气。”

嫏嬛做低头状,却早将舟上之人的样貌形态掠进眼底。那人身着这个时代崇尚的交领大袖衫,枕着舟内横梁,斜卧在舟中。舟上只他一人,****悠悠漂浮江上,颇具名士风范,如果五官不是那么不协调的话,嫏嬛倒愿意多看他几眼。总而言之就是,此人貌寝。

他抬手挡着额上光线,眯着眼往旁看,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摸过衣上羽扇摇动:“来尝尝。”

青衣小吏示意,嫏嬛上前,托起竹篮,任他挑选。

“甘甜可口。”他将瓜籽吐入江中,咬得瓜水在手指间横流,接着淌入袖口。连着吃了四五块,好像犹不满足,让嫏嬛将竹篮与剩下的瓜留在舟上。“瓜钱去府上领吧。”

这位左司马吃瓜吃得爽快了,青衣小吏遂有机会呈上公文,请左司马批复。嫏嬛是个局外人,关注的是江上正驶来的一艘大船。她目力听力非常人能及,大船甲板上满载哭哭啼啼的女子,她们衣着不等,容貌美丑不一,从服饰装扮上可以看出不少来自北方异族。各族女子汇聚一船,不胜悲戚,嫏嬛隐隐有种猜测,不禁皱眉。

啼哭声从江面传来,持笔批复公文的左司马略有不耐:“好好的悠闲午后,被你的劳什子公文毁了一半,现在另一半也毁了个干净。”

青衣小吏顿时惶恐,转身向大船挥手,扯开嗓子大喊:“绕边去!左司马在此,不得唐突!”

左司马一只手写枯燥无趣的公文,一只手捂耳朵,脸上神色抑郁非常,本就不怎么耐看的容颜愈加阴沉灰蒙。

在青衣小吏破锣嗓子不断叫嚷中,船主下令舵手转向。庞大的船首在江面划出一片有弧度的江波,航线绕开了小舟所在的范围,即将驶去另一个方向。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为江心更添波澜。嫏嬛清楚地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纵身跃下大船,随即,从船舷跃下的女子一个接一个,砸起络绎不绝的浪花,她们有的沉下,有的扑腾,有的呼救。甲板上乱了套,船主招呼水手捞人,吩咐小厮捆住众女,啼哭喧闹与恫吓辱骂搅成一锅沸水。

左司马摔笔:“划船,上岸。”

青衣小吏得令,上了小舟,操起舟楫,划离江中沸反盈天的喧哗。没能如意的是,成群落水女子胡乱扑腾,有些已向小舟靠近,向舟上之人呼救。

那艘大船满载各族女子,青天白日下的罪孽如此昭昭,若非江州幕府的默许,谁能胆大妄为至此。嫏嬛一直在注意左司马的神情,他显然了解此中罪孽,因而无动于衷。但她知道屏风上有后续几幅故事,这艘大船只是开端。

江水里,诸多呼救的腔调,有尾声上扬,有语调下抑,有中原之音,有胡人之语。冲破他烦闷神情的是其中一道,那是一口纯熟的金陵洛下音。他的动摇犹豫只一瞬,挣扎力竭缓缓沉入江水的女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

为了救起这苦命女子,左司马险些倾覆小舟。他撑着舟舷,并不俊秀的脸孔倒映在江面,她从他的倒影里破水而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如同成串的水晶帘,帘后一双水漉漉的眼珠不掺杂色地看着他。他凝一口气,才将一个水淋淋的姑娘捞了起来。她从头到脚都在滴水,舟内丝毯洇湿一片,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怕染湿更多地方。他扯下象征名士风范的大袖衫,抛给她,想了想,又将搁在舟尾的瓜篮推到她面前。

青衣小吏向船主出示一张出自左司马的手令:“那个金陵女子,左司马要了,凭手令可去左司马府上领钱。”

船主接了手令,大喜过望:“船上这批货还有许多不错的,左司马要不要再挑几个?”

青衣小吏忍着不耐烦,问道:“都是从哪运来的?”

船主脸上得意:“北边东边都有,胡姬汉女,良贱齐全,大人要不要看看?”

嫏嬛回到瓜棚时,抟风摸着撑得滚圆的西瓜肚,躺在瓜**发愁:“晚饭可怎么吃……哎呦!好撑……”

“日头这么高,你就在想晚饭。要是没有打听到有用的信息,晚饭你就省了吧。”

抟风翻身坐起,面有得色:“怎么没有?人家可是机灵得很,不仅打听到左司马的名字、年龄、腰围……”

嫏嬛没好气道:“说重点。”

抟风乖乖道:“他叫温峤,年近而立,无妻无妾,是江州幕府王将军的得力臂膀。”说罢,讨好地捧出一只装满铜钱的碗,“瞧,人家卖瓜赚的钱!今晚可以吃一顿好的了!”

嫏嬛将碗里的钱全部倒入自己袖囊:“今晚睡觉的地方都没着落,还惦记着吃。”

抟风的眼神里充满委屈与哀怨,以及闪动的点点泪光:“我真是个小可怜,嬛嬛大人不疼爱人家,早知道当初……”

嫏嬛摇着蒲扇,面上阴晴不定,耐心等他说完:“哦?当初怎样?”

抟风偷偷觑她一眼,迅速收了眼泪:“早知道当初就让龟丞相多送些宝物给嬛嬛大人!”

嫏嬛面色稍霁,蒲扇拍着衣角起身:“行了,看在你越来越懂事的份上,就带你去吃香喝辣住豪宅。”

抟风眼睛发光:“真哒?”

半个时辰后,二人站在豪宅前。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朱户画堂,门楣宏敞,镌着“温宅”两个篆字。这座江州温宅比洛阳温宅要气派堂皇得多,也有人气得多。

门吏看了凭据,得知是江边瓜贩讨账,便取了钱付给二人。嫏嬛将一贯钱匀了一半给门吏,热情道:“这位大哥有所不知,我们平日里贩瓜,空闲也接些庭院修整的活计。江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常聘我们干活,谁叫我们手艺娴熟价格低廉呢。”

门吏揣钱入怀笑笑:“这样啊,那我问问管家去,看府上要不要修整下庭院。”

“劳烦大哥了。”

门吏入府讨信去了。抟风瘫靠在粉壁上挠墙:“又卖瓜,又修整院子,还要打多少份工啊……”

嫏嬛安慰他:“技多不压身。”

最终二人成功打上了第二份工。谁家没有点风吹日晒屋瓦破损、漆柱剥落的烦恼呢?豪门大院就更甚了。侍弄花木,修剪枝叶,池底清淤,凉亭去尘,水榭去潮,栏杆加固,等等。

施管家领二人游览参观温宅几处庭院,待修整的地方一一列在纸上,足足写满三页纸,并表示价格不是问题,只要修整到位。嫏嬛对修整庭院表现得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很快得到施管家的信任,继而郑重表示这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程,同时委婉表达了对工程期间住宿问题的担忧。施管家爽快地同意二人暂住温府,工程期间的吃住用度由主家包揽,修整庭院所需材料也由雇主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