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又下起来,炭火熄灭,衾枕渐冷,窗外不时有雪压松竹的吱吱声。
抟风缩在被褥里,感觉到了雪夜的凉意,不知是睡了一觉醒来,还是根本未曾入睡。昏昏沉沉琢磨是否去隔壁嫏嬛房里求暖床,冰凉的室内忽然传来某种时断时续的声响。仔细听了一阵,那声响还在继续,仿佛……是骰子在碗底滚动。
深更半夜的,谁在玩骰子?还在他房间?!
他裹紧被子下地,好奇地循声搜找,一直走到将房间分隔成两块区域的青绫障子附近,这里声响更近了。他从障子边缘探过头去,一片异光氤氲中,人群拥挤的赌坊闯入眼帘。他大感讶异,揉了揉眼,待跨过障子后,被无形之物隔绝的喧闹如海潮,瞬间扑面涌来。押注声、吆喝声、叫好声、怒骂声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抟风拘入别样时空。
“左司马连玉佩都输了,还有什么可押的吗?”庄家大声揶揄,围着赌桌的众人纷纷起哄。
手气不佳的左司马在怀里摸了摸,无奈而扫兴的神态表明他再无分文,然而赌兴正浓,实在难以罢手。他侧头在两只袍袖里探索,余光一瞥,看见一个裹着被子的家伙。抟风与他深意的目光一接,顿感不妙。
“暑天裹被子,是有什么寓意吗?”左司马摸起桌上搁着的羽扇摇了摇。
暑天?抟风心道说什么胡话!下一瞬,无尽的暑气袭来,燥热如同闷炉,他忙不迭甩下被子,身上大汗淋漓。
“下注了下注了!”庄家吆喝起来,新的一局开启。
“那床被子,抱过来。”左司马向抟风招了招羽扇,抟风稀里糊涂团起被子,走到他身边,并接受进一步指引,“来,押桌上。”
形形色色的赌注里,一团锦被别具一格。一局终,左司马以小博大,彻底翻盘,玉佩重又赢了回来,不由畅快大笑。
“公子,被子还你,玉佩也送你了。”左司马轻摇羽扇,递出一枚丝绦缠绕的墨玉,表情莫测,“夜半睡迷糊的时候,别再乱闯了,回去吧。”
抟风感到后背遭人推搡,一跤跌倒,陡然惊醒,身下衾褥幽冷,瓷枕微凉。一个梦?他吁出口气,抬手去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滴,发觉手心握着一物。
晨间,阿寄熬了一锅鲜粥,分盛四碗。饭桌与屏风相去不远,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老家主节省宅中用度,其余屋子一概不用。
老家主坐在上首,打瞌睡时发丝几乎垂进碗里,阿寄起身帮他固好发簪,奈何老人家发量稀薄,难以成束,总有散发旁逸斜出,落拓不羁。
嫏嬛背对屏风而坐,吃粥不紧不慢,不挑剔,不赞美。饮食对她而言,是件可有可无之事,多数时候只为应景。但在旁人眼里,仿佛是一种禅意。
抟风挂着两只浓重黑眼圈晃进来,眼神幽怨,对鲜粥的香气无动于衷。
“哎呀!”阿寄望着他可怕的脸色,吃惊问,“昨夜没睡好呀?”
“你们家屋子隔音太差了!”抟风撑着昏沉的头,语气极度怨念。
“诶?是什么吵到抟风公子了?”阿寄奇怪。
“一群赌鬼!半夜三更吵得人睡不好,哼!”
阿寄摸不着头脑:“可是……哪来的赌鬼?府上除了阿翁和我,就是你们二位了。”
嫏嬛停了手中调羹:“一夜都在下雪,除了雪声,我未听见其它声响。”
在二人接连的否认下,抟风混沌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因无法辨明真伪而震惊不已:“嬛嬛大人一点也没有听见?明明就是更靠近你房间的那边!”
嫏嬛托腮想了想:“竟有这事?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抟风将这段离奇遭遇三言两语交代完:“一个姓左的赌棍输得精光,没办法只好拿我的被子去押注,然后就赢回了他的玉佩,顺便送给我了。”讲着拎出一截丝绦,底下缀着枚墨玉不住摇晃。
众人原先断定他混淆了梦境,见到实物证据都吃惊不小。一只苍老枯瘦的手抓住玉佩,从抟风手里横夺过去。
“这是人家送我的!”抟风不乐意了,跳起来险些碰翻粥碗。
原本一直瞌睡不断的老家主不知几时醒来,矍铄双眼盯着手里玉佩翻来覆去打量,喉中发出古怪声响,许久,宣称:“此古玉,乃是老朽先祖传下的,老朽年少时曾见过,后来应是收在了库房,却不见了踪影。”
抟风不信,认为这个老不修信口雌黄:“臭老翁!什么都是你家先祖的!你家先祖脸有这么大——”两手比划了个巨大范围。
嫏嬛忍笑,训斥道:“抟风不得无礼。”
抟风不服气地哼哼,随时防备着老家主的手杖。
阿寄却道:“抟风公子方才说这枚玉佩是一位姓左的赌徒送与你的?”
抟风顿时来了精神:“没错没错,人家姓左,我亲耳听见的!臭老翁你姓温,人家可不是你先祖!”
老家主耷拉的嘴角扯了扯,展露一个诡异的笑,仿佛得意,又仿佛嘲讽:“后生,要多读书。你亲耳听见别人叫他什么?姓左?可是左司马?”
抟风虎躯一震,感觉踩中了某个陷阱,老家主便是手举铁叉站在陷阱上桀桀而笑的狡猾猎户。他顿感不妙,却不肯输了气势:“你知道又怎样?人家年纪轻轻,都可以做你孙子了……哎呀!”尾音被那根神出鬼没的手杖抽打得走了调。
老家主抽打尽兴后,放下手杖,给没有文化的后生补课:“左司马,乃是执掌军政的职官名,不是姓左叫司马的人。”末了,补充,“老朽先祖当年在江州,便是担任幕府左司马一职。”
最后,玉佩回到了抟风手中。
至于抟风为何会见到温宅先祖、以及那位先祖为何赠送抟风玉佩,众人均是不解。
出乎阿寄意料的是,这日嫏嬛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在四曲屏风前饶有兴味地观摩。四幅色泽斑驳的古画,均有人像在其中,不仅面目模糊,就连衣着也难以辨认,只朦胧感知是百年前的模样。
抟风斜倚门边举起玉佩,对着雪后阳光睁一只眼观瞧,仿佛懂得鉴别古玉似的煞有介事。嫏嬛叫他过来,指着屏风第一幅问他的看法。
抟风宝贝似的收好玉佩,凑在屏风前,努力表现自己:“这幅画嘛,不少地方都有波纹,结合波纹上的船只,应该是展现江面的情景。”瞥一眼嫏嬛,见她脸色平静没有反驳和嘲讽的预兆,于是受到鼓舞,进一步发挥,“江边有一堆模糊的人影,离他们最近的江面有一只小船,显而易见,那些人是在等这只渡船把他们一个个载过去。”
嫏嬛跪坐地毯上,面前忽然多了笔墨砚,她牵着袖角往砚池里倾了几滴水,拈起砚石研墨,眼睛看着砚池让抟风继续说。
这是即将作画的样子啊,这么说她是接了这单生意。抟风见自己的拖延之计奏效,很是高兴,一面观赏她静坐研墨的娴雅模样,一面大力拓展想象力:“远处有一艘大船,上面有不少人,显而易见,有钱人坐大船,穷人坐小船。所以,这幅画表现的是社会的贫富悬殊,体现了创作者的悲悯情怀……”
嫏嬛手上颤得墨汁险些溅出,仿佛听见天大笑话,不可抑止的笑声回**在屋中。
抟风羞红了脸,气愤叉腰:“人家说的不对吗?有那么好笑吗?人家再也不说了!”
嫏嬛好久才止住笑声,肩头还在微颤,违心赞美道:“嗯,观察得不错,都学会了贫富悬殊、悲悯情怀。”
抟风并不觉得高兴:“哼!”
嫏嬛以笔杆遥指古画:“这幅画的中心,恰是小舟上的人,虽看不清他的神态,但寥寥几笔传达给人一种闲适旷达的感受。离他不远的岸边等候着不少人,即便模糊难辨,亦能‘看出’他们焦躁不安的内心。两相对比,可见小舟上的人地位一定不低,才能令众人焦急等待。而那艘大船从旁驶来,破坏了画中宁静,扰乱了构图,是事件引发的意外因素。”
抟风听得瞠目结舌,对照画中详细观摩,竟然觉得无法反驳:“能从残缺不全的画中看出这么多?嬛嬛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嫏嬛将画笔蘸了墨:“用心,就能看懂画者的笔意了。”
抟风崇拜的双眼闪动异彩:“所以嬛嬛大人是要开始修复古画了?”
嫏嬛持笔起身,缓步走向屏风,唇角勾起狡黠的笑意:“唔,我们来看看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话音甫落,吸满墨汁的笔端点向江上小舟,光芒便是从画笔与屏风相触的一点激**而出,铺满整个房间,将二人笼罩其中。须臾间,光芒消散,屋内已无二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