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瑞雪后,洛阳遍地琼枝玉珂,幻作一片琉璃世界。
几枝红梅斜伸出院墙,一顶湖蓝莲蓬衣下探出一只男子的手,无丝毫顾忌地折下一段梅花枝,放在鼻下深嗅,梅花掩映的唇畔升腾一团白雾:“嬛嬛大人,快来,这里的梅花好香。”抬起手腕将梅枝簪入雪帽,扭过脸来,冲着后面的人笑得风流自赏,“快瞧,人家美不美?”
身披一领白狐裘的嫏嬛双手拢在袖中,斜瞥一眼过去,娓娓晓风吹过,梅上细雪簌簌而落,胭脂红梅妆点俊眉修目,脱口点评一个字:“美。”
敏锐地感觉到了敷衍,抟风微扬下颌,努力将盈盈眼波挤出春水柔情:“陆兄跟我比呢?”
“没你美。”
“城北徐公……”
“你最美。”嫏嬛自顾自往前赶路,语带催促,“这么走走停停,几时能到城东?”
抟风盯着雪地里她留下的两串旖旎足印,想入非非,随即愉快地踩着她的足印追上去:“这么冷的天,还要出门做生意,嬛嬛大人记得多收点钱。”
昨夜那位访客登门,委托嫏嬛馆主到城东温宅修复古画,付了定金,留下城东住址,那位女子旋即离去。
嫏嬛摸着袖中沉甸甸的柿子金,赶路的不耐一扫而空,出手如此大方的雇主,必是钟鸣鼎食之家吧。带着这样的心情,她依着地址,在城东寻了足足一个时辰,也未见着温宅。
“定是陆兄记错了地址,害我们白跑一趟!”抟风饥肠辘辘,抱怨会讲鬼故事的陆探微其实并不靠谱。附近食肆飘出诱人香气,他喉头滚动,嘴角泛着晶莹光泽,“我们去那边打探一下,城东究竟有没有温宅。”
很快,坐在食肆里,吸溜滚烫面条的抟风根本空不出嘴来打探消息。嫏嬛用筷子漫无目的挑着素面,心情很糟糕。抟风抱着粗瓷碗喝光最后一滴汤汁,眼睛凑到嫏嬛面碗上,诚挚地发问:“嬛嬛大人碗里的是什么面呀?”
“去打听一下温宅,这碗面便赏给你。”嫏嬛颇能明白他的诡计。
抟风飞奔下坐席,从老板到伙计,再到食客,多方打听,最终回来复命:“他们都没听过城东有姓温的人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说,烛夜巷尽头有一座温宅,平日里不怎么开门,与外人少有往来。”
嫏嬛沉吟之际,抟风从她虚握的手中抱过满满一碗面,幸福地吸溜起来。
陆探微记录的地址确实是烛夜巷,嫏嬛并非没有在烛夜巷寻访,只是来来回回也未去过尽头,那方尽头萧索荒凉,完全不似有钟鼎之家的样子。重新踏回这条路,踩着厚厚的积雪,二人仰头看着被风雨侵蚀字迹难辨的门楣,一时心情复杂。
跨过门前三尺积雪,抟风拍响门环,沉重的声响回**在寂静的巷尾。须臾,余音被雪花吞噬,一切复归沉寂,时间变得不可捉摸。就在抟风不耐烦地认为不会有人来开门的时候,木门无声洞开,曲裾深衣的女子站在门内,很是意外地笑着:“还以为嫏嬛画馆不会有人来呢。”
抟风将脑袋上的梅枝摘下来,不满地撑着门框:“你们家藏这么深,知道多难找吗?我都险些以为你们温宅跟我们画馆一样,使用了空间隐藏……”
“就你话多。”嫏嬛将他无情推开,以和煦微笑面对雇主,“既然收了定金,我们画馆肯定接这单生意,就是地方不好找,耽搁了时间,还请见谅。”
抟风在一旁酸溜溜地想,几时她才能用这样温柔的口气对他说话。
“不要紧的,快进来吧!我叫阿寄,负责府里一应杂事。”阿寄重新关好门,踩着刚扫出来的一道雪径,在前引路。
宅内屋宇高檐,晦暗色泽间隐隐可见旧时雕甍绣槛,昭示豪族的盛衰无凭。这般景象,让人无来由生出沧桑心境,嫏嬛的热情在一点点消退。见到温宅主人时,她的心境就更沉落深渊了。
那是一个鸡皮鹤发的古稀老人,缩在火盆边的椅子上打盹,微弱的呼吸起伏更显潦倒龙钟,让人担心下个时刻那起伏便会突然消失。
“阿翁!”阿寄轻轻摇晃老家主瘦弱的胳膊,细微的鼾声停了,老家主浑浊的双眼睁出迷茫的暗光,阿寄赶忙道,“嫏嬛馆主来了。”
“唔……什么味道的……”老家主昏聩的眼色在阿寄手中搜寻。
“不是吃的!”阿寄抬起手,指向对面愕然站着的两人,“嫏嬛画馆的,不是阿翁叫我去请的吗?”
“哦。”老家主含糊地应声,老眼努力聚了点光,“依稀……有这回事。”
“阿翁叫人家来修复古画。”阿寄提示道。
“古画?”老家主再度陷入迷茫。
嫏嬛揉了揉眉心,转身出了这间弥漫腐朽之气的房屋:“待你家阿翁想起来再叫我。”
她并没有离去太远,只在小院内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打量宅子里的布局,发现这一路都未见有其他人。抟风跟出来,抱怨不迭:“这趟生意怎么这么不靠谱呢!要不咱们还是趁天黑前回去得了!”
嫏嬛哼一声:“你就没点眼色,这宅子年深日久,建筑都是古风,家藏的古画定然价值不菲,不看一眼怎么行。”
再被叫回去时,老家主已撑着手杖颤巍巍走动起来,在屋子暗格里到处摸索:“库房钥匙……”
抟风帮着这个重度健忘症老头找钥匙,翻箱倒箧,终于在老家主的袜子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抟风崩溃地跑到雪地里用雪团搓手,但老家主没有放过他,见这个年轻人使唤得顺手,于是顺便叫他去仓库里搬古画。抟风在磕磕绊绊的杂务堆里,被灰尘呛得一边流泪一边搜寻。老家主嫌他蠢笨,用手杖抽着他的臀丘:“不要光在底下找画,得往高处看。”
抟风在心里骂着“臭老翁”,垫脚捂着屁股往高处搜寻:“上面就搁着破破烂烂的带画的木板……”
“那叫屏风!”老家主用杖杆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那个,搬下来。”
抟风捂完屁股捂脑袋,终于恼羞成怒:“臭老翁,你早说屏风不就好了,手上力道这么大,还装什么弱不胜风!”他吭哧背着沉重的屏风,几乎被压趴下。
老家主继续抽他臀丘:“后生,体力太差,会被姑娘家嫌弃的。”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抟风张口想要反驳,屏风的重压让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吐出一个字都吃力。老家主理所当然认为他无力反驳,愈加倚老卖老:“男人家,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得会取悦女人知道嘛?最好还能有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
抟风憋着气,在温宅老家主关于“英雄论”的一路絮叨声里,完成了一场苦役。抟风将屏风背到前厅安置,老家主才收起喋喋不休的论调,认为这位后生已经在自己的谆谆教导中实现了人生的升华。抟风喘着粗气瘫坐地上,使劲掏耳朵,感觉自己被魔音灌脑,耳朵里嗡嗡个不停。
阿寄用绸布擦拭屏风上的灰尘,锦帛为面、檀木作框的四曲屏风带着时光的痕迹,重见天日。嫏嬛站在屏风三尺前,打量这具做工精致的古物,最后将目光落于屏面斑驳的水墨画上。
什么也没做的老家主仿佛累坏了,坐在椅中呼呼喘气:“老朽请馆主来,便是想要修复屏风上的四幅画。”
抟风没好气道:“老糊涂的阿翁,你自己瞧瞧,这四幅画腐蚀得只能模糊看出几个鬼影,修复是不可能修复的!”
老家主提起手杖,抟风下意识缩屁股捂头,还是被敲了一记。
“后生不可乱讲话!”老家主佝偻的脊背挺了挺,沟壑纵横的脸膛散发着奇异光芒,肃穆端庄的视线朝圣一般,凝注屏风之上,“四幅屏画乃是讲述老朽先祖的一段往事……”
嫏嬛作壁上观,腐蚀到这种程度的古画委实没有修复的必要,纵然再有纪念意义,她也不大想葬送自己的口碑。
阿寄同抟风一样吃惊,看来屏风确实在库房里沉睡了很长一段岁月。二人对老家主即将讲述的先祖往事很感兴趣,充满期待地聆听等候。
老家主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发髻蓬松的头,视线四下晃动,半晌,平静道:“总之就是一段离奇故事,展示了老朽先祖的不世功勋,做出的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男人家,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抟风将他打断:“等等,后面几句怎么听来有些耳熟?”
被截断的老家主没有响应。
众人等了片刻,等来了一串轻微的呼噜声。老家主垂着皓首,打着瞌睡混过了此环节。
阿寄脸上带着歉然的笑:“阿翁都没有对我说过屏风的古画故事,想来,他是自己不记得了。近来阿翁说话总是颠三倒四,却不知他从哪听说的嫏嬛画馆,执意叫我去请馆主,定要修复家传古画。”
嫏嬛尽量语气柔和,语义却是冷冰冰:“别说阿翁不记得画中故事,便是他记得,我也无法原样修复四幅残缺不全的古画。很抱歉,这单生意,恕我不能接。”
阿寄也知道不能强人所难,但这是阿翁的心愿,她无奈叹了口气。
抟风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眼睛滴溜溜转到萎靡沉睡的老家主被一缕风吹动的白发上:“时辰不早了,夜里走雪路太冷了,阿寄丫头有没有给我们准备温暖的客房?”
阿寄连忙点头:“有的有的!”
抟风将脸转向嫏嬛,认真问:“嬛嬛大人,那我们是要一间……”
“两间。”嫏嬛掠过一眼屏风,径直走了出去。
拖延之计,她岂不知他的那点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