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画馆

第九章 痕迹

字体:16+-

全江州都知道了左司马娶妇的喜事,幕府以大将军为首,大小僚属纷纷前往温宅贺喜,施管家忙得不可开交,礼钱收到数不过来。

钱凤对温峤娶亲不声不响的做法十分不满,很是埋怨了一通,认为温峤没把自己当朋友。施管家从中斡旋,表示自己也是最后一刻才知道新婿就是老爷,没办法啊,名士就是喜欢做这种出人意料的事。

亏他依依不舍送走新妇,新妇的七香车在江州城绕了一圈,又绕进了温宅,在施管家整个人摸不着头脑时,他看见自家老爷一身喜服,弄了个团扇挡脸,他当时就回不过神来。可怜他一把年纪,情绪起落没个铺垫缓冲,在老爷身边不是惊喜就是惊吓。

虽然遭受一番不小的折腾,素盏姑娘嫁入温宅,老爷不依常理娶了她,施管家还是很高兴的。老爷平日心思藏得深,他都没看出来,原来老爷早就打算自己娶素盏了。

这桩喜事,在江州城传得沸沸扬扬,尤其花烛夜“温公却扇”的趣谈,被人津津乐道。

新婚翌日,温宅丫鬟仆人都在喜房外贺喜,老爷夫人给每人都备了一份喜钱。

小潋从夫人手里领到喜钱,心情很是复杂。素盏的身份变化,每一步都不在她的预料,而老爷的想法,则更是难测。

小滟单纯很多,觉得素盏从孤女到夫人的发展是必然,她要是个男人,也会喜欢素盏,不惜一切娶她回家。

素盏做了温夫人,着手打理温宅一应事务,施管家顿觉轻松不少。府上有了女主人,许多事情开始井井有条,债务一点点清算,尤其温峤的衣着饮食都由她一手操办。众人觉得,成婚一个月来,老爷生生被养胖了一圈,就连那乖僻的性子都圆润了不少。

从前,温峤独自窝在书房,一待便是深夜,或是将自己漂浮在江上,让下属们暴晒在太阳下干等,如今这些场景都不见了。府上庭院处处可见温峤携爱妻漫步闲谈的身影,庭院没了新鲜去处,便逛江州城集市,厌倦了市井,便往江上渔船扮渔公渔婆。

郎情妾意冲淡了官场硝烟,温峤放松了对江州财政的掌控,账务混乱的江州商贩与官员们得以喘息,弹冠相庆的同时感慨,原来治一个酷吏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娶个老婆。

温峤躺在渔船上逗弄一只鸬鹚,鸬鹚神态倨傲不予理会。见他这般慵懒无为的模样,素盏放下鱼篓,到他身边,替他松松懒骨:“夫君可知幕府那些人都说你什么吗?”

温峤一弹鸬鹚小脑袋,鸬鹚不满瞅他一眼,振翅飞走:“说温泰真沉迷女色,荒废政务,在幕府难以担当重任,不足以胜任左司马一职。”

素盏望着他叹息:“既然夫君都知道,为何还是这副慵懒样子,给他们把柄污蔑你。夫君不知道他们针对你,为的是前段时间你查他们太严么?一旦大将军撤了你左司马一职,他们就再无忌惮,一定还会搜罗莫须有的罪名,将你定罪,让你不能翻身。倘若大将军不再信任你,你在江州城便岌岌可危!”

温峤轻轻一笑,捏住她的手:“夫人担心温峤性命不保?”

素盏抽回手:“你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

温峤探身舟外,撩起一串水花,波光若珠帘。几个月前,她被他从那片波光里救起,而今时今日,她已是他的妻子。人生境遇何其诡谲,又奇妙到令人心醉。

他对着江水里的倒影,说道:“温峤舍弃性命,也要保夫人平安。”

素盏看着他的侧容,缓缓依偎过去:“你要活着。”

抟风夜里摸去厨房偷吃,总能发现丰盛食材,吃得他忘乎所以,终于被方厨娘逮住。

“你这偷吃贼!食材总在夜里减少,老娘还以为是野猫蹿进来!连给老爷的鹿茸鸡汤都吃!”

“不就是一碗鹿茸鸡汤嘛,人家才尝了一小口,这么小气!”

“这是给你吃的吗?施管家交代下来,每晚给老爷炖滋补养身汤,好让府里早些添丁进口。你尝什么尝!”

“骗谁呢!吃一碗汤就能添丁进口,哼,欺负我不知道嘛?”

“你将来娶老婆了就知道。走走走!赶紧走,不许再偷吃!”

抟风气鼓鼓的,被从厨房赶出来。方厨娘收拾完偷吃现场,盛一碗鹿茸鸡汤,送到老爷书房。

温峤接连几日在书房熬到深夜,一堆江州物价账簿摊在案上,他手抵眉心,思索物价异常的缘由。方厨娘送来的补汤搁在另一张案上,被他彻底忘记。

抟风潜在窗外,朝内张望,眼见汤碗上的热气逐渐消散,心中大感焦虑。

“谁在外面?”

“不是我!”

因为惦记鹿茸鸡汤,抟风暴露了藏身之处,被温峤唤入书房。

“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看老爷喝完补汤后,怎么添丁进口。”

温峤手上账簿凝滞:“什么?”

见老爷也很愕然,抟风便将方厨娘的话转述一遍,满脸好奇:“鹿茸鸡汤真的那么神奇吗?”

温峤有些不自在,展开几卷书简,低头:“我很忙,你想吃就吃吧。”

抟风欣然从命,不客气地解决了满满一碗鹿茸鸡汤,满足地离去。

在施管家多番明示暗示之下,素盏洞悉了他的期待,清晨梳妆时,对温峤试探道:“听说慈姥庙颇为灵验,夫君今日可有空闲陪我进香?”

温峤从妆奁里取出一支发簪,替她戴上,语含歉意:“我今日恰巧有些事情,叫小滟陪你。”

素盏对着镜中的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好。”

温峤手指抚上她细白耳垂:“夫人不爱戴耳珠?”

素盏难得露出娇气神情:“自小怕疼,连耳洞也不敢打。”

临出门时,素盏促狭心起,回头叫住又准备往书房去的温峤:“夫君知道慈姥庙是求什么的地方么?”

温峤顿住脚步,果然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他如此不上心,素盏懒得跟他说,径自带了小滟出门。

庙祝得知左司马夫人前来进香,急忙遣散了闲杂人等。小滟道明夫人求子之意,庙祝不敢怠慢,祭出高规格全套求子科仪,请素盏在神像前虔心跪拜,燃香默祷。素盏依庙中科仪祭拜,并捐了功德钱,一套繁缛仪式下来,不免倦怠。庙祝特辟了一间静室,供素盏歇息。寺庙安静的环境格外容易让人瞌睡,小滟守在静室外,脑袋摇摇晃晃,打起盹儿来。

温峤之所以没一同进香,是因为他从账簿里看出某些端倪,走访市井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日他特意乔庄一番,扮作油贩,混在赶集人群里,到江州城最大的酒楼贩油。

酒楼广迎宾客,门前车水马龙,后方小楼却人迹罕至,偶尔有身份不一般的贵宾造访,楼角会挂上红灯笼。

温峤远远瞧见升起的红灯笼,遂挑一碗灯油走向小楼。旷寂无人的空地忽然掠出两道人影,拦住闯入之人。“闲人退避!”

苍髯卖油翁抖抖索索道:“掌柜的叫老朽给灯笼添油。”

侍卫冷声:“楼上有客,不得惊扰,走开。”

卖油翁恳求:“老朽每日就挣几文油钱,军爷开开恩,灯笼若是熄了,掌柜的要大发雷霆了……”

侍卫夺过卖油翁手中油碗,不耐烦道:“我替你添上,赶紧走。”

卖油翁念叨灯笼熄灭的下场,再三叮嘱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两名侍卫商量是否真去添油,主子在楼上,交代了不得打搅,谁敢靠近?可万一灯笼熄了,昭示此间不吉利,酒楼掌柜生气事小,主子动怒可是要人命的。

两人在小楼阶前徘徊,互相推诿,让对方上楼添油。一碗满满的灯油在二人之间推来让去,**来**去,洒落不少。终究,谁也不肯接这个烫手山芋。他们提心吊胆盯着楼上灯笼,好在,灯笼并没有熄灭。

半个时辰后,小楼门开,楼上两人一前一后步下楼梯。

领头魁梧之人见两名侍卫呆呆站着,斥道:“让你们藏身暗处,杵在这里作甚?”

俩侍卫嗫嗫嚅嚅,不敢作声。

魁梧男人一脚踹翻一人,油碗顿时泼洒地上:“这是什么东西?!”

侍卫不敢隐瞒,道明原委:“那卖油翁交代我们添油,小的怕打扰主子,又怕灯笼熄了……”

魁梧男人踢开油碗:“就这点屁事,也来烦老子?”

他身后的白衣人看了看油碗,亦没有太过在意。

酒楼里,乔装苍髯卖油翁的温峤临窗品茶,眼睛盯着楼外一条花木掩映的小径,一道魁梧身影从小径走出,不久,一个白衣身影从花径出来,二人仿若路人,各走一方,很快没入人潮。

温峤对这二人可不陌生,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且只看到背影。大将军的魁梧身影,他不会认错。虽然他只与迦夜见过一面,却瞬间辨认出白衣人即是上善阁主迦夜。这二人秘密会晤,在商讨什么?江州粮草价格波动,当真是他们在做准备?

温峤下了酒楼,绕去后方小楼,外梯附近泼洒一片油渍,有四个人的足印。他盯着其中一双足迹,看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