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温峤在书房看公文,方厨娘又按时送来鹿茸补汤,催促他趁热吃。
温峤嗯了一声,又道:“去把小滟叫来,夜深了,不要惊扰其他人。”
方厨娘领命去了,不多时,小滟惺忪着睡眼,进到书房:“老爷叫我?”
温峤捧碗喝汤,让她坐下。小滟心下忐忑,老爷从未夜里召见过她,尤其在书房,平日里她们这些丫鬟是不许进入书房的,莫非自己犯了什么错事?
温峤吃完鹿茸补汤,放下碗,又拿茶盅漱口,始终不言语。
小滟憋不住了,带了哭腔:“老爷,小滟错了,您罚我就好,千万别赶我出府……”
温峤拿帕子擦拭嘴角,瞥一眼胆战心惊的小丫头:“哪里错了?”
小滟愁眉苦脸,哽咽着:“不、不知道……”
对这样的小丫头使诡诈之术确非大丈夫所为,但温峤狠了心,板着脸,一拍案几:“你陪夫人进香,慈姥庙里可曾扔下夫人,独自躲懒贪玩?”
小滟吓得泪珠凝在眼眶:“没……小滟没有……”
温峤撑在案几的手掌攥紧:“究竟有没有?!”
小滟仔细一想,更觉委屈:“小滟不敢扔下夫人不管,只有夫人在静室小憩的时候,小滟守在外边,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其他时候没有偷懒的。”
温峤面色不变,微抬眼,看窗外浅浅一弯月:“夫人在静室小憩了多久?”
小滟拿不准:“一个时辰或一个半时辰。”
温峤许久未言。小滟偷偷看一眼,老爷散发的威压一分分散去,脸上不再有可怕的神情,似乎没有追究她的意思。不过,总感觉老爷平静的面色下,仿佛有更加可怕的东西。
陡然一股倦意袭来,温峤无力抬手,让小滟离去:“是我错怪了你,今夜之事,不要对旁人说,也不要对夫人说,免得府上要说老爷赏罚不明、昏聩无能了。”
小滟心头重压撤去:“老爷只是关心夫人,小滟不怪老爷,也不会乱说的。”
她揉了揉发软的膝盖,恨不得立即逃离。走到门口时,老爷又把她叫住,吓得她一颗心险些飞出来。
温峤问她:“慈姥庙是求什么的地方?”
小滟又震惊又好笑:“老爷竟然不知道么?慈姥庙是求子的地方呀,据说很灵验!”
小滟离开后,书房复归宁静。
他枯坐半晌,走到笔墨案前,写下一封约迦夜会面的信笺。
随后,他回了卧房。
灯烛早已熄灭,一片静寂的黑夜,唯有淡淡月色映出房中模糊影像,如同氤氲出来的梦境,他游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
他撩开垂落的帷帐,坐进床中,看着卧在锦衾间的娇妻,云鬓散在半边枕上,另一半给他留着。他躺进衾褥里,呆呆盯着帐顶,盯到神思恍惚,才不管不顾侧身拥着她,埋首在她颈间,重重啄了几下。
素盏被他扰醒,轻推一把,未能推开。他是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后凋。
数日后,温峤收到迦夜回书,同意与他会面。
会面地点定在牛渚山。
温峤只身前往,乘小舟至牛渚矶,从乱石堆里登上连峰绝壁,若非登山竹杖支撑,他早已瘫坐地上。千寻峭壁上矗立一间石亭,迦夜身系立领披风,负手亭中观山水。见温峤狼狈而来,不禁莞尔。
“见阁主一面难如登天。”温峤身着缁衣,袍袖遭尖石荆棘划成褴褛,遭山巅之风席卷,扶杖行来,别有一番旷达。
“非迦夜故意为难左司马,实因此处风景最佳。”迦夜迎上前,与温峤并立绝壁,指点长江湍流与风景绮丽之地,继而生出怀古悼今的感慨,“俯瞰上善阁,不过是江心一抹碧色。遥想古今人物,亦不过是历史长河转瞬即逝的浪花。每想至此,便不知人生所求,价值几何。”
“富有一座城池的迦夜公子都作如是想,温峤岂非无以立足?”
“左司马过谦,迦夜不过一介商人,焉敢与温公并论?”
二人共观江河,一时静默。
迦夜侧头,见温峤临危崖而不惧的气度,率先打破僵局:“小楼卖油翁,便是温公吧?”
被识破乔装,温峤不惊讶不否认,反而淡然自若揭穿对方的图谋:“前日几文油钱,今日已值百文,粟米、草料市价更是青云直上,江州财阀迦夜公子大肆收购粮草,准备何日东下?”
迦夜看着他,缓缓绽放笑意,在山风里大笑数声:“便知瞒不过温公慧眼,所以温公约迦夜会面,是想探听机密,还是想凭一人之力,阻止迦夜这桩盖世功业?”
温峤摇头:“我只是不希望阁主一叶障目,错将迷途当功业,为他人作嫁衣。”
迦夜收了笑意,眼底凝聚执着光芒:“温公以为迦夜为大将军所驱使?你错了。王敦占据江州,与江东抗衡,你以为他凭什么?数万兵马士卒,厉兵秣马之资,全仰我施予,大将军亦不过是我手中一卒。是他为我驱遣,听我出谋划策,替我实现丰功伟业。温公所谓的迷途是指挥军队东下?你又错了,一叶蔽目的是温公。你身在江州心系朝廷,忠君护主,认为大将军是反贼;你韬光养晦潜居江州,实则是朝廷眼线。忠心可鉴日月的温公,可曾见中原乱象?洛阳沦陷,君主仓皇南逃,士族衣冠南渡,大半江山弃如敝履,百姓流连失所家破人亡。当朝廷不能保全疆土与百姓,便当有济世君子挺身而出,护江山与天下。试问温公,你眼中只有君王而无天下黎民吗?!”
温峤听完他激昂的言论,无丝毫动摇:“商贾乱政,迦夜公子不仅想作当世吕不韦,更是拿江山作弈。你操控大将军据江州自守,砺戈秣马准备发兵江东,一旦挑起战事,焉能不祸及百姓?倘若朝廷不存,迦夜公子便是济世君子吗?非也!彼时诸王纷起,诸侯裂国,疆土再被践踏,须知兵燹战乱,黎民遭殃。迦夜公子何苦执迷?此时收手,尚有回旋之地!”
言罢,他忽然抓起迦夜垂下的手,迦夜陡然惊错,甩开他时力度失控。温峤仿佛立足不稳,身形歪向绝壁外。霎时迦夜脸上血色尽失,探身拉住温峤手臂,未曾注意自身险境。一时间,两人恍惚都要坠落峭壁,温峤一个旋身,抱在迦夜腰间,将他带回峭壁之上。披风便在这时坠下崖去。
迦夜退离崖边,唇色苍白,沉声道:“你我道不同,难以为谋。你走吧!”
温峤没动,盯着他颈边:“迦夜公子为何害怕温峤葬身此处?”
迦夜转身,自顾自离去:“温公不要忘了,你我尚有生死赌约。”
山风拂过,将他所在之处的一点温度一并席卷。温峤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涩然。
幕府戒严,便是左司马也不能再随意调阅文书。温峤求见大将军,王敦称病不见。山雨欲来,他被排斥于中枢之外。幕僚间传言,大将军终究未曾完全信任左司马,因而左司马意志消沉,纵情山水。
一日,他疲倦归家,得知夫人携小滟出门看百戏去了。他沐浴更衣,延宕许久,才徐步迈入卧房,坐在梳妆镜台前,百无聊赖摩挲把玩一支发簪,渐渐出神。发簪掉落妆奁,弄皱了漆奁内铺垫的一层细绢。他醒神,手指连忙抚平,指腹触及异样,他揭开奁内细绢,见底下一层紫色细末,不辨何物,遂以手帕取了少许,纳于袖中。
出了卧房,他唤来小潋,将手帕包裹之物交予她,并吩咐了几句。小潋郑重接过,从后门出府。
同一时间,钱凤从前门跨入府中。进门便嚷嚷开来:“泰真!你听说了吗?”
温峤正在前庭观抟风修剪花木,便见钱凤急匆匆闯来:“世仪,何事啊?”
钱凤拉着他到一旁,神秘兮兮又异常兴奋:“京畿传来消息,丹阳尹出缺,大好机会啊!”
温峤心口重重跳了一下,面上却是无波无澜,仿若事不关己:“哦。”
钱凤盯着他看了又看,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反馈,他大为不满:“泰真,你消沉了。”
温峤揽袖往庭中石头上一坐,如同万念俱灰的颓唐模样:“丹阳是京畿之地,丹阳尹出缺,又轮不上我,倒是世仪可以向大将军争取一下。”
钱凤跟着他蹲上石头:“京畿是宝地,可我在江州待惯了。丹阳尹的位子,大将军肯定不会放过,这是天赐良机啊!泰真,你不会不想回江东吧?”
温峤枕臂躺上晒书石:“大将军不会放我。江东于我,不可归。我没机会的,世仪不用费口舌。”
他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让钱凤兴冲冲而来,败兴而归,走前捡了颗石子砸过去:“你就窝在家里给你夫人做画眉太守吧!”
听着他气冲冲的脚步声远去,温峤嘴角露出些微笑意,画眉太守,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