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画馆

第十一章 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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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宅角院,环水为溪,小桥斜渡,菰竹林中,温峤倚石抚琴,弦声断续,一如他散漫心事。

小潋犹犹豫豫走入竹林,踏着琴声寻到温峤。

“老爷,我回来了。”

温峤勾弦未歇,目光随跳跃之弦而动:“说。”

小潋从怀里掏出手帕,吞吞吐吐:“我问了药房大夫,说这是焙干后研成细末的紫茄花,用黄酒送服,每日一次,连服七日,可……”

“说下去。”

“可作避子汤。”

小潋畏惧地看一眼温峤,她不似小滟的天真,从大夫口里听到后,她就隐隐猜到真相,这个真相让她百思不解,夫人明明去过慈姥庙进香求子,为何又服用避子汤?

琴声注定没有知音,操琴者便也懈怠,久久才拨一个音。

“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爷,夫人怎么会……”

“铮”的一声,弦断。温峤抬眼,神色晦暗里藏有恼怒:“谁告诉你是夫人了?”

小潋噤若寒蝉。

温峤抱琴起身,踏出竹林,神魂仿佛随着琴弦断掉,不由自主迈入主院,忽然止住脚步,返身欲离开。素盏从房中出来,见他折身的动作,立即唤住:“夫君。”

温峤重又转过身来,神色平复,静静看着她,不愿开口。

素盏提了裙角走到他面前,抬手拈去他肩头残竹落叶,目光落上琴身:“弦怎么断了?”说话间,抱过他臂间素琴,惋惜地抚过断弦,“这不是夫君最宝贝的琴么,怎么又不爱惜了?得找人将弦续上,挑同质丝弦,方不减损音色。”

“不必了。”温峤视线从她脸上一拂而过,错身走入房中。

素盏抱琴愣在原地,他方才来而又返,是根本不想进来么?

温峤进入卧房便后悔,闺房脂粉气息,叫他无处容身,左右四顾,唯有靠窗一张不起眼乌木榻合他眼缘。合衣倒卧榻上,面朝轩窗外,心绪纵横。

素盏进屋便瞧见这一幕,宁卧窄榻不睡梨床,是在同她生气吧?她搁下琴,从卧**抱起一物,走到乌木榻边,将圆滚滚的东西塞到他怀里:“夫君看可不可爱?”

走神的温峤收回视线,垂眼瞥着被硬塞进怀里的玩意儿,是个偶人娃娃。穿着肚兜的童子,制作精巧,天真可爱,让人一看便挪不开眼,但他克制住了摸一摸的冲动,索性闭上眼。

素盏凑近他耳畔:“这磨合罗是我从集市上买来的,寓意多子多福。人家说,将磨合罗摆在卧房内,可招子嗣。”

温峤恍若不闻。

乌木榻被搬入书斋后,温峤不再踏足卧房,老爷夫人分居,这件事闹得阖府皆知。施管家又是苦谏泪谏,老爷却是铁了心。素盏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继续做着端庄贤淑的温宅主母,夜里则抱着冰凉的磨合罗入睡,仿佛这只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偶人是她唯一的慰藉。

大将军的一纸调令便在这种氛围里送达温宅。

丹阳尹出缺,大将军想要掌控京师,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越过朝廷,擅自决策,命温峤补丹阳尹之缺。幕府僚属皆未曾想到,这个肥缺竟落入左司马囊中。温峤并不完全意外,他的意志消沉与世无争终于让他赢得一线生机,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他知道钱凤会力荐他补缺,而最终的权衡端看大将军敢不敢放他离开江州。

温峤揣着调令面见大将军,谦让再三,无外乎自己才德不足以胜任,并力荐钱凤。

王敦颇为满意他的态度:“泰真呐,丹阳尹的位子非你莫属,不必过谦。”

温峤总算识了一回时务:“大将军放我回江东,可是要我做内应?”

王敦爽朗一笑:“你先赴任,替我守住京师门户,时机一到,听我号令。”

温峤面带犹疑:“就这样?”

王敦亲昵地揽着他肩,如同兄弟密语:“你去江东赴任,留夫人在江州即可。非因我不信任泰真,实为了堵幕府悠悠众口。”

温峤面色骤变:“大将军以为温峤是卖妻求荣之辈?”

王敦和颜悦色拍拍他肩,语同安抚:“没有这么严重,夫人留在江州,我必厚待,事成之后,保准完璧归赵。”

大将军赌咒发誓不会亏待温夫人,才逐步缓解温峤抵触的情绪,将他送出幕府。

温峤走后,帐后转出白衣人,神情有些凝瑟。

王敦顺手抄起一支羽箭把玩:“我可是按你说的做了,温峤若是一去不回,不听号令,这责任,迦夜公子付得起吗?”

迦夜展开手中驻军图,反复确认长江两岸的布防:“以他夫人为质,还不够?”

王敦冷笑:“你以为温峤当真沉溺温柔乡,心心念念一美人?”

迦夜将驻军图摔回案上:“那便赌一局。”

王敦倏然折断羽箭:“如此嗜赌,小心输得一败涂地!”

虽然温峤没有吩咐施管家收拾行囊,府中上下却已经忙开了,书籍、珍玩、衣物、奇花一一装入箱笼。小滟为气氛所感,跟着催促起素盏来:“夫人,老爷要回江东赴任,我们也要开始收拾行李了。”

素盏闻言,没有回应,而是忙着将寻来的几种丝弦逐一比对。小滟见状,只好自己动手收拾夫人衣物。素盏没有阻止,她是这府上最有闲情逸致的人,只顾每日外出寻找丝弦。

施管家几番询问启程日期,温峤都道尚早。

一个起雾的深夜,温峤召来施管家,让管家陪他到江岸散步。施管家不明白,大雾之夜行路都难,模糊不辨的江岸,有什么可散步的,一个不慎还有失足落水的危险。但他知道拗不过老爷,提了灯笼折了一段竹枝,在前探路。

雾迷津渡,但闻漪澜急。施管家尚不辨何方,温峤已接了灯笼下到一只渡船上。船家撑蒿,渡船便如离弦之箭,驶入团团雾气之中。

施管家明白过来,瞪着温峤:“老爷这就离开江州了?行李不要,那夫人呢?”

温峤在船舱里寻个姿势躺下,枕着手臂:“大将军要留夫人做质。”

施管家又气又急:“今夜雾大,纵然带夫人一起走,有的是避人耳目的法子!”

温峤从怀里摸出一把团扇,摩挲良久,是成婚之夜,她用来遮面的那把。他将团扇覆在面上,嗅其熏香,声音从底下闷闷传出:“夫人嫁给我,或许并不是她的意愿。”

一夜浑浑噩噩,他在江上晨风里头昏脑涨醒来,江水悠悠,已是百里之遥。此际,她应该看见了他的笔墨吧?

老爷和施管家不见了,忙碌收拾数日的箱笼一个未少,众人以为老爷遭遇了不测,急忙禀报夫人。

素盏站在书斋内,捡起压在案上的手书,笔墨已干。

盖次伉俪情深,夫妇义长。幽怀合卺之欢,叹同牲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死同棺椁于坟下。

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弄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韵之态,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温峤放妻书一道。

素盏唇角轻颤,撑着案几坐下,双手捂住眼睛。

江州这座铁笼,温峤终于得以脱身,回到江东,面见晋帝,将王敦在江州的谋划与布局和盘托出。晋帝命温峤守京师门户,严防王敦叛乱。

幕府之内,王敦获悉温峤背叛自己,抽了腰间宝剑,斩断几案。

“我待他不薄,他竟敢!”王敦踹翻几案残木,剑刃抵至几案后稳如泰山的一人脖颈,一缕血线顺着如雪肌肤迤逦而下,两种极致色彩耀人眼目,“放虎归山,他脱离了你的掌控,迦夜公子还有何话可说?”

端坐品茶的迦夜不顾兵刃加身,面对目眦欲裂的大将军,不屑一笑:“你如此沉不住气,岂是温峤对手。放虎归山,便不会伏虎擒龙?他的软肋在你手中,你却畏惧得要命,我从前对你的评判没错,蠢货是对你最好的注脚。”

王敦杀意纵横,恨不得立即斩杀这个妖佞,他极力克制杀心,挪开剑刃:“老子即刻发兵,拿他女人挡箭!”

大将军王敦打起“诛奸臣、清君侧”的旗帜,顺江直下,发兵江东。

王敦筹划多年,而江东兵力空虚,温峤不得不做多手准备,急向诸路王侯求援。援军未到,王敦张帆扬桅已抵江东。温峤下令烧毁江桥,两军隔江对峙,双方劲弩俱蓄势待发。

温峤在府中同众偏将商讨对策,斥候来报。

“都督,贼军喊话,说他们船上有都督夫人,若我方放箭,便以夫人挡箭!”

众偏将面面相觑,随后觑向主帅。

温峤立在沙盘前,将手中小旗插入对岸,神色不动:“告诉对方,温峤与夫人早已和离,自然没有什么都督夫人。”

如此果决,众偏将表情复杂,不知是钦佩还是谴责。

不多时,斥候再报。

“都督,贼军喊话,说祝贺都督和离,请我方放箭,并请都督到场观赏。”

一名偏将忍不住道:“王敦欺人太甚!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放箭?!”

另一名偏将急忙劝阻:“冷静,都督岂会不顾念旧情?一旦放箭,便无可挽回!”

众偏将争吵起来,各执一词,是重国家大局,还是全夫妇旧情。

温峤取了披挂与令旗:“主帅若受要挟,士气何存?众将军认为有争吵的必要?”

众偏将不敢有异议,随温峤一同至江岸前线。

两军阵前,弓弩手列阵当先,敌方竟是王敦座船当先,战船杨帆,缓缓驶向江心,素盏被绑缚在桅杆之上。

温峤身着冷光战甲,走向战阵前方,目视江心座船。

王敦见到他,恨声喊道:“温峤!背叛我的下场,你想到过吗?”

温峤将令旗负在身后,回应:“非温峤背叛大将军,实大将军背叛朝廷。陛下许你江州牧,封汉安侯,你却将江州收入囊中,自收贡赋,不听朝廷号令,擅自发兵,冒犯京师禁地。自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你举兵叛乱之时,可曾想过阖族当诛之日?!”

王敦讨伐而来,竟遭对方一通训斥,不由大怒:“温峤你这个奸臣,待老子拔下你的舌头!”

弓弩手们看见都督令旗在身后展开,上书:射桅六丈。

温峤卷起令旗,撤身战阵之后,怒喝:“放箭!”

万箭齐发,势如破竹,携万钧之力齐射战船桅杆六丈之处,桅杆轰然断折,带着素盏落入江中。战船之上,箭落如蝗,砸得王敦狼狈窜逃。

“放箭!射死温峤大奸臣!本将军重重有赏!”

叛军拉弓齐射,江东之军聚起护盾,掩护主帅与军士。温峤以令旗指挥,战阵迅速变幻,弓弩手在护盾遮掩下,再度发射,这回却是贯入敌军阵营,阻止其过江之势。

王敦在重重护盾之后,喝骂:“温峤匹夫,你夫人在江心淹死了你不管吗?你射得着老子吗?”

战船摇晃中,亲卫惊慌提示:“大将军,您看!”

王敦闻声望去,江心漂浮的断桅之下,哪里还有素盏身影?再往前观望,一队潜在水中的士卒正护着素盏上岸。王敦急怒攻心,正要破口大骂,身下战船忽然倾覆。

大将军及众精锐卫士落水,麾下士兵再无心放箭,急忙下水营救。

温峤挡开护盾,疾步走下江水,从先锋水师手里接过素盏。她浑身湿漉,面容憔悴,睁眼望他片刻,忽然爆发蛮力,狠狠反抱住他。温峤怕硌着她,手忙脚乱解下战甲,搂着她安抚:“娘子可好?”

素盏一反常态,狠狠推开他:“谁是你娘子?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弄影庭前。好一道放妻书!既已和离,何需顾我生死!”

众将士赶来护卫主帅,却听见都督的内宅闺事,不知该劝夫人息怒,还是该当做没听见。

“禀都督,江底钩索倾覆了叛军战船,是否趁胜追击?”水师将领打破尴尬局面,替温峤解了围。

“收兵。”温峤脱下外袍,裹到素盏身上,不顾她反抗,一把抱起,走上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