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里,战事讨论至三更方歇。
温峤从厨房抱出一碗姜汤,轻步走入房中。灯昏烛暗,素盏侧卧在床榻,面朝内侧。温峤坐到床边,她没有反应,似已熟睡,只睫毛颤个不停。
温峤就着热腾腾的姜汤喝了一口,扳正侧卧的素盏,俯身让姜汤渡入她口中。唇舌相接,热汤流入喉中,装睡的素盏蓦然睁眼,便见咫尺间他玩的这一手阴谋。
渡完一口,温峤直起身,在汤碗里又饮一口,转头作势欲来。素盏连忙坐起身,冷着脸夺过他手里汤碗,捧着数口灌下,搁碗在床沿:“请都督自重。”
温峤如做错事一般,拘谨坐在床边一角:“温峤累娘子受苦了,你生气不原谅我都是应该的。”
素盏冷声讥讽:“都督是在认错么?怎么会,你怎么会错呢?留一道放妻书,不告而别,多具名士风范!”
温峤头垂更低:“与我有瓜葛,会危及娘子,故而出此下策。且娘子与我结为夫妇,实委屈了娘子,不若放娘子另择良人。”
一腔怒火在胸腹间奔走,素盏握紧拳头,敲到他头上,趁他目眩之际,狠狠将他推倒,跨坐他身上。
温峤栽倒枕席上,被女子压在身下,顿时窘迫:“娘子自、自重……”
素盏好整以暇观赏他的窘态,在他惊愕交加中,解其衣衫。
“娘子不可以,你我已和离……”
灯影摇曳,将纠缠的两人身影打在壁上,难分难解。
直至灯尽宵残,温峤拉过被子给素盏盖好,小心翼翼抱了衣衫下地,迅速穿戴整齐,回头看一眼熟睡中的女子,她呼吸均浅,他才走出房去。
前厅灯火重燃,温峤迈步主帅之位,脸上的闺中情态早已**然无存,他传下号令,今夜,他将亲率大军渡河奇袭。
房中,并没有真正入睡的素盏睁开了眼,一遍遍抚过枕畔,他留下的温度,仅有今宵。如此想着时,她嘴角翘起自嘲的弧度。
破晓时分,温峤突袭河岸、叛军王敦溃逃的消息传入城中,晋帝大喜,命温峤乘胜追击,收复江州。
帝命不可违,温峤登上战船,回首江岸,遥望看不见的都督府。娘子,但愿你在家中等我归来。
他在袖中依然藏有她的团扇,乱兵之中亦聊作慰藉。
三十艘战舰逆江而上,每至一段险途,温峤便准确攻下敌方一个据点,如此一路西进,收拾掉了王敦苦心经营数载的一江布防。
大将军王敦如何也想不到,纵情山水的温峤早在暗中摸清了他的每一处布防。
逃至江州的王敦听闻噩耗,吐血半升,一病不起,形同废人。
温峤率军攻入江州城时,王敦病故于大将军府,幕府僚属唯有钱凤抵抗到底。温峤命部将迎战钱凤,孤军奋战的钱凤不敌江东猛将,败下阵来,生死一线之际,温峤喝令收兵。钱凤翻身骑上快马,寻隙逃离江州。离去时,他在马上回头,含恨望温峤的一眼,终结了二人携手江州时亦真亦假的情谊。
温峤手勒缰绳,战马于身下踏起飞尘,这场胜利来临之时,他毫无喜悦之感。
他率江东之师入驻江州城,依罪行轻重,处置王敦党羽,禁锢的禁锢,处决的处决,而遭王敦胁迫者,可予以宽宥。
他将自己沉浸于收复江州的忙碌中,仿佛遗忘了某件重要的事,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潜意识并不想去追究。然而天子精锐之师早已得晋帝口令,江州的这场叛乱,不将肇始者挫骨扬灰,难以震慑天下蠢蠢欲动之心。
“请都督下令搜捕王敦身后主谋,那位江州巨贾。”
入驻江州半月,部将不明白主帅为何从不提及那位令晋帝忌惮的敌人,擒贼若不擒王,待他养精蓄锐卷土重来,眼下辛苦岂不白费?
都督的回应则是,一头栽倒在案牍间,昏睡了过去。
众将领无奈,为了接手江州,都督夜以继日辛劳,休息从未超过两个时辰。
温峤这一睡便是两天两夜,将领们担心他睡出个好歹,召集了江州所有大夫,轮番进入都督卧房看诊。
宋郎中胆战心惊正给都督把脉,忽然手底脉象急促,吓他一跳。急忙观看都督面色,见他额上生汗,唇角翕动,仿佛在说什么。宋郎中凑近,侧耳细听。
“家业……速战……”
宋郎中捻动胡须,都督梦中还在忧心战事,委实令人崇敬。
温峤便在宋郎中捻须感叹时,猝然惊醒,猛坐起身。
宋郎中惊得跌坐地上。
温峤汗流浃背,噩梦余韵未散,可怖的梦中场景令他心悸,久久未能回神。
小卒手捧一封信函来报:“都督,有人飞箭传书。”
温峤恍若不闻,宋郎中攀在床沿,呼唤:“都督?”
数声才将他唤醒,小卒送上信函,他擦去额头汗水,盯着信函上熟悉的字迹:温公台鉴。
他让房中两个无关人士退下,这才拆开信函,展阅信笺。
听说都督醒了,关心都督安危的将领们聚在门外,不多时,见都督穿戴一新,身姿矫健走出房门,不由都宽下心来。
“我出去一趟,不必跟随。”甩下这一句,温峤牵马,疾驰辕门外。
熟悉的路径,不熟悉的心境,他重新登上牛渚山,向疾风中的山亭行去。白色披风掀飞,傲然身躯屹立,迦夜在亭中等候。温峤靠近的步伐时急时缓,这段路程一时希望短一些,一时希望长一些。
“温公何故犹疑不决?”迦夜面迎江水,背对着他,道出他的惶惑。
“公子为何还要现身?”他步步沉重,登上山亭,看着迦夜皎洁背影。
迦夜缓缓转身,言笑晏晏:“温公不想见我么?任我逍遥法外,温公如何向朝廷交代?”
温峤离他数步之遥,唯有翻飞衣角与他披风相接,他却无力跨过咫尺距离:“我让你的功业付诸流水,你可恨我?”
迦夜摇头,容色清淡,仿佛曾经执着过的野心不值一提:“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济世君子也好,祸世宵小也罢,时至今日,再无惋惜或悔恨的必要。与温公接触越多,便知我胜算越小,王敦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不是。但我不后悔与温公的这场对决,三生有幸得识温公,不知温公可愿与我对饮一杯?”
一柄酒壶,两只酒盅,静候石亭中。迦夜手执酒壶,倾注两盅清酒。温峤没有拒绝,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千万言辞汇聚舌端,终化作一句:“温峤生平惟愿青山故人皆无恙。”
迦夜凝目酒盅内泛起细微涟漪的玉液:“青山不改,故人易散。可惜不能如温公所愿。”
温峤握住迦夜手腕:“为何不能?”
迦夜抬头看向他:“温公莫要忘了,上善阁内,你我尚有一道生死局。”
酒气漫上眼色,温峤眼底沉着琥珀,有什么被封印其中,极力想要挣脱:“你是阁主,随时可取消赌局!我不赌了!”
听他孩子气的话语,迦夜想笑:“可我输了江州,便入了我的死局,温公大获全胜,生死局已有了结论。取消或不取消,都改变不了结果。”
温峤困惑不解,眼神迷离:“至此,你还不肯抛开上善阁主的身份,还不肯摘下迦夜的面具?将这些枷锁通通丢弃,便可新生。为什么要让我为难,让我悔恨?”
迦夜笑不出来了,终于是要面对:“我早知瞒不过你,却又忍不住上演一出华丽的戏,多谢温公陪我演了这么久。我的枷锁无法丢开,做过的事,要担负起责任。”
气闷于胸,温峤想要攥紧他,手心却失了力道,只能无助恳求他。
迦夜狠心避离数步:“我在酒里放了点药,你会昏迷半个时辰,足够你的部下寻到你。而我,要去做最后一件事。”
温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扑到他身上,语卑词微地乞求:“留下,好不好?”
迦夜全了他最后一个拥抱,塞了墨玉入他怀,吮在他唇上,而后推开,任由他委顿于地,头也不回地走下牛渚山。
“这一切,包括你,我不悔。因为,你是我长夜里的一盏灯。”
一名卖花少女胆怯闯入江州行辕,被士卒阻拦驱赶,少女鼓起勇气喊道:“都督在牛渚山。”
正为都督行踪担忧的将领们抓了少女逼问,少女却道自己是受了别人银子,前来传话的,所传就这么一句,其余一概不知。
将领们担心是调虎离山之计,做了留守安排,这才派出精锐兵力赶往牛渚山。抵达山巅后,他们果然在一座山亭里寻到伏在地上的温峤。
“都督,醒醒!”
一顿呼唤并掐人中,温峤醒转,四顾不见所寻之人,他面色惨白,踉跄奔出山亭。将领们不知都督遭遇了什么,竟要向山崖下寻短见,连忙合围拉扯,将他困住。
“都督,不可啊!”
温峤怒不可遏,一面挣脱阻碍,一面呵斥:“快去上善阁!”
将领们不知所措,什么上善阁?
就在一团纷乱中,一声巨响炸开江心,地动山摇,长江匹练被拦腰斩断,飞瀑倒流,如银河倾泻。山亭摇晃,水珠飞溅温峤脸上,他僵立如枯石,望着江心变故,眼前一阵发黑。
将领们都被江上这一幕惊呆,骤起的火光,爆开的冲力,断开的江水,汇聚的漩涡,急遽变幻的景象震撼至极。
时间如同静止,温峤在短暂的耳鸣里,只觉万籁俱寂,唯有名为悲伤的浪涛从身体里席卷,漫出胸腹,将他淹没。
“温峤生平惟愿青山故人皆无恙。”
“青山不改,故人易散。可惜不能如温公所愿。”
一股血箭喷出,他将自己彻底没入黑暗。
“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