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长篇小说合集(共九册)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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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14日,星期三,大雪

聂亦醒来时,房间里仍旧很暗,他抬起右手,看到腕表的夜光指针指向3点40。

他是特别自律的那种人,生活习惯一向健康,作息时间也从来严谨,极少会在这种时刻醒来。除非是实验需要,或者是做了那个梦。

聂亦用了一分钟时间来平复梦中经历带给他的陌生的痛苦感。

平静下来后,他打开床灯,去吧台处给自己倒了半杯水,一边喝水一边拉开了窗帘。

窗外亮着几盏路灯,照见飘舞的落雪,和近处几棵已裹上银装的常绿乔木。

安静,潮湿,寒冷,典型的纽黑文的冬夜。

自十六岁来这里求学,他已在此度过四个严冬,但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在半夜起来看过纽黑文的雪。

雪。梦中那女孩子是很喜欢雪的。

聂亦一口一口喝着水。

他是个很严谨的人,因此精准地记得,是在157天前,他开始做那个梦的。

最开始只是一些片段——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生活的片段,女孩子的面目是模糊的,那些片段也是模糊的。他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但有一晚,那些片段却突然有了逻辑,连成了故事,女孩子的面目也一下子变得清晰。

高挑纤细,长发微卷,皮肤白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他分明从没有见过她,但在梦里看清她的那一瞬,却感到熟悉;就像是曾遵循艾宾浩斯记忆法将那张脸认真记忆了一千遍,在大脑皮层留下了深刻印痕,再也不可能遗忘一样的熟悉。

梦境中,他们在红叶会馆的别墅里跳舞,她靠在他的肩上,微微偏着头仰望他,轻声问他:“所以聂亦,要是我先离开你,你也会觉得寂寞吧?”

他们站在印度洋畔的橡胶园里相拥,她踮脚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前,眼泪不断涌出,打湿他的衬衫,她轻声呢喃:“就当我不清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他们在K国的医院里久别重逢,她安静地坐在病**,平视着正前方的雪白墙壁,勉强地笑,绝望又伤感地落泪:“我的爱是怎样的呢?我的爱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希望在一起的日子我能带给你快乐,你要离开的时候我能成全你的幸福。”

以及最后时刻,他们在清湖的半山庭园分别,她打开窗户,冲着他的背影恶作剧地高喊:“freedom[21]。”

聂亦醒了过来。那是他第一次因为那梦的原因,在凌晨3点半这个时刻醒来。

将半月以来所做的所有与之相关的梦境整合——他和那女孩相亲结识,彼此相爱,结婚生子,不久女孩却身患重病,最后离开了他不知所终……那梦境的结尾就停留在这里。不难发现,是一个相当完整的故事。而正因为故事的完整可信违背了一个梦境应有的科学逻辑,使聂亦感到离奇。

当然,故事本身,不是不令他震动。但毕竟是在情感认知上有些淡漠的人,二十岁的聂亦并不能立刻理解梦中他对那女孩的深沉情感,也无法深刻共情那些痛。或者说,没有太强烈的真实感。

但那女孩所患病症的疾病模型,他清楚地记录了下来。

是一种理论上的确可能存在、但尚未出现过实例的基因缺陷疾病。

次日,聂亦决定在实验室里搭建同类基因缺陷疾病的动物模型,动机五五分,一半出于科学家探索未知的求知欲;另一半,是他想要验证那梦境到底可以有多真。

从实验开始,近五个月里,他依然断断续续地做着那些梦,从他在谢仑姨母的银婚纪念日初次见到那女孩开始,到患病的女孩子最后一次打开窗户,对他说了等同于道别的一个单词“freedom”结束,没有更多的内容,就像一部不落幕的剧,一本不下映的电影,一夜又一夜出现在聂亦的梦境里。与此同时,他的实验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昨天,通过最后一次筛选鉴定,实验被确认成功,他按照梦中的疾病数据,完美复制出了一只同那女孩同样病症的模型猴。

即便这只模型猴的出现将给当代基因医学研究带来重大意义,聂亦却并没有感到愉悦,也没有欣喜。他在实验室里待了一整天,只感到无尽疲惫,放空了一刻钟后,出了实验室。

在回家的路上他收到了大寒流即将来袭的新闻推送,顺道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了足够的御寒食物,然后回了家,准备睡一觉,醒来后再梳理对于那些梦境而言,实验的成功说明了什么。

然后,在睡着以后,他就又做了那个梦。且在今晚的梦里,突然梦到了新的内容——他同那女孩的结局:离开的女孩在大海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他因失去她而崩溃,迷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女孩走后的第四年,他才振作起来,十五年后,终于攻克了带走那女孩的疾病;完成这一切后,他去到了女孩结束生命的地方,赴一个迟到十九年的约,成就一个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悲剧。

这便是这场他连做了五个多月的梦的真正终局。

聂亦难得愣神。

雪下得越发大了,路灯之下,门前的那条石子路已是一片雪白。风像一只不够温柔的无形的手,在黑夜里抚过这座大西洋畔的海港小城,在树木倾斜的肢体上和打着旋儿的夜雪上留下行迹,或许也发出了呼啸声,但被隔音玻璃牢牢地阻隔在外。

杯子已经空了,聂亦放下了水杯,他沉默了片刻,打开了电脑,循着记忆,将梦中攻克那疾病的理论和思路一一记录在案。他想他需要去证实,这是否真的能治愈那只小猴。但写下那些方程式之时,他便有了预知,这是正确的方法,他可以治好它。

这说明了什么?

是不是说明了,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都将在不远的未来发生?是不是说明了,他真的会在五年之后,遇到一个叫作聂非非的女孩子?

虽然有些离奇,但倒也可以用科学理论来解释:若是在梦境中,他感知到了更高维度的空间,那他的确有机会看到即将发生之事。

早在19世纪中期,黎曼几何便从理论上证明了高维空间的存在。爱因斯坦在黎曼几何的基础上构建了广义相对论方程,在他的相对论体系中提出了四维时空的概念,将人类所熟知的由长、宽、高构成的三维空间之外的第四维度定义为时间。若这个理论正确,那么四维空间便可理解为所有三维空间状态的连续合集。人类若进入四维空间,就能看到自己一生的发展轨迹。就像他在那梦境中看到他和聂非非的未来,预知到不曾降落到自己头上的命运。

这是个有一定可能、但无法验证的猜想。

他唯一可以验证的,是这世界上究竟是否存在着一个叫作聂非非的女孩子。

然而这却是一个悖论。

若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他们提前相见,那未来便注定要被打破了。倘未来不再是会确凿发生的未来,利用高维理论去解释他梦到的一切,当然也就不再合理。如此的话,他在梦中所看到的那些,究竟是什么呢?他又为什么会在梦中,看到那些呢?

聂亦关上电脑。

或许应该等到这套治疗理论得到充分验证,治愈模型猴的疫苗被成功研制出,那之后,才是更适合的、探索这件未知之谜的时机。

他揉着额角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