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6日,星期六,晴
命运是很神奇的东西,但命运并不科学,所以在科学的范畴里,不应该有命运这个词组出现。在科学的领域里,要挑选一个和“命运”最相近的词,应该是概率。
全世界一共有70亿人,196个国家,大约10295个城市。和一个理论上认得却从未见过面的人在一个陌生国家的陌生城市相遇,这个概率有多大?当聂亦在巴斯大教堂里见到那女孩时,他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概率公式,然后很快心算出了一个结果。
自那晚的梦后,七个月里,聂亦一直专注于治愈模型猴的疫苗研发,还来不及考虑,以及决定是否要去求证聂非非的存在,和梦中的聂非非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就出现在了他面前。猝不及防,令人措手不及。
女孩扎着丸子头,穿宽松黑T,配七分牛仔裤,肩上挂了台相机,相机绳子上拴着一顶棒球帽,站在礼拜堂的东区,抬头仰望窗格上巨大的彩绘玻璃,仿佛在认真辨认玻璃上所绘的耶稣生平。那张脸很虔诚,是梦中所见的脸,但比梦中多了点稚气。
聂亦看着那女孩,大概是他的视线停落在女孩身上太久,谢仑走过来搭了搭他的肩,也望过去,回头问他:“认识?”
聂亦收回目光:“不认识。”
谢仑再次望向女孩,这次认真看了一眼,然后笑了,靠近他道:“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的,怎么,想要认识啊?”
聂亦看了谢仑一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不远处有两个工作人员坐在一张长桌后售卖明信片,聂亦走到长桌前,低头挑选了几张明信片。
谢仑没趣地轻嗤了一声,雍可走了过来,手肘靠了靠谢仑,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谢仑向聂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去问他。”
雍可一边抱怨“什么事这么神秘,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一边走向聂亦。
谢仑看着雍可走向聂亦,目光不经意扫到方才那女孩子,发现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对彩绘玻璃的欣赏,也正向着售卖明信片的长桌而去。谢仑抱起手臂,感到好玩似的挑了挑眉。
长桌前围着好几个人,女孩站在最右边,聂亦站在最左边。他早注意到女孩走了过来。少女俯身,很认真地挑选明信片,聂亦偏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的发顶和很少的一点侧面。
雍可站到聂亦身旁问他方才和谢仑聊什么时,长桌右侧心无旁骛挑选着明信片的女孩也开了口。聂亦没有注意雍可说了什么,只听到女孩用不大的声音询问工作人员她所挑选的明信片一共多少钱。音色清润,他很熟悉。是梦中聂非非的声音。
聂亦恍惚了一瞬。
若这女孩果真就是聂非非,梦中的一切也都将在未来发生,那么此刻他就应当装作没有看到她,让彼此错过,但……
雍可尝试着轻触了下他的手臂:“Yee,你怎么了?”他回过神来。
长桌那边的女孩已付了钱,一边低头翻看着手中的明信片,一边向出口走去。聂亦静了片刻,握着明信片的手指有些收紧,然后,在女孩临近出口时他跟了上去。
雍可无措地叫他:“Yee你要走了吗?可我们才刚进来……”相对于雍可的惊讶,谢仑则像看透一切似的在他身后吹了个口哨。他没有理雍可,也没有理谢仑,跟在女孩身后十步远,随着女孩走出了教堂。
教堂后面有条街巷,高大的哥特建筑投下巨影,将古街护于影中,令漫步其间的行人能不惧骄阳炙烤,自在闲逛。女孩从街头逛到街尾,在街尾喂了会儿鸽子,然后走进了一家手工冰激凌小店,很快握着一只蛋卷冰激凌走出来。她一边咬着冰激凌一边东看看西看看,走路走得并不专心。
聂亦看了她十秒钟,然后走了过去,与女孩擦肩而过时,他故意碰掉了她的冰激凌。他的故意很有技巧,因此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意外,女孩愣愣的,还以为是自己走路不看路,本能地开口道歉:“Er,I’m sor……”[22]抬起头来看到对方的脸,道歉之语戛然而止,女孩像是惊呆了:“聂……”她说出了这个字,但立刻闭嘴了。
女孩果然是认识他的,聂亦并不意外。梦中的聂非非曾告诉他,她很早以前就见过他,从那时候起便崇拜他。但呈现在他梦里的那些事也并非每一件都清晰可辨,因此在那个梦里,他从来不知聂非非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而他此前无法确定现实中是否也有一个聂非非,也是因过往的回忆里的确没有那样一个女孩。但此刻女孩脸上的表情让聂亦明白,在或许遥远的过去,他们的确有一场他并不记得的相遇。
“你认识我?”聂亦用纸巾包住摔坏的冰激凌,将它扔到一旁的垃圾桶,然后才向女孩发问。
女孩很快收拾好了震惊的表情:“聂亦学长。”她很肯定地这么叫他,抿了抿唇,眼睛微弯,露出一个笑来,“我也是S中的学生,你在学校很出名,宣传栏里常年贴着你的照片。”是镇定的、得体的,却有所保留的面部表情。
“是吗,”聂亦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可我为什么觉得我也见过你?”
女孩被他唬住了,黑眼睛看着他,踌躇了一下:“学长居然还记得吗?”
她果然是有所保留的,他想。他当然什么都不记得,却对女孩点了下头:“有一点印象,你说说看。”
女孩不疑有他,眼睛亮了起来:“是我初一的时候,你回S中做演讲,在樱花大道迷了路,我带你找到了报告厅,你还送了我一只黑白主色的DNA双螺旋结构模型。”她再次笑了一下,“那个模型我好喜欢,一直放在床头。”
聂亦的记忆是一个巨大的藏书室,按照重要程度对过往作出排序,少女的言辞像一把索引钥匙,引导他找到极为偏僻的一隅,打开架子上尘封的旧盒子,久远的记忆迎面而来。他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件事。那是他十五岁时,在IGEI大赛后受邀回母校作报告,但学校改建了,因此他迷了路;在第二遍穿过西北角那条樱花大道时,他看到一个穿校服的小孩在附近游**,因此他向那小孩求助,并送了小孩一个模型当谢礼。
小孩长什么样他已记不清。
但聂非非却将那天的事记得这样清楚。
这本身就有某种隐秘含义。聂亦不是不懂。喜欢他的女孩子一直很多,似聂非非这样会珍藏同他的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小小互动的女孩子也很多。其中还有人无法拒绝地存在于他的生活当中,比如简兮、雍可。他从不在意,也从不揭穿她们,不给任何人暧昧的可能。可此时他看了会儿聂非非,却主动逗她:“你记得这么清楚。”
女孩愣了一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他的话,明白了方才她那段不算短的回忆和那番不够谨慎的言辞可能暴露出来的含义,表情终于不再镇定:“我……”
有两个金发少年打闹着向他们跑来,在她刚说出“我”字时,聂亦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护在街道内侧,两人的距离霎时拉近。女孩没再说话,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屏住了呼吸。
聂亦放开她的胳膊,就像是忘了方才他们在说什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还没回过神来,只是用本能在回答他:“聂非非。”
当然应该叫聂非非。聂亦说不清为什么他会松了口气。而梦里的聂非非和现实的聂非非就在这一刻合为一体。他很轻微地恍了一下神。他或许是真的梦到了“未来”,而此刻他打破梦中既定的轨迹让两人提前相遇,又注定会改变那个“未来”,之后会怎么样呢?一个神秘的、未知的、让人好奇的科学谜题。
“聂非非。”他叫了她的名字。他梦到她那么多次,却是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叫出这个名字。但不知为何,说出这个名字时,声带的震动和发声的方式都让他觉得熟悉。
女孩很快地回应他:“嗯。”因为离得近,要看到他的脸,她需要仰头。因此她仰起了头来,轻轻咳了一声:“我,”她又重新回到那个将她难住了的问题,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的答案,因此变得有底气了起来,“我是因为记性很好,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大概觉得这个解释特别合情合理,又说:“那次演讲我也听了,很震动,一直希望学长能再回学校做一次演讲,但是毕业了也没等到,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努力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装作自然地笑了一下,“学长,我请你吃冰激凌。”
聂亦的目光落在女孩按住相机绳来回摩挲的细长手指上,停了一瞬,移开了。若是在梦中不曾和她那样熟悉亲近,他想,他或许就被她骗了过去。紧张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重复做同一个动作。聂非非是这样的。
他突然有点后悔方才逗了她,装作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配合地回她:“是我撞掉了你的冰激凌,应该我请你。”
她点了点头:“那也可以。”仿佛已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又重新变得得体和镇定,脸却微微泛红。
他们重新走进冰激凌店,在聂非非对店员说出心仪口味之前,聂亦先她一步开口:“要白巧克力蛋卷,朗姆葡萄和香草口味。”
少女好奇地抬头,是真的疑惑:“光从看的,就知道我刚才买的是朗姆葡萄和香草口味吗?”
聂亦是个天才,但对冰激凌没有丝毫研究,推测她刚才买的是这两种口味,只因在那些预知一般的梦境中,他对她的喜好了若指掌。但这是无法告诉她的事,也没有必要,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
女孩接过冰激凌,说了谢谢,又问他:“你不要吗?”
聂亦没有回答,看她一边咬着冰激凌一边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道:“手机给我。”
女孩愣了愣,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的表情,但还是把手机给了他。
聂亦接过手机,输入了自己的号码拨通,而后将手机还给她,在女孩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指了指她T恤一角沾上的冰激凌污渍:“衣服弄脏了,之后找我要干洗费。”
是个一点都不高明的同人交换手机号的借口,让谢仑知道了一定会嘲笑他很久,但梦中那么机灵的聂非非,在现实中她的少女时代里却这么笨,看了一眼污渍,又看向他,认真婉拒:“不需要干洗费的,我用肥皂搓一下就可以。”
聂亦静了一下:“这种手工珠片镶花的T恤最好是干洗。”像是真的在严谨地同她讨论那T恤的工艺。
女孩盯着T恤上的图案看了三秒钟,仿佛认可,点了点头:“那就干洗吧。”却又说,“不过就算干洗也不用多少钱,学长不要和我客气。”
“没有和你客气。”本来也不是为了付她干洗费才要她号码,再纠缠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梦中的聂非非最懂得分寸,若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大概率不会再联系自己,他总要给她找一个好借口。只思考了一瞬,他便找到了那个借口:“我要在这里待一个星期,巴斯附近我很熟,接下来几天想去哪里玩都可以联系我。”
女孩睁大了眼睛,那张青春明丽的脸上流露出茫然来,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他:“是弄脏我衣服的赔礼吗?”
“嗯。”他点头。以为她又要说不用客气,女孩却抿了抿唇,然后忍不住高兴似的看着他:“好啊。”她说。
聂非非的眼睛很美,眼底像含着一泓流淌的清泉,笑起来时眉眼生光,那光照在清泉之上,生动又自由,极富感染力。梦中的聂非非真正开心地笑起来时,也是这样的。说一个女孩子美很容易,那些想方设法靠近聂亦的女孩子们,个个都是美的。但生动这个词,聂亦只想用来形容聂非非。
有一群鸽子飞过,羽翼声响在他们头顶。
聂亦低头看着聂非非,女孩子正望向街道尽头的鸽群。这个相遇不如他们在梦中那个相亲派对上的重逢戏剧,但这是在他掌握之中的相遇,这让聂亦觉得安稳。就像做实验,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第一步总要求稳。
他提前认识了她,还要她继续联系他,而后会怎么样,聂亦无法预知,但终归不会再像梦中那样。
为什么要打破梦中的“未来”?他到底是对这道科学谜题感兴趣,还是对他和聂非非的未来命运感兴趣,他也说不太清。
只是,这世间既然真的有聂非非,他不希望看着她走向那个悲剧。
他也不希望看到自己走向那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