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7日,星期四,多云
颁奖典礼后,主办方举办了一个after party[23]。
比尔·布兰德国际青少年摄影大赛是影响力极大的国际摄影赛事,聂非非在自然组别拿到一等奖,本该是派对上焦点所在,就像艺术组那个拿一等奖的拉丁裔女孩一样,穿着漂亮的裙子周旋在人群之中,享受众人艳羡的目光。但聂非非没有那样。
聂非非咬着根棒棒糖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玩手机。
一个红发男孩从角落经过,发现了装饰树下穿着绿裙子几乎和树融为一体的聂非非,惊讶了一瞬,上前来搭讪:“Hey!You are Fei right?The first prize winner!”[24]男孩举起杯子自报家门,“Henri Durand,from France.”[25]又称赞她的获奖作品,“The jellyfish you shot is so cool. I love it!”[26]
聂非非熟练地打开手机的翻译软件,输入“我不会英文,你会中文吗”,然后按下“translate”[27]键,将翻译界面递给男孩看。
男孩愣了一下:“Well, I know a little Chinese.”[28]试着把舌头捋直,“谢谢。”本意是想显得自己幽默,但见眼前的女孩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连天生热情的男孩也感到了尴尬,不由得耸肩干笑了下:“Anyway,congratulations to you.”[29]又同她点了点头,“Have a good night.”[30]话罢红着脸端着饮料逃也似的离开了。
聂非非目送男孩离开,眼睛里露出一点笑,然后低下头来继续翻着手机。今晚她已经用这办法打发走了许多人。她不喜欢宴会,但是喜欢这家酒店的小西点。
聂非非盯着脸书界面,将上面的一张照片放大了。是五分钟前雍可贴出来的一张照片。定位是在骑士桥下的一家土耳其餐厅。一张不大的餐桌占据了画面一角,桌上摆放着精美的陶瓷餐具,坐在餐桌右侧的青年穿黑色衬衫,正拿着杯子喝水,并没有看向镜头,雍可紧挨着他,比出了一个可爱的手势,配文是“a perfect day”[31],那拿着杯子喝水的青年是聂亦。
聂非非第一反应是这张照片的构图还有很多进步空间。第二反应是图应该没P过,没P的图里两人也能这么好看,真是天生神颜。然后才反应过来聂亦居然也在伦敦。
认识到这一点后聂非非立刻打开了Google地图,输入了脸书上雍可定位的地址进行检索。检索结果告知她此时她同他们只相隔两英里,步行只要半小时。她抑制不住地高兴,打开微信就想要告诉聂亦她也在伦敦,手指滑过一长串联系人时,突然看到了简兮的头像。就在那一瞬,聂非非想起了不久前简兮同她说过的话,手指动作不自觉地顿住了。
聂非非来伦敦时,在机场贵宾室碰到了简兮,两人在同一区域等机,坐了没多久,简兮主动过来找她聊天。本来也不太熟,自然没有太多话题可聊,勉强说了三分钟,就在聂非非想要结束对话时,简兮突然问她是不是喜欢聂亦。
聂非非愣住了。
这个问题过于突兀,她从没想过,乍然面对,一时茫然。回答“是”——她此前从没考虑过这问题,匆匆点头未免草率;但回答“不是”……那也似乎不是。一向利落的聂非非难得地踌躇,而简兮看了她十秒钟,皱起了眉头。
说起来,聂非非的确一直很崇拜聂亦,整个少女时代都在追逐着聂亦的脚步规划自己的人生,但她一直把这种崇拜和追逐定位为追星,所以也没有产生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妄念,譬如接近聂亦,尝试进入他的人生。
在去年夏天和聂亦于巴斯偶遇之前,她对聂亦的最大幻想,是有一天能再听一次他的讲座,虽然大概率依然听不懂。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希望能在第一排有个位置,第二排也可以,因为在十二岁那年唯一听过的一次聂亦的报告会上,她的位置实在太靠后了,视野不怎么行。
相对于别的十九岁女孩,聂非非的确太不会妄想了点儿。巴斯那场偶遇按道理可以激发无穷浪漫幻想,况且聂亦居然记得她,还同她交换了电话号码,之后又做导游陪她去科茨沃尔德游玩,甚至她想和他在温德拉什河的石桥上合影,他也宽容地应允了。
但就算有那么一天,聂非非也没觉得自己就同聂亦熟了起来,只当是追星女孩抽到了和爱豆共游一日的豪华奖券,怀着感恩的心接受了,再怀着“此种好事这辈子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的珍惜的心毫无杂念地去享受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聂亦,还以为自己是懂事不给爱豆添麻烦。从这个角度看,聂非非无疑是一个凭实力单身的典范。
但神奇的是,后来她同聂亦居然还是熟悉了起来。
那似乎又是一个巧合。她父亲的某个熟人在一家制药公司的药研院当副院长,院里有个研究项目卡住了,据说是因一直找不到一份合乎实验需求的亚裔少女基因样本。聂父古道热肠,为解朋友之难,将聂非非送去做了采血和口腔拭子。本以为是举手之劳帮个忙,样本能行固然好,不行也就算了。结果不久之后,副院长却亲自来电告知,说在对聂非非的基因样本进行检测的过程中,发现她的基因存在某种天生缺陷,如若放任不管,或许会导致严重的基因疾病。
副院长向他们推荐了A国的L实验室——全球生命科学研究方向顶级的实验室之一,说他正好认识一位优秀的天才科学家供职于那里,正在研究这方面的课题,他们可以向他做一些咨询。
那位优秀的天才科学家,就是聂亦。
她的父母专门带她去了一趟A国。在对她的基因进行全面检测后,他们一家三口在A国逗留了半个月。说是基因缺陷,但目前也没什么病症出现,因此聂非非对此没有任何真实感,但她也能感受到父母的挣扎和焦虑。她知道他们和许多医生聊过,还和实验室的好几位研究员聊过,不过要做一个确切统计的话,应该是和主持针对她这种情况的基因修复项目的聂亦交流的时间最多。最后她父母选择了让她成为L实验室的志愿者,试着用聂亦的研究成果进行基因修复。
在聂非非看来,治疗是很简单的,也或许是聂亦为了不使她紧张,而故意那样轻松地交代她的治疗方案,仿佛一切都很容易。六次注射治疗,两到三个月一次,每次注射之后观察一个星期,这听上去的确是挺容易的。实际操作起来也不太难。去年9月到今年6月,有时候她飞去纽黑文,有时候聂亦飞回S市,每一次治疗他们会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
聂非非就是这样和聂亦熟悉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不可避免地认识了聂亦身边的一些人,简兮和雍可便在此列。
贵宾室的那个角落很私密,简兮突然坐近了些许,用了很轻的不具备攻击性的声音说那句话:“我们都是一样的。”十七岁的少女作出伤感的姿态,“再喜欢他,也无法得到回应,不会有什么机会,他不会喜欢我们。”停了停,苦笑道,“我喜欢他,不小心让他知道了,他知道后就开始疏远我。”
聂非非没有说话。
简兮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可能与他并肩的一定要是极为优秀的、与他有共同话题的人吧。”停顿了两秒钟,她抬眼看向聂非非,“你知道雍可也喜欢他吗?”
正好有个电话进来,聂非非看了一眼来电人,按了拒接,向简兮:“你继续。”
简兮摩挲着玻璃杯:“聂亦他……虽然没说过喜欢雍可,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欣赏她。他们高中就认识。聂亦是个很冷淡的人,从小到大虽然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可他没有让谁靠近过,雍可是唯一一个他允许她靠近的人。”少女的声音近似低喃,“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说完这一切,她抬头看向聂非非,勉强笑了一下:“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吧?”
聂非非喝了口橙汁:“也不奇怪。”
简兮卡住。
聂非非促狭一笑:“和你开玩笑,我挺好奇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的。”
简兮看了她好一会儿,很轻地叹了口气:“因为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不想你陷得太深,也变成我这样。”
聂非非笑了一下:“好。”
简兮愣住:“好,好的意思是……”
聂非非道:“就是谢谢你提醒的意思,我该登机了。”说着站起了身,“再见。”
S市到伦敦需飞行十二小时,聂非非有足够时间思考简兮问她的那个问题:她是不是喜欢聂亦。
她十九岁,正值青春,是一个易萌动的年纪,靠近聂亦时,时常会有心跳加速之感,只是过去她不太会深思那些心跳过速的时刻。但此时想来,却无法欺骗自己,她的确是喜欢聂亦的。
简兮说她们一样,从这个层面来说,或许她们的确是一样的。只是她对聂亦并无什么贪求。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和聂亦在一起,因此也并不需要聂亦的回应。这一点和简兮不同。
聂亦就像是天上月人间雪镜中花,不可及,不可触,不可攀折。聂亦也应当是那样。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因她早早地将自己和聂亦定位为了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当简兮对她说她不会有机会时,她也并没有很难过。对于聂亦,她从没想过去攀折他,她只想好好欣赏他。
她其实没有那么笨,真以为简兮同她说那一番话是出于对她的担心,更可能她只是想要她赶紧出局,但到底是怎么样,聂非非其实也没有太关心。
如今,在这华丽宴会厅的一角,聂非非回忆完过往之后,重新埋头于手机。她关掉了微信,再次打开了雍可的脸书。照片上雍可笑得非常甜,看不太出来聂亦是什么情绪。不过画面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客观地说,确实很般配,让聂非非也有些相信简兮所说的,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棒棒糖已经完全化掉了,聂非非将棍子从口中抽出来,扔进了旁边她用来取蛋糕的小盘子里。
她没再试图联系聂亦,甚至按了关机键,以防止自己做出不得体的事。对聂亦的小心思不能让他知道,虽然现在她也没同聂亦有多近,但她不想走简兮的老路,被他更加地疏远。简兮的话真真假假,但这一条应该还是比较有可信度。
聂非非的心底涌上了一丝苦涩,不多,只有一丝。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没有自怨自艾沉溺其中,而是站起来舒缓了下因久坐而变得僵硬的身体,然后走向冷食区,又选了三个小蛋糕。
她相信吃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