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9日,星期三,多云
Fine Art Collection[34]是A国一本很老派的艺术杂志,每年都会举办一些有趣的线下艺术赛事。今年他们举办的比赛,对参赛作品的形式和主题没有明确规定,只要求参赛者们提交的作品必须是“a blend of Photography and Painting”,即体现摄影和绘画的融合——这是章程上的原话。
治疗之故,聂非非这一年都不能潜水,因此没出什么水下摄影的好片子。但她也没有浪费时光,转而去研究了人物摄影,沉迷于对油画风格人物照的探索,也拍了不少东西,其中最好的一幅是以康素萝为模特的半身像作品。聂非非将那幅照片寄给了Fine Art Collection的组委会参赛,今天杂志社公布了获奖名单,她拿到了FAC Student Prize[35]的金奖。
康素萝打电话来通知聂非非这个好消息,又不好意思地说她其实忘了今天比赛结果会出来,还是刚才在中央广场碰到聂亦时从他那里得知的。
“我去那里买咖啡,”康素萝说,“我先看到他,和他打了招呼,他就帮我也买了杯咖啡,递给我时问我,‘聂非非还喜欢拍人物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就提醒了我一下,说看到FAC的网站上刊登了你拍我的那幅获奖作品。”
可视电话里康素萝拆了包薯片:“我听到这个消息特别高兴,他好像也不急着走,我就和他聊了会儿。我说你因为没法下水所以这一年都在拍人物,拍了很多,但拍我拍得最好,你是个天才。他说你的确是个天才。然后Alisa过来叫他,我们就结束了对话,他和Alisa一道回学校了。”
聂非非搅拌着杯子里的热牛奶,问康素萝:“Alisa又是谁?”
看来康素萝现在是真的很放心她了,告诉她Alisa是聂亦的新助理,据传是聂亦博士时期导师的千金;还附带告诉她雍可和Alisa极不对付,上个星期雍可她们姐妹会在学校附近一个餐厅聚会,正巧Alisa也在那儿用餐,雍可差点和Alisa打起来。
康素萝咔嚓咔嚓咬着薯片:“我猜多半是为了聂亦争风吃醋。”说完欣慰地看着她,“所以你能迷途知返我真的很开心。聂博士他的确很好,但喜欢他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康素萝耸肩,“看上聂博士这样的人,可能势必得一辈子为他在情场战斗,就像雍可那样,那真的很累,也容易失去自我,我是不希望非非你那样的。”
牛奶晾凉了,聂非非喝完了牛奶,告诉康素萝:“我不会那样的。不过,”她像是闲聊似的问康素萝,“学长和那个Alisa关系很好吗?”
康素萝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她将薯片袋放到一旁,欠身给自己拿了瓶水:“不过助理嘛,跟在聂亦身边的时间肯定很多了。”
在康素萝喝水时她那边的门铃响了起来,聂非非便主动和她说了回聊,两人结束了通话。
尽管喝了牛奶,但这天晚上聂非非仍有一点轻微失眠。12点时她起来吃了一颗褪黑素,在1点左右得以入睡。早上醒来打开手机,便看到康素萝半夜时分给她的留言。她说她将聂非非那幅获奖照片贴在了自己的脸书上,得到了很多评论和赞,她很高兴,但也有一件奇怪的事。“Alisa居然关注了我,”康素萝留言道,“还给我私信,问我早上和聂亦谈的是不是就是这幅照片,又说她也很喜欢这幅照片,觉得摄影师的确很天才,问我有没有你的FB账号,想要关注,我还没回复她。”
Alisa到底是因为她作品的缘故想要关注她,还是因为聂亦的缘故想要关注她,聂非非不清楚,也不是很在乎。她的FB账号叫Tangled Rapunzel[36],用了她最喜欢的迪士尼公主的名字,基本上没发过什么动态,FB十级玩家也难以将这个号找出来同她本人对号入座。聂非非正在想怎么回康素萝,微信又响了一声,点开一看,却是聂亦发来的信息。
聂非非一边喝着水一边看聂亦发给她的信息。
聂亦给聂非非发信息不是罕见的事,自她7月底从纽黑文回来,这两个半月他们一直保持着一个星期联系一次的频率。每次聊得不多,聂亦会问她身体怎么样,作息是否正常,饮食规律不规律,有没有注意营养。聂非非觉得可能是因为治疗已到了最后阶段,聂亦比以往更需要及时了解她的身体状况,以便灵活调整后续的治疗和康复计划。
聂亦发过来的是Fine Art Collection在杂志网站上公布的获奖名单,她的名字被圈了出来,聂亦对她说了恭喜,又说没想到她拍人物也这么有灵气。
聂非非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她看了眼时间,今天她睡了个懒觉,纽黑文此时已是深夜。她想聂亦应该是忙了一整天,终于空了下来。她很认真地看着聊天界面里聂亦称赞她有灵气那句话,唇角又止不住地弯了弯,打字回复:“谢谢,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临要发送,却觉得这口吻好似有点太过亲密,想了一下,她删掉了那句话,又重新打字:“谢谢学长,听我妈说学长月底要回S城给我做最后一次治疗是吗?”然后按了发送。
聂亦很快回了过来:“对,27号的飞机,我会提前和你妈妈定好你的治疗时间。”
照理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聂非非规规矩矩地打出:“好的,学长晚安。”还没来得及发送,聂亦却又发过来一条信息:“康素萝说你这一年拍了很多人物照。”
聂非非并不是不会聊天,相反,她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因此她立刻回道:“是呀,学长想要看吗?”
聂亦说嗯。
聂非非让他等一等,然后端着水杯去到书房,打开电脑,认真挑选了十来张照片传了过去。
聂亦很快发来一条语音。聂非非将听筒放在耳边,便听到他低声问:“连Natasha都拍了,为什么没拍我?”
聂非非握着水杯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她其实是拍过聂亦的,不过是偷拍。她放下水杯,操纵着鼠标键打开了一个加密文件夹。文件夹里只存了几张照片,聂非非的目光停落在那些照片上。有一瞬间她想实话实说:“我其实偷偷拍过你。”想挑选一张照片假装若无其事地传给聂亦。但她立刻预感到了这样做的后果。因此她只是很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关掉文件夹,对着手机撒谎:“是没有拍过学长,因为我想学长应该不会有空给我当模特。”
聂亦再次发过来一条语音,他的声音里像是含着一点笑:“你没有问过,怎么知道我没空。”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现在可以问。”
聂非非握紧了水杯,她喝了一口水,明明只是常温的白水,她却从中喝出了一点酸甜之味。她再次回放了一遍那条语音。聂亦的话好像很普通,但又似乎含着一点格外的含义……在放飞妄想之前聂非非记起了那个百分之八十七点三的数字,那个数字非常有用,让她立刻停止了妄想。她觉得她像是一个旅人,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肥沃的、美丽的、鲜花盛开的沼田。但因为那沼田离她太远,她不清楚它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幕海市蜃景。但她也不想去求证,因为她不愿意承受失去。
保持现状就好,她不想要失去。聂非非静了许久,打出了一段话:“可是学长太帅了,请你做模特,我男朋友就要吃醋了。”为了不使这句话显得突兀和生硬,她在后面加了一个兔斯基跳舞的表情。在兔斯基的加持之下,整段话看起来的确生动了许多,像是一句正常的玩笑话,虽然隐藏的信息很是惊人。
聂非非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发送了过去。
她等了十分钟,没有等到聂亦的回复。保姆来敲门,说在餐厅给她准备了早午餐。聂非非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饥饿,便跟着保姆下了楼。
聂非非在餐桌前坐了一个小时,但她没有吃太多。她一直在想,最后回给聂亦的那句话是不是不够得体。聂亦可能只是因为喜欢她的人物像,所以提议给她做模特,她所感知到的他话语中的温柔和亲密,应该也只是她的错觉。
她不是不想要聂亦做她的模特,但摄影是一件需要动感情的事。业界评价她的作品情感丰沛,充满灵气,是因她拍摄每一幅作品时都是全身心投入,会无法自控地、极为放肆地在其中挥洒感情。
她怕一旦正视她的镜头,聂亦会看出她的真心。
可她或许真的不该用男友会吃醋这个理由来婉拒聂亦的提议,这大概会让他误会她很不专业,对她失望。
但她要怎么解释呢?
她无法解释。
到晚上,聂非非才收到聂亦的回信。他向她道歉,说昨晚太困了,不小心睡着了。聂亦表现得非常正常,淡然,得体,让聂非非因为曾妄想他做她模特的提议别有含义,而感到了深深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