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一个闪电,照得四周清亮如白昼。
我看到发黄的照片上,十六岁的谢容华甜蜜地笑着。她幸福地偎依在一个男人身边,这么娇嗔可人的谢容华是我不曾见过的,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不会知道,老是装神弄鬼的大神棍会这么天真地靠着另一人。
她是怎么样跟我说的?欢喜妹,你要记住,男人呀,就是个背信弃义的东西。这世界什么都靠不住,除了钱。我们什么都需要,就是可以不要男人,当然,金子银子雕的,可以考虑一下……
她还说,爱情,就是个生活的点缀品,有了它,美过几天,就视觉疲劳了,再晾上几天,就多余了。可照片上的容华姐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神、她的神情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她的全部。她爱上了,所以义无反顾地跟他走,然后一个人被扔在小旅馆里,茫然走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晕倒后,有人告诉她,她怀孕了。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的十六岁。我笑,控制不住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容华姐,你为之抛弃一切的男人,我也遇上了。他叫王墨,他很幸福,有自己的家庭,有一个端庄秀雅的妻子,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他们很富有,有一套海景别墅,很体面。不像咱们总要搬家,担心房东突然又涨房租了,要赶紧找新房子,不然要被赶出去。他们的女儿很乖巧,什么都不用烦恼,是学校的公主,有很多人追,不像我,没人跟我玩,到学校还要被人笑是巫婆的女儿。
是不是很不公平?为什么我们活得这么艰辛,他们却可以这样无耻地幸福下去?只因为十六岁,青春期,你太叛逆,你不懂事,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吗?然后,上天惩罚你,让你二十七岁就死去,让你十一岁的女儿流落到街上行乞,毫无尊严吗?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虽然你说过,活着,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包括公平。可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我只要你活着,陪我一起长大,就算再被骂小神棍也不生气,相反,我会觉得很幸福,因为我还有妈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没爹没妈。
我继续笑,眼泪掉在照片上,像凝了滴泪在容华姐的腮边。妈妈,我遇见了那个男人,我当他死了,可他竟活着,你是不是会想他?那就看清楚,他就在这里,倒是地上,他是不是老了?变丑了?一点都不像当初你爱的他?你是不是快认不出他?
没事,我让他到下面陪你,让你好好看清他,你爱上是怎样一个衣冠禽兽!
我扬起手中的棒球棍,对准王墨的头部,就要朝他砸过去。
手腕被李昭扬攥住,他低吼,“你疯了吗?”
“别阻拦我,我要杀了这个衣冠禽兽!”
“杀人要偿命的,你知道吗?谢欢喜,你冷静点!”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他竟是我父亲——”
父亲?这称呼,他不配!我抑制不住地趴在一旁吐了起来,翻山倒海一样的一阵恶心,全部涌进喉咙,太恶心了!
李昭扬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柔声问:“好点了没?”
好?我永远好不起来!
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我整个世界被推翻倒塌,只剩下一地废墟。满城的嘲讽,笑尽谢欢喜的可笑。什么善与恶,什么轮回与报应,全是狗屁!我只看到抛弃女人的人和虐待继子的人很幸福在一起。
我用力推开李昭扬,头也不回往前跑。
“欢喜——谢欢喜——”李昭扬追上我,“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我看着他,抹了满脸的雨水,“谢谢你,李昭扬,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我担心的是你。”
“我没事,你放心,”我抬起头,努力冲他笑了笑,“你说得对,杀人偿命,他不值得,我要好好地活着,亲眼看到他们下地狱!”
他错愕地看着我,还要说什么,我却甩开他用力向前跑。
阴沉了一整天的云墙,终于在一声惊雷之下被撕裂,瞬间倾盆大雨。雨滴用力砸在我身上,砸得我皮肤生疼,可这痛比不上我内心的痛。我曾经很崇拜过一个人结果却变成我最唾弃的人,我以为多年前的苦难只是命运的一场不公,但它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而犯人或许是他妻子,他们共同谋杀了我最亲的人……
我的世界一瞬间崩溃了。
那真的是很大很大的一场雨,伴随着轰轰不断的雷声。雷一个又一个地炸在我耳边,一个响过一个。每一次雷炸起,就把四周照得狰狞的白亮,仿佛在张牙舞爪嘲笑我的天真,我的可笑。雨水早就打湿我全身,衣服粘在身上,那些寒心的冷意一波波地侵入身体,深入骨髓。
我感到我的心连同这场雨一起变得冰冷,变得黑暗恐怖,然后那些阴暗面全部占据我的大脑。那些我积蓄的美好画面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被冲刷、流走,我仿若回到过去的那一刻,我在派出所的牢里,对着铁条,还有微弱的光,然后慢慢伸出手,狠狠地掐向身边柔弱的人——
我要宣泄,不管我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疯了,不是我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把我也逼疯了。
我跑到宫宝的宿舍楼下,抬起头,有感应般,没等我喊他,他就撑着伞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带到他伞下,用袖子帮我擦去脸上的雨水,紧张地望着我。
“欢喜,你怎么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他不说话,把手中一直握着的照片递给他。又是一个闪电,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表情,除了震惊还有恐惧。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害怕?我看着他,一直发泄不出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语无伦次问他:“鸡丁,怎么办?”
这一瞬间,我后悔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只想过一个平凡的人生,过正常的生活,将来有一个爱的人,和他生一两个调皮的小孩,像养小猪一样,把他们喂得白白胖胖,珠圆玉润,然后快快乐乐,为猪肉涨价吵个嘴,抱怨家里的男人真没用之类,把他踢到床尾,在床头等他来哄我……
可我为什么遇上这样畸形的人生?为什么将我好不容易重新明亮起来的生活变得充满仇恨,我恨王墨!我恨沈雪尺!这两个人把我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从前,让我没有童年,现在,又让我满心怨恨。
宫宝没有说话,只是撑在我们上空的伞掉了下来。他紧紧地抱着我。他在安慰我。这个傻瓜,他不知道,他没听到那个录音,他不知道,他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我紧紧地抱住他。宫宝,鸡丁,唯有你,才能知道我们彼此的苦难。
“那个男人是你父亲。”
“他不是,我没有爸爸,就算有,也早死了!”我固执地重复着,“我姓谢,不姓王,我是谢容华的女儿……”
“是,是,他早死了。”
他应和我,在我耳边呢喃着:“就算这样,你还有我,欢喜,你还有我。”
对,我还有鸡丁。我抬头,他坚定地望着我,眸子里有让人信服的坚毅和心疼。我颤抖去摸他的脸,虽然被雨淋得冰凉,可是有温度。对,他是我的,我的鸡丁。
我费力地踮起脚尖,抱着他的头,把额头对着他的额头,缓缓道:“鸡丁,我要报仇,为我们报仇。王墨,沈雪尺,这些我都不放过,包括王惜乐,我一个都不放过,我要他们全部下地狱,我要他们身败名裂,妻离子散,我妈怎么死的,他们就该怎么去下地狱!”
又是一个闪电,我看不到自己狰狞的表情,却听到身边男人的声音,很清晰的一个字。
“好。”
好,他答应了。鸡丁答应我的,一定都会做到,从小到大,他就没骗过我。我松开手,感到眼睛被手轻轻遮住,像小时那样,只是手不再柔软,他的手变得修长有力,指节分明。
他半抱着我,那么温柔在我耳边对我说:“欢喜,别哭!”
欢喜,别哭。我的眼泪在他手心肆虐,我抱着他,在心里说,鸡丁,别哭。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的真相,还有我们即将开始的报复,虽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可是我可以预见那是惨烈的,也是我们不想要的生活。但是我不会放弃,因为我忘不了,那年,我们被逼着一无所有,颠沛流离,而这些人,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在别处幸福着。
我们在雨中站了很久,似乎要把这彻骨的寒意也记住。那是一场暴雨,雷电交加,虽然很可怕,但第二天就放晴了,整个世界又变得清新可爱。可是我生命的雨再也没有停息,始终一片阴霾,再无晴天,也再无欢喜。
有生之年,我遇见很多人,是幸运,也是劫难。
在劫难逃的混乱,被绝望的汪洋淹没,而我无法再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