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惜乐是被硬架着过来的。
不过几个小时,我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披头散发,清秀的脸布满抓痕,还带着血,手上戴着手铐,她被李昭扬半抱着进来,口里一直发出古怪的声音,一会儿低笑,一会儿嘶吼,一会儿拿头去撞李昭扬,眼瞳涣散,两眼无光。
我往后退了一步,“她怎么变成这样?”
宫宝跑过去,怒气冲冲:“钥匙呢!谁把她锁起来,她从来没伤害过谁!”
“这是防止她伤害自己,”李昭扬有些说不下去,“那些伤,都是她自己抓的,她不会伤害其他人,只会伤害自己。”
“钥匙!把钥匙给我!”宫宝根本听不下去。
李昭扬没办法,叫一起同来的警察拿了钥匙,打开手铐。
期间,王惜乐一点反应都没有,歪着头,看着宫宝解开手铐。等手铐解开后,她竟然又拿回去,戴上,嚷嚷着:“不能解开!我是坏人!要关起来!”
“谁说你是坏人?”
“我害了妈妈,不是坏人吗?”她固执地戴上手铐,嘴里碎碎念着“我是坏人,我杀了妈妈”。
宫宝手放在她肩膀,试图叫醒她:“王惜乐,你不是坏人,你没杀了你妈妈,你妈妈还活着!”
我实在看不下去:“怎么会变得这样?”
“出了这么多事,她压力太大了,精神崩溃了。”
李昭扬上前止住宫宝:“没用的,我说了一路,她根本听不进去。”
“乐乐,快过来,见你妈妈一面。”王墨从病房里走出来,又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女儿,“谁把你打成这样?”
他望着后面的警察,吼道:“你等着,我要告你们暴力执法。”
“……”警察一脸无辜,但没有答理他,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
王墨怒吼吼把手铐扔在地上,拉着王惜乐。
王惜乐没有反抗,任他动作,很安静,叫了一声:“爸爸?”
王墨没注意,简单帮她擦擦脸,哽咽道:“弄得好点,别让你妈走得……不安心。”
一刹那,王惜乐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死灰一片。
他帮王惜乐擦好脸,拉着她进去:“好了,跟我去见见她。”
我站在玻璃外面,看到王惜乐进去,被推到沈雪尺面前。
沈雪尺挣扎地坐起来,伸手去碰她的脸:“乐乐,你怎么都不来看妈妈?”
这句话,她说得气若游丝。王惜乐小心翼翼地任她碰,却呆呆的没有反应,她木讷地望着沈雪尺,一动不动,平时灵动的双眼像死水,映出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沈雪尺。
她不安地问:“乐乐这是怎么了?”
“乐乐,说说话啊!”王墨也觉得有些奇怪,“跟妈妈说话呀?”
“乐乐,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妈妈?”沈雪尺抓着王惜乐的手摇晃着,紧张道,“妈妈已经跟宫宝欢喜认错了,妈妈决定病一好就去自首。真的,妈妈,没骗你,乐乐,求求你,跟妈妈说句话。”
王惜乐还是没反应,只是眼珠转了一下,开口:“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很美的,她喜欢穿旗袍,你穿得白白的,这里补补,那里补补的,一身都是绷带的,丑死了,你不是我妈妈。”
“乐乐,你怎么这样跟妈妈说话——”
王墨低吼,沈雪尺止住他,柔声道:“乐乐,看看我,我是妈妈,妈妈变成这样,是因为受伤了!”
“你不是!你不是我妈妈!”王惜乐猛地剧烈反抗起来,“我妈妈死了,被我杀死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妈妈只是受伤了,跟你没关系的!”
“爸爸说的,爸爸说,我害死了妈妈!”
话一说出口,王墨瞬间脸色苍白如纸。
沈雪尺不敢置信地望向王墨:“王墨,你这样说,要逼死孩子吗?乐乐这么善良,怎么受得了吗?”
王墨抱住乐乐:“乐乐,爸爸只是气坏了,跟你没关系的!”
王惜乐没有反应,只是喃喃自语:“是我,是我害死了妈妈。”她又想到什么,尖叫起来:“手铐?我要手铐!快把我抓起来。”
王墨再也忍不住,抱着她,跪下来,泣不成声:“乐乐,求求你,醒一醒,爸爸错了,爸爸不该骂你的,妈妈受伤跟你没关系”。
“爸爸错了,爸爸给你跪下来陪罪。”
“乐乐,求求你,看看妈妈。”
王惜乐疯了似的喊了起来,尖叫着“手铐”,叫声几乎撕碎大家的耳膜。
宫宝默不作声走进去,把手铐拿给她。她安静了,戴上手铐,安静地坐在那,不再说话了。
我蹲在地上,用力抓自己的头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疯了,她疯了,乐乐,王惜乐,她是单纯美好的女孩,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沈雪尺呆呆地看着戴着手铐的女儿,终于明白,拉着乐乐的手,柔声说:“乐乐,来,看着我,我是你妈妈,妈妈是受伤了,可是跟你没关系,因为那时候太乱了,你一直是好孩子,你怎么可能会伤害妈妈呢?”
“妈妈去抢你的刀,是不想让你受伤呀,乐乐,你十岁就来我家,妈妈疼你吗?妈妈这么疼你,怎么可能让你受伤?刀多危险,妈妈当然不让你拿,你掉下来,楼那么高,妈妈当然不能让你受伤。乐乐,我的好孩子,妈妈一点都不想让你受伤,妈妈跟你掉下来,是自愿的,如果你受伤,妈妈才会活不下去……”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堆,可是王惜乐根本没听进去,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可好看了。”
她疯了,真的疯了。
沈雪尺停下来,流着泪看着面前的女儿,颤抖着手,帮她擦脸:“乐乐,我的好女孩,是妈妈对不起你,让你有个杀人犯的妈妈,让你受不了——”
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抱着王惜乐哭得撕心裂肺。
“乐乐,妈妈受伤,跟你没关系,是妈妈罪有应得,乐乐,你看妈妈,你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犯下的错,做下的罪,为什么都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我的第一个孩子,突然间就没了,我的第二个孩子,我要死了,她都认不出我来了。”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真的错了!”
“乐乐,有罪的不是你,是妈妈!”
……
我捂住耳朵,再也听不去。纵使沈雪尺千错万错,她对乐乐是毫无保留的爱。乐乐失足跌落,她为了救她跟着跳了下来。她是个罪人,却是个合格的母亲。
“乐乐,你醒一醒!老天,只要你能让我的孩子变回来,我做什么都愿意,”沈雪尺哭道,想到什么,疯了似的去拔身上的管子,“乐乐,我现在就去自首,现在就去——”
“雪尺,你做什么?”
管子拔出来,一道血流喷射出来,溅在玻璃上。
我瞪大眼睛,看到沈雪尺挣扎地坐了起来,然后眼瞳放大,无力地倒下。
血色中,这一次,她再也没醒过来。
世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我看到,医生冲进去,对王墨宣告沈雪尺的死亡。他们拿起床单,盖在沈雪尺脸上。这样轻轻一盖,那张让我害怕又怨恨的脸永远不见了。
乐乐仍一动不动,她戴着手铐,伸手去拉沈雪尺露在床单外面的手,紧紧握住,然后把脸颊贴在沈雪尺手上。眼泪顺着她那无神空洞的大眼睛流下来,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无声流泪。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妈妈这一次真的死了,但可能是母女的感应,她也感到难过。
我蹲在地上,宫宝就在旁边,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动一动向彼此靠近,给对方一点安慰或依靠。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呆呆地蹲着,直到一双脚站在面前。
王墨跪下来,流着眼泪问我:“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女儿疯了,我的孩子,现在,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