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前,医生嘱咐我们,“病人情况很不稳定,一定不要刺激她,时间不要太久,她需要休息。”
我问:“她会死吗?”
“她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
“哦。”
我点头,进了病房。沈雪尺就躺在病**,身上插满管子,她伤得很重,从三层楼摔下来,身上还压着一个王惜乐,很多地方粉碎性骨折,而且她的脊梁,就算这次挺过来,可能也要靠轮椅过活。
“乐乐没事吧?”
“没事,放心。”
她脸色看起来不好,只是有些精神。
她小声叫王墨帮她整理头发,王墨反驳,“医生说不能乱动。”
“不行,我绝对不会乱七八糟,蓬头垢面见我的对手。”
直到披散的头发被整理好,沈雪尺才正对着我们,明明很弱,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仿若下一秒都会死去,可她却还像个温婉的贵妇人,体内住着一个强大的灵魂,微笑地看着我们,又像看透世事,显得特别温和平淡。
“你们赢了。”
赢?我们做了这么多,想的可不是输赢。如果能让容华姐重新活过来,要我跪下来,给她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们之间,没有输赢,只有生和死,罪与恶。
她又问:“警察来了吗?”
“我已经报警了。”王墨回答她,沈雪尺点头,见我们疑惑,“不用担心,只是我决定把什么都说出来。”
“这些以后再说——”
“不,一定要现在说,我怕我撑不住,墨,你录下来.”
“雪尺?”
“我已经决定了,”沈雪尺挣扎地笑了笑,“我感觉得到,我支撑不了多久。”
“你、你不要乱说。”
“人总会死的,也许我的报应来了,”沈雪尺转头看我们,目光竟有些慈爱,“说真的,那天,听说你们就是小仙姑和宫薄,你们都没死,我除了害怕,还有点高兴,暗自庆幸,我没再害死两个人。”
竟我们并不理会,她又笑了笑:“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们没死,我真的很开心。”
“你们走的时候,那么小,身上又没钱,天那么冷——”她咳了一下,目光望着我们,又似乎不是在看我们,眼神很飘,带着些神经质的渴望,“那时候,我,我开车,在路上,看到很多流浪儿,就想,会不会是你们,偶尔看报纸,看到有流浪儿被冻死的新闻,我就怕,是不是你们,那时,你们还那么小,现在都已经这么大了……”
“你终于肯承认,是你做的?”
“听我讲,欢喜,给我一次,就一次机会。”她一激动,脸又白了几分,求救般望着宫宝,“宫薄!宫薄!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宫宝别过脸,不给回应。
沈雪尺苦笑:“其实,我怀疑过你们。虽然隔了十几年,可还是能看出小时候的轮廓的,特别是你,宫薄,你虽然戴上了隐形眼镜,可乐乐曾经跟我提过你是混血儿,有双绿眼睛。我那时候,会想,你会不会是宫薄?可我没再去查了,我想,就让那些事情过去吧。我骗自己,什么都过去了,放过你们,老天也会放过我。”
“可是一切都不会过去,就算我怎么想忘掉,我也忘不掉。我经常做梦,想到我害的人看着我,就这样看着我,站在我床边,看着我,问我什么时候会死?”沈雪尺脸上全是恐惧和害怕,“我一直以为我做得很完美,没人发现,这么多年,也没人怀疑过我,可是我知道,我心底很清楚,我做过什么。”
沈雪尺又问一次:“墨,你录音了吗?”
“录了。”
“那就好,”沈雪尺眼泪掉了下来,“这么多年,我也受不了。是的,就像你们所猜测的那样,你们没说错,我嫁给宫胜南是有目的。欢喜,那一年,我之所以找你妈,是想借你妈的手害死宫薄,没想到,你妈却把宫薄带回了家。”
“我一不做二不休,就派人到你家放了那把火。”
“只是放火的话,为什么我妈逃不出来?”
“我让人在你妈喝的水里投了毒。”
“你好恶毒,那天要不是我和宫宝晚回去,是不是都要死在那?”我质问。
沈雪尺点头:“所以,那天,我在家里看到你,很惊讶,以为你发现了什么。后来,火灾结果出来了,我才知道你们没在里面。”
“投了毒,为什么警察尸检时没发现?”
我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傻。当年警察草草结案,如果沈雪尺没有动点手脚,案子会结得那么快?而且我身边跟着一个混血小男孩,竟也没人怀疑过他的身份。我冷笑:“我是不是应当感谢你,当年放过我们,才能让我们能站在这,揭露你?”
“后来,我跟过你们,看到你们……那么小,你们还只是孩子,我下不了手,对自己说,或许你们活不下去。”
“你就不怕宫薄去报警?”
“他不会,”沈雪尺摇头,“他要报警,只能回家。”
只要回家,那是生是死,谁也不清楚了。
我笑,眼泪掉了下来:“沈雪尺,你真是机关算尽,钱就这么重要?为了钱,我妈跟你无冤无仇,你就一把火,烧死她?还是那时你就认出,她就是你前夫抛弃的女孩?”
“没有,我是后来看到照片,才认出是她。王墨外遇的事,我知道,但我真不知道是谁。”
“那我爸爸呢?”
“我找人推进海里的。”
“为了钱,你连自己的丈夫也杀?我不是你儿子,跟你没关系,可那是你丈夫,你躺在身边的人!”
“谁说他是我丈夫!”沈雪尺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但是马上就受不了地咳起来,半天缓过来,强撑着又无比坚定道,“我的丈夫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墨,我嫁给宫胜南,就是为了杀了他!他该死,他该死!”
“该死的人是你!”宫宝怒吼道。
沈雪尺抬起头,咬牙切齿,眼睛全是深深的仇恨:“是的,我该死,可是宫胜南,他更该死,他该死。要不是他,我不会变成这样,我不会身上背负着两条人命,十几年没睡过安稳觉,从没安过心,我不会跟我的丈夫相隔两地,我不会不能连拥有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我不会活到现在,被一手养大的孩子指着我鼻子问我是不是杀人犯?”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就是他害的,就是宫胜南一手造成。”
“胡说,你这样的女人,明明是为了钱!”
“钱?我做的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钱!我恨他!我恨他!我就是要他死,就是要姓宫的都一无所有。他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他!”
沈雪尺怒吼着,像想到什么,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她剧烈地喘息地起来,身边的仪器疯狂地叫了起来。
医生冲进来,低吼道:“不是跟你们说,不能激动,她随时都会死。”
我们被赶出病房。
王墨紧张地盯着里面,红着眼圈,眼里全是压抑的悲痛。
我走过去,看着他:“她还和你在一起,这些事情,是不是你们一起谋划的?”
他没回答,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我又问:“是不是?是不是你们一起谋划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是不是你和她谋杀了我妈!”
一想到我的亲生父亲和他的原配妻子谋杀我了亲生母亲,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哽咽道:“为什么你会是我父亲?只要一想到我身上也流着你的血,我就觉得真脏。”
王墨看着我,艰难地开口:“她什么都说出来了,又变成这样,求求你们,放过她。”
“放过她,谁来放过我妈?”我指着自己,又指着宫宝,“谁来放过他爸?”
“王墨,你怎么能这么坦然为她求情?你知道,我妈死后,我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吗?你向陌生人跪过吗?你睡过马路大街吗?你有走到哪,像垃圾一样被赶过吗?”我指着我和宫宝,“我有!我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他别过头,不敢看我。
宫宝走过来,抱住我,把我压在他怀里。我抱着他,无声流泪。四周死一样寂静,只有我们压抑的低泣,呜咽。
直到医生过来,跟我们说:“她醒了,有话跟你们说。”
之后,医生愤愤离开,留下一句“这样简直是找死”。
再次来到病房,大家情绪都平和了些,或者说,继续把愤怒压抑在心里。沈雪尺仍嘱咐王墨要录好音,然后平静地开始录音,这一次她再开口,回光返照般顺畅流利。
“如果我能活着,出院后就去自首,要是不能活下来,你就把录音带拿到派出所,替我自首。下面是我的供词,我,沈雪尺,我承认,大学同学聚会,我见到以前追求我的宫胜南,我厌恶了清贫的生活,就同王墨离婚,嫁给了宫胜南,为了夺得宫家的财产……这些都是我做的,完全是我一手策划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特别是跟我先生王墨没有任何关系。”
“雪尺——”
沈雪尺看了王墨一眼:“我跟他离婚后,就断了联系。直到宫胜南死后,我一个人太过寂寞,才同他联系,这中间发生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现在,我认罪。”
宫宝望着王墨:“我不信,他跟这些没关系?”
“不管你信不信,他真的不知道我做了这些。”沈雪尺说完这长长的一段,有些喘不过气,又像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掉了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墨心疼地看着她:“你这是何苦?”
沈雪尺摇头:“我只想能好好睡一觉。”
“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我也不好受,十几年来,我没平静地活过一天,睡过一觉,”沈雪尺望着我们,指着自己插满管子的身体,“我得到了什么?我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说她死也不要我这样的妈妈。”
“这样的妈妈,”沈雪尺的眼圈红了,“在她眼中,我就是这样的妈妈,为了钱,杀人放火,我就是个杀人犯。欢喜,宫薄,我知道,我求不得你们的原谅,但经历了这么多,我是真心向你们忏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们沉默,看着沈雪尺流泪。她也老了,没有精致的妆容,少了标志性的旗袍,她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脆弱,接近死亡。
该不该原谅她?
我和宫宝往后退了一步,我冷冷道:“沈雪尺,你害死的人不是我们,要求得原谅,你去问问我妈!”
一瞬间,沈雪尺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绝望。我别过脸,眼泪滑过脸颊,是什么都把我们变得这么残酷无情?我继续说:“沈雪尺,你别以为死这么容易,我要你活着,活着到监狱去忏悔你的罪。”
沈雪尺抱着王墨哭了起来。
我和宫宝要离开病房,手机铃声响起,我听到李昭扬急促的声音。
“你们快过来,王惜乐出事了——”
声音很大,大得整间病房都听得到。
“乐乐,乐乐,怎么了?”沈雪尺抬起头,惊恐地问。
忽然那些仪器又叫了起来,疯狂地叫了起来。
医生带着护士冲了进来,沈雪尺并不配合,激烈地反抗起来,“乐乐,我要见乐乐!”
医生低吼道:“你们这些做家属的,她要找谁,快点去叫!”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