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一大早的就业指导课相对放松，是大课，四个班一起上，可以随便选座位。李佩奇索性到宿舍楼下等林一昂，好不容易有机会穿自己的衣服，一排排短裙牛仔裤里，林一昂一身校服反而格外显眼。
“你昨天通宵了？”
“没。”
“那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李佩奇狐疑地盯着林一昂憔悴的面孔。
林一昂瞪过去。
“咱们不是都打职业还什么就业指导，要我说不如放一整天假来得爽！学校就是爱搞这些没用的课耽误时间……”李佩奇音量越来越小，林一昂一脸迷惑跟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位女人，也不知是哪个分部的老师，一双细长眼睛有些严厉的盯着李佩奇，白色职业套裙，银灰色高跟鞋，一颗泪痣温温柔柔，让这张脸生气时也显得妩媚动人。
“这位同学，我想和你强调一点，黎明的宗旨是培养电竞领域内的全面高质素人才，不是所有同学都能成为职业选手，电竞也不是只有职业选手就可以发展壮大的。”女老师显然是路过时听到，实在受不了李佩奇的大放厥词才开口的，说完之后，她又若有若无地瞥了旁边林一昂一眼，似有深意地加了一句：“即使是职业选手，赛场之外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李佩奇咽了咽口水：“老师……您说什么都对……”
女老师不以为然地笑笑，转身离去。
两个人都没把这点事儿放在心上，还是一路斗着嘴走到上课的教室去。大课教室在小礼堂，李佩奇跟树懒似的时不时挂在林一昂肩膀上，正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刚到教室门口，突然就没声了，也站直了身体，戳了戳林一昂的胳膊，“儿子，这不就是刚才那个……”
他戳了半天，林一昂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讲台上那身熟悉的白色套裙。
李佩奇莫名其妙，用力地推了他一下，“你按‘金身’了？走啊！”
林一昂一个踉跄回过神来，强行按下心头的激动，原来她就是秋水啊，原来她就是秋水啊，他面带不自知的微笑朝教室里走。
李佩奇走在他旁边，看看他的脸，“哇，你这个表情太恶心了吧！该不会是看到哪个妹子……”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甜美的声音对着他们喊：“林一昂，这边这边！”
是杨依依和叶璟已经在前排占了几个座位招呼林一昂过去。本来没有李佩奇的份儿，但看到漂亮女生他哪里肯走，愣是死皮赖脸地坐下了。
北境是到得最晚的，因为穿了常服看起来又更精神了一些，一进来就惹得女生们讨论起来。他倒是习惯得很，施施然穿过了整个大教室才走到这边桌子来，杨依依伸手拽了一把他：“别走秀了，过来坐！”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就业指导兼心理辅导老师秋水。”
林一昂魂不守舍，眼前全是自己在家乡上学放学的路上反复地读秋水给自己写的信和寄的书，是秋水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他对世界一无所知，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之后，甚至不知道回信的第一句话该写什么……
“下面我要请6位同学上来配合我完成一个任务。”秋水在讲台上说。
“老师我们！我们正好6个人！”林一昂的手臂忽然被李佩奇举了起来，还来不及反应，身边几个人已经都被李佩奇连累地站了起来，大家都猝不及防一脸窘迫，瞬间成了焦点。
“好，我给大家看一眼数字。”秋水把手里的牌子展示出来，“你们顺序不变吗？第一个人至关重要哦。”
“儿子你去最后面！”李佩奇窜到杨依依身边。林一昂这才反应过来是要做什么任务。
“描述语言和动作不能表示任何数字，只有第一个同学可以看过后传达，可以提问，每个人只有30秒。”
秋水示意其他人到门外去，把牌子递给北境，北境看完愣了一下，叶璟走进来，全神贯注看着他，立刻开口问道：“数字位数多吗？”
“还行，”北境脱口而出就是个奇葩描述，台下笑起来，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补充道，“是个大整数，只有最前面的数字有意义，后面都是来凑数的。”
下面笑得更厉害了。
叶璟也憋不住乐了，但脑子还是在转的，想了想就有点理解北境的意思，“那最前面的数，一路的防御塔，不算各自的基地和门牙塔，够吗？”
北境眼睛一亮：“还不能算高地塔！”
那就是4开头了，叶璟接着问：“后面那些位数按塔怎么算？”
“是一样的。”
叶璟了然于心，朝秋水点点头。
杨依依和叶璟本来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叶璟两句话就让她知道了数字，接下来就轮到李佩奇听杨依依的解说了。他一进来就露出两个虎牙咧着嘴笑，还像什么小偶像似的跟台下打着招呼，下面一笑他就煞有介事地抬起手往下压，“冷静，冷静。”
杨依依看他那样就想放嘲讽，然而毕竟还在上课，只能忍回去，想着迅速解决战斗：“下路不算基地、门牙和高地塔的塔数，是很整的整数。”
“啥？？”李佩奇扳着手指头，“几位数啊？”
“后面的和前面的一样。”
“你不是说是整数吗！”
杨依依干着急：“我是说后面的东西和前面的数一样！”
“后面有啥东西？”
哈哈哈哈哈……全班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秋水也忍不住抿着嘴，李佩奇来了劲：“你自己说很整的整数！那后面不就是……”李佩奇嘴里的“零”咽了回去。
“对！那个东西和前面的一样！”杨依依气得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一时忘了说“位数”。
“时间到。”
林一昂黑着脸，看李佩奇上蹿下跳地比画：“防御塔，知道吧，它没算基地……”
“重复依依的话。”林一昂懒得看他演人形防御塔。
“下路不算基地、门牙和高地塔的塔数，是很整的整数。”李佩奇挠了挠头，“后面的和前面的一样。”
“整数、一样？”
“对吧！我就说她地描述有问题……”李佩奇无奈道。
“林一昂的答案是什么？”
林一昂看着秋水，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四万。”
下面一片惊呼。
“为什么？”
“很整的数是很确定的信息，所以后面不可能是四，还能描述的就是位数了。”
秋水点点头，在讲台上朗声说道，“你们下周就要和青训选手比赛了，我希望你们知道沟通的重要性。团战沟通时间非常短，关键信息的错漏会导致你们输掉比赛。刚才你们对彼此的表达能力有所了解，希望能帮你们选出适合在队伍里做指挥的队友，也希望不擅长沟通的同学自己能改善。”
直到其他组做完心理游戏，李佩奇还在和杨依依争辩“到底谁没脑子”。林一昂整个人如踩在云端，说他魂不守舍委实不算冤枉。北境拉着叶璟和张彦，小声说：“下周还是咱们组队吧，我帮你们补分。”
叶璟和张彦都摇了摇头，北境一怔。
一下课，同学们就散得七七八八。
杨依依拉着叶璟跑掉，李佩奇被林一昂轰走去吃饭，北境本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但接了个电话就愁眉苦脸的，也立刻不见人了。林一昂手在兜里来回揉着手机，一言不发坐在座位上，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秋水在讲台上整理完讲义，看着他笑笑：“林一昂，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林一昂涨红了脸，低声道：“不是……”
秋水走到他面前，顺手拖了把椅子坐下来，“你没有的话，我倒是有问题要问你，”她平静地注视着林一昂，他和之前俱乐部定妆照上的小胖子完全是两个人，瘦成个衣架，校服穿在身上空空****，可能是长期待在室内训练的缘故，倒是比照片上白了一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林一昂纠结着语塞，又开始下意识摩挲兜里那枚已经失效的职业选手徽章，“你……看了那场发布会吧？”
秋水点点头，“我看了。”
“你知道那场比赛吧？”
“我知道。”
“我不是那种人！”林一昂握着拳头喊。
“我知道。”
“我没有……没有偷钱包！”
“我知道。”
“我不是队霸！我不想投降！”
“我知道。”
“我……我还想当职业选手。”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耗尽了林一昂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秋水，眼底的狂热叫秋水暗暗心惊。
“我知道了，”秋水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林一昂疑惑，“放心？”
秋水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我弟弟这么懂事这么努力，我当然放心了很多。”
林一昂一脸惊喜刚要张嘴，秋水又接着说，“不过人前你还是得叫我老师的。”
林一昂用力点头，“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着急，”秋水淡然道，“你慢慢讲给我听吧……”
打电话把北境叫出去的人自然是他父亲何如海。北境一出校门，就看见他爸少见的下了车，黑着脸靠在车门上站着等他。
何如海刚出差回来就听说自己儿子在训练课上挂机了，七窍生烟地往学校赶。他是看着北境走出来的，一贯的懒散样，让他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没出息的样子到底像谁啊，居然学会挂机了……他拍上车门就准备上前先锤一顿，但刚迈出步子去，就有一个学校保安过来赶人，“这儿不许停车啊，开走开走，这儿校门口，前面二百米右拐可以停。”
何如海一口气被梗在胸口，发作不得，待了一会只能厉声对北境说，“你在这儿等着！”
北境愣在当场，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尴尬的状态，有点想笑但何如海平日里积威太盛，他又笑不出来。
等何如海停完车，气势汹汹地走到北境面前刚要训话，从北境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诶？这不是老何吗？好久不见啊，你怎么在这儿？”
北境回头一看，是自己的班主任吴用，讪讪地小声喊了句，“吴老师。”
何如海发一趟脾气遭遇两回阻击，自己的表情也有点管理不过来，愣神好大一会儿才去跟吴用握手，“好久不见。我儿子，过来管管。”
吴用惊讶地看了北境一眼，“你儿子？！”随即笑道，“虎父无犬子啊，不愧是你摘星辰的儿子！”
何如海摇头道，“没出息，别人组队他挂机，”他说到这里又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薅着北境后颈把人拎到面前来。北境一米八的大个子被他推搡得一个踉跄，觉得很丢脸，于是梗着脖子跟他对峙。
吴用一看这架势不妙，总不能让父子俩在自己眼前干起来，赶紧一只手搭上北境的肩，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北境上午上课来着吧？吃过饭了吗？赶紧去吧，别饿着了，”然后又拉着何如海笑，“好不容易来一趟，别训孩子了，咱哥俩聊聊……”
何如海还拧着，“不行，挂机这事儿我还是得……”
吴用拽着他，又给北境使眼色，“这你就没想到吧，我是他班主任，我了解情况啊，我来跟你聊……”
北境赶紧就要遛，被何如海一嗓子吼回来，“你配餐拿走！”
北境小碎步跑过来端着饭就跑了。
江城正午的阳光直射的时候要看清楚手机还是有点困难，北境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他一路小跑着进了教学楼，才又拿着手机确认自己刚才搜索到的内容：
摘星辰，中国最早的职业电竞选手的代表人物……
新世纪元年，在那个中国电子竞技产业方兴未艾的时代，韩国的电竞产业已初见雏形。中国选手们只能挤在网吧里训练，没有工资，没有训练基地，有的只是白眼与冷嘲热讽。但当时，《星际争霸1》人族选手摘星辰在与韩国队伍的职业对抗赛中，打出了7个小时的比赛记录！
……没人知道那7个小时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人说他滴水未进，有人说他为了保持清醒咬破了嘴里的每一寸皮肤……那场战役在中国并没什么人关注，但彼时在韩国却掀起了轩然大波。而摘星辰却接连拒绝国外顶级俱乐部的加盟，一心想作为中国选手站在wcg的冠军领奖台上。可这颗星尘就如流星一般绚烂后又快速消逝，缺席了能证明中国选手实力最重要的比赛。
……
摘星辰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只是从未跟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过。他就是摘星辰？所以他才会知道那些职业选手的训练方法？还一样不落的都用在自己身上？他是哪年退役的来着？好像是自己出生的前一年？
那他这么多年来逼着自己是为了……北境没头苍蝇一样在校园里乱走，他是父亲未竟的梦想吗？那他算什么？实现梦想的工具人？那他为什么不跟自己说呢？
北境脑子里一团乱麻，被各种问题塞满了。他眼前又晃过自己还在读小学时父亲让他开始练Moba游戏时不容置疑的眼神，“这游戏你能玩好！”那种信念有一部分也是来自他自己吗？
北境手里还捏着营养餐的袋子，那本来是他深恶痛绝的对象，他不近人情的父亲的象征，现在拿着却有点不知所措。自从进学校以来营养餐他都是扔给林一昂解决，回过神来，他还是去找林一昂。
他发了条消息给林一昂，但没有回应。
“林一昂跟你们在一起吗？”他又问杨依依。
杨依依秒回，“没啊，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说要在教室等人。”
“哦。谢了。”
北境晃晃悠悠地走到大教室门口，刚走到后门就听到里面林一昂在说话。
“……我不懂啊，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擅长的事，”空****的教室里只有林一昂低哑的声音在回响。北境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抽出来的。
“第一次打游戏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离开那个电脑桌我才发现我太紧张了大脚趾在抽筋，费了好大的劲才又踩直了，疼得要死，但是打的时候完全没感觉……
“我觉得我天生就该干这个，我是为这件事而生的，所以我拼尽全力去做，谁也拦不住我……”
“他们明明……明明都是被上天眷顾的人，才能站在那个赛场上，为什么……”
“我一定要再回去……”
北境听入了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把装营养餐的袋子抓破了一道口子。他听到秋水往外走的声音，赶紧找了个角落躲一下，不跟老师打照面。
等到林一昂走出来，他才装模做样地出来，一副刚好赶上的样子，顺手就把手里的牛皮纸袋朝林一昂扔过去，“比外卖骑手还周到，感动不……”话还没说完，不堪折磨的纸袋在空中解体，里面食物靠着惯性，哗啦啦的全落在林一昂脚边。
“靠！”两个人同时大叫了一声。
林一昂蹲下来，“太可惜了吧！”他伸手在地上的食物里挑挑拣拣，捏出两块没沾上灰的牛柳丁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太可惜了！”
“你太夸张了这还吃……”北境跑过来跟他头碰头蹲着，嘴上嫌弃眼睛却帮着他巡视地上的饭菜，指着一块西蓝花说，“这个这个，这个没脏……”
林一昂还真的把那坨西蓝花捡起来吃掉，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不再跟那堆垃圾较劲，而是走回大教室里去拿卫生用具，一边走一边抱怨，“到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浪费粮食啊。”
“这回我又不是故意的，”北境跟过去，“说真的，帮我个忙吧，我请你吃饭。”
林一昂手里收拾东西不停，头都不抬地问，“要干什么？”
北境坚定道，“我要帮叶璟张彦他们把分补回来。”
林一昂哼了一声，“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要帮我呀，”北境理所当然的样子，“下周跟青训队打有双倍积分，青训队啊，最熟的人就是你了吧，你来帮我们特训一下怎么样？”
“…………”林一昂长时间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三天。”
“哈？”
“三天，我要吃啥都你出钱。”
北境爽快答应，“没问题！”
林一昂一愣，顿时有点后悔自己开价少了，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法习惯这些有钱人的思路啊，可恶！
他正懊悔自己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北境突然凑近了，用一种少见的正经的语气问他，“林一昂，当职业选手，真的那么有意思吗？”
林一昂一脸嫌弃地把北境的脸推开到一臂之外，“这种事情还要来问我，你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把手收回来，“哪有人会把自己讨厌的事情做上十年的啊。”
“…………那是我爸逼我的！”
“随你怎么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