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北地,那里总是一片冰雪掩地,山就接天而起,直上直下,不见丝毫妩媚的线条;天地间也没有多少绿意,除了雪松,却针扎似的隔着人。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很喜欢它,因为这里是我和阿炽长大的地方。
父亲生前是族长,也是族中的第一勇士,平生从无败绩。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战中,他陷入敌人的包围,战况异常惨烈。那时阿炽还小,没有亲历,但我却已长大,目睹了整个过程。
父亲血洒大地,在最后时刻把阿炽郑重地托付给我,要我护着他长大,并告诉我,我们兄弟在一起平安相守才是最重要的。我只希望这次阿炽不要冲动行事,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等我回到族地,发现族中秩序井然,比之前更为壮大,足见叔父的治理之能。我悄悄潜入,到处搜查一遍却没有发现阿炽的下落。难道是我想错了,他并没有回来,那太好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之时,却听到有人说监牢里的人又在闹腾了,族长说要加派人手,并让他们赶快去。我一听心陡然一沉,暗自祷告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样,随后就尾随那几个人到了监牢。
阴森之地越走越深,隐约从最里面传来嘶吼咆哮之声。
我循声而去躲在暗处,看着那几人走到里间,点起火把,照亮了中间用锁链锁住的一物。
那物长得异常高大,半人半兽模样,浑身皮毛披覆,长尾扫地,正在不耐烦地挣扎吼叫。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半兽的口中生出一对长长的利齿,它们直达膝盖处,雪白锃亮,锋利如刀。
那是阿炽!
不错,这就是我族的原身。我们是凿齿一族,大荒闻名的凶兽!我们力大无比,凶猛好斗,特别是一对利齿,可以说是大荒最坚硬、也最锋利的武器,令我们所向披靡。
在我族中,利齿的长短粗壮就是评判武力的标准,以前的佼佼者是我们的父亲,后来是我。如今我看阿炽现出原身,这对利齿已不在我之下。
可他如今被锁在这里,被迫现出原身,是谁干的?是叔父?不管是谁,我都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看着阿炽暂时没有危险,我又悄悄地退了出来,我知道若我一人贸然现身,只怕救不了阿炽,反而会陷在里面。
于是我偷偷潜入了叔父的大屋,这里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对之熟悉无比。大屋还是原来的大屋,是我和父亲、阿炽原来生活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换了主人。
我隐身在大屋内,耐心等待。果然不久之后,有脚步声传了进来,有几个人在商量事情,其中一个声音我很熟悉,正是叔父。
等他们议事完毕,那些人退了出去,只剩下叔父一人时,我从藏身处走了出去。
是的,我就这样走了出去,我并不怕面对他,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得聊。
果然,叔父在一开始表现出惊异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阿守,我知道你会来。”
“叔父,久违了。我知道你知道我会来。”我坦然说道。“为了阿炽?”
“是的,为了阿炽。”“阿守,许久未见了,你还好吗?”他沉默片刻,竟然问了这样一句。
“你派人追杀我的时候,怎么不问我好不好?”我反问他,“叔父,我还叫你一声叔父,你就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了。我这次回来只为阿炽,并不会做什么别的,你大可放心。”
他脸色微变,但并没有动怒:“你知道叔父并没有真的下狠手,叔父只想确定你远离了族地。叔父如今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你走了之后,阿炽也并没有吃苦头,我还放任他去找你。你们是大哥的孩子,我总会容情。”他说这话时语调平静,态度从容。
我一时也懒得分辨他这话有几分真假,反正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好,我要带阿炽走。”我也不想啰唆,只想带着阿炽尽快离开。
“不用这么着急,叔父还有几句话要问你。”他慢慢踱着步子,边走边打量我,“你知道我捉住阿炽的时候有多么吃惊吗,原来他才是凿火,要知道我一直以为是你。”
我知道该来的总是避不了,所以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任他打量。见我没有反应,他又接着说道:“我们这一族中最强者被称为凿火,以前是大哥,所以对大哥我是十分信服的,他确实无愧于族长之位。要不是大哥突然离世,我还会在他手下为我族四处征战,绝无二话。可惜的是,他死了,而且是那样死的。”他特意拖长了语调,然后看着我。
“住口!”我一声叱喝止住了他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明白,其实他说得对,我们都忘不了那场景。
那是父亲的最后一战,在被数倍于我们的敌人包围之后,父亲怒吼一声化出原身,兽人顶天立地,口中的利齿闪着寒光,眼睛却开始变红。他怒吼着冲向周围的所有人,不分敌我地厮杀。雪白的利刃一闪而过,无数人被开膛破肚,倒在地上,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战场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屠宰之地,所有人都只能束手待毙。终于在那双眼睛完全变成了血的颜色时,杀戮停止,他倒了下去,而这时已经没有几个人站着了。
这就是凿火的命运,他们可以在绝境中爆发出如火焰般明亮的生命之光,毁灭一切,焚尽敌人的同时也燃烧自己,但这样的燃烧也只有有限的几次,且会大大地折损寿命。在耗尽了全部的生命之力之后就只剩一个既定的结局——死亡。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恢复神志之后拉着我的手,用最后一口气叮嘱我,要好好地照顾弟弟,让这个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让阿炽一辈子都只是阿炽,不要变成凿火。
其实父亲很早就把阿炽的秘密告诉了我,让我保护好他。而我选择了自认为最好的保护方式。我一天天苦练本领,让自己变得强大,在无数次的战斗中冲锋陷阵,勇猛杀敌。渐渐地,人们把凿火的传说安在了我的身上,没有人注意逐渐长大的阿炽。
包括眼前的叔父。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对他说道:“不管怎么说,现在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要记得你也有秘密在我手里。”
叔父一听此言,脸色又是一变,冷然道:“你现在落在我手里,难道我就不能杀了你吗?”
“是吗?”我轻笑一声,“你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这样贸贸然送上门来吗?”
父亲猝然离世后,我反复思索怎么样才能更好地保护阿炽。继承族长之位?虽然我已经察觉了叔父的野心,但是当时我和阿炽确实还不能与之抗衡,假以时日,虽说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在此过程中就要经历我所不愿经历的一切,不仅免不了钩心斗角,更少不了暗地厮杀。现在只剩我们兄弟两人,万一我一个疏漏没有顾好阿炽,让他陷入危险境地,激起了他的凿火之血,折损了寿命,那我将追悔莫及。
所以我决定带着阿炽离开,找一处平静的地方安静地生活,远离战争与纷扰,远离能激起他血气的一切危险,只有这样,阿炽才能永远平安。
于是在又一次叔父对我设伏时,我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与他单独一战,看得出来叔父本来犹豫,但当时的情境却容不得他退缩。于是他提出来战斗只在我们两人之间进行,至死方休,旁人不得观战,最后活着离开的那人自然就是获胜者。而这样的安排也正合我意。
这场看似公平的决斗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叔父还是派人埋伏在周围,试图将我一举成擒,他一直以为我是凿火,妄图为他所用。可是等我把埋伏的人都除掉以后,他不得不亲自上阵。叔父是经验丰富的猛将,可惜与我相比还是差一筹,最后的冲锋中我们都变出原身,近身厮杀,然后我断了他一颗利齿。
叔父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我把那颗利齿托在手中,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叔父看着我手里的利齿,答应了我平安离去的要求。
作为凿齿一族的族长,失了一齿,就等于失去了在位的资格,这会成为他此生到死都要保守的秘密。而只要我平安,只要暂时还在族地的阿炽平安,我就会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叔父权衡之后最终答应。
于是我把那颗齿磨成了粉,随身带着,远走他乡。凿齿的利齿不光是杀敌的利器,磨成粉后炼化使用还可以强横肉体,增长神力,是绝顶的灵药。之前我为桃花做的假人,也是因为心窍处撒了些这粉末,便有了一丝活气,能骗过众人。
此时,这个秘密又横亘在我们面前,我接着说道:“如果此次我和阿炽不能平安离开,我保证过不了多久,整个大荒都会知道叔父你的秘密,你要不要赌一赌?”
此时他的脸色已然数变,最终恢复了常态:“阿守,说实话,我当时夺位之时也想到过会遭到你的反抗,我本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来对付你。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你却选择了放弃。当时我还疑惑,现在终于明白,你是为了阿炽。
“你做得对,其实就算阿炽是凿火也没有什么大用,除了让我吃惊以外,还是一样会落在我手里,他这样的性格,身为凿火只会引火烧身。但是,阿守你就不一样了,你才是能让我忌惮几分的人。
“阿守,你是个好孩子,阿炽何其有幸有你这个兄长。你,很像你的父亲,总是为别人考虑。你为阿炽放弃了自己的地位,为他远走异乡,只希望以后他能理解你的这份苦心。”
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叔父……”
“但是,现在你也有秘密在我手里了,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你放心,我会让所有看到他化形的人闭嘴,而你也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又一摆手,“你带着阿炽走吧,此生我们都不必相见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我来到牢中,阿炽已经被放了下来。我看着那微红的眼、狰狞的面容,只觉得心痛,终究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慢慢靠近,轻轻地呼唤他,他迷茫地看着我,疑惑地眨眼,我抓住这一瞬,趁其不备,猛然袭向他的后颈,他便倒在我怀里,片刻之后恢复了原貌。
我背上阿炽,走出了族地,再看一眼随处可见的雪松,心知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没有关系,我背上的是我的兄弟,远处,在遥远的南方,有一处开满桃花的地方,那儿会成为我们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