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我和桃花又到处探查。
我暗自推测族人内部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也没有动机,最有可能的就是外族之人。
畴华之野地势隐蔽,外面云遮雾绕,一般人很难找到入口,并且族中本就有人时刻盯防在外,一有外人进入就能马上传信,但是除我和阿炽之外并没有再听到有外族之人进入的消息。难道是因为之前天火降世,有人趁乱闯了进来,隐藏在我们之中?
阿炽倒是知道一条进出的密道,是他无意中发现的,所以之前他才能进出自如。但自他告诉我那条密道后,我已经将密道的位置告诉了桃花,她也派了人看守,所以应该不会有疏漏。
思来想去还是天火那几日有人趁乱而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我们加强了山中隐蔽之处的巡查。虽然暂时还是一无所获,但是在此之后,也再没有发生尸体失踪的事情。
接连几日都风平浪静,我还是每日到处巡逻,希望可以找到蛛丝马迹,起码先找到那些失踪的尸体以告慰族人。
可就在我一日晚归回家时,竟然发现阿炽不见了!同时,我还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同族的气息。除了我与阿炽之外,还有别的凿齿潜了进来!
我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难道是叔父背信弃义,劫走了阿炽?似乎不太可能,毕竟上次见面之后话已说尽,怎么会突然反悔。不管怎样,我急速循着气息而去,再次来到了熟悉的地方,那棵雪松之下。
远远看到雪松下站着几个人影,他们手中干戈并举,正是凿齿!其中一人的长戈指向树下绑着一人的喉间,我一看之后胸口一紧,那人正是阿炽!
那几人见我到来也并不慌张,看来是专程等我的。
“凿火,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为首一人说道。“你们是从雪乡而来,是叔父的人?”我一边缓缓靠近,一边问道。
他们一共六人,并不是不能对付,但要把握好时机。看着阿炽虽然像是昏迷,但是没有外伤,可先与他们周旋,我暗自盘算。
“你不要再往前了,就停在那儿!”那人又开口说道,“不错,正是族长派我们而来。”
“派你们来干什么,为何抓我弟弟?”他们称我为凿火,看来是因为叔父还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但是为何又要抓住阿炽,之前明明已经放过他了。
除非他们根本就不是叔父派来的,而是其他势力。可是我并没有听说在大荒还有其他部族的凿齿存在,这些人的来历实在是蹊跷。我虽然对他们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此时阿炽在他们手里,只得忍耐。
“为何?”那人闻言哈哈笑道,“为了凿火你呀。你可知道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要不是天火降世也难得进来。你躲在这世外之地隐姓埋名,不是浪费了大好天赋,值吗?”
这些人的口气竟然与阿炽一模一样,倒是凑巧。
我闻言只是笑笑:“浪不浪费的不劳你费心!”一个心字刚出口,我趁其不备猛然上去抓住了离我最近的一人,然后用手扼住他的喉咙。
“怎么样,现在再好好谈谈?”我对着那个用戈指着阿炽的人说道。
他们显然也没有想到我会猝然发难,转眼就落了一人在我手中。那为首之人一愣之后,说道:“真不愧是凿火,难怪族长对你忌惮至今,所以派了我们兄弟前来。我们来此的目的也很简单:族长说了你既然不肯为他所用,那就把双齿留下。一来免除后患,二来凿火的双齿世间难得,我们要带回去。”
此话一出,我更加怀疑他们不是叔父派来的,叔父早就知道我并非凿火,不会为了我的双齿派人千里而来,而且如果要凿火的双齿,上次就不会放过阿炽。
双齿是我们凿齿一族的象征,特别是凿火的双齿,因为神力巨大,握在手中就是世所罕见的神兵,战场杀敌的杀器。只是失了双齿,凿齿也就丧失了神力,所以我们一族把双齿看得无比珍贵。
我的双齿虽然比不上凿火,但是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也确实可以冒充一二。只是这帮人口口声声说是奉了族长之命,到底是想干什么,看来是他们的身份见不得光。
“如今你们也有一人在我手中,还想提条件,是不是过分了?”我说着手里紧了紧,那人顿时涨红了脸。
为首之人一见,并不搭话,而是向后做了一个手势,持戈之人把戈也往前递了一线,一缕血丝顿时从阿炽喉间流了下来。
“我们要是完不成任务回去也会被处死,性命本来就不在自己手中,你想怎样随便。但是凿火,你的弟弟就不一样了,你可要想清楚。”那人沉声说道。
我看到阿炽受伤,立刻心中一疼,他说得没错,阿炽就是我最大的弱点。
就在我沉吟之际,阿炽因为受伤却醒了过来,一见我就在眼前,忙开口唤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开始用力挣扎。但是持戈之人手一动,喝道:“要想活命就别动。”我连忙制止他:“阿炽,别动,大哥会救你的。”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他们是谁,绑着我干什么?”
“我们是族长派来的,为的是取你兄长的双齿。”那为首之人答道,“跟你一次说清楚,免得你话多。”
阿炽一听果然更加激动了:“大哥,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信!你看,过了这么久隔着这么远,他还是找来了。大哥,你早听我的取而代之,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我心知不是叔父派的人,但此时并不是说明的好时机,何况我也不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正犹豫间,那为首之人却不耐烦起来:“凿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想不明白,我们就帮帮你。”说着用戈猛然在阿炽胸前划了一道,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阿炽“啊”的大呼一声,又看着我喊了声“大哥”。
我脑子一炸,再也不能思考,实在是不能眼看着阿炽受这样的折磨!我没有了双齿不要紧,但阿炽绝不能有事!想到这里我一咬牙:“住手!我给你们就是。”
那人闻言止住动作,但那戈又回到了阿炽的喉间。我一看再不迟疑,怒吼一声化出原身,两颗利齿现于眼前,寒光一闪。一时间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我一手握住其中一齿,神力一催,用力一拔,浑身一颤,那根利齿齐根而出,鲜血淋漓,半身赤红。
一齿离身,我顿时感觉到浑身神力从伤口处奔涌而去,不可遏止。身体陡然一软,我单膝跪倒在地。我抬头看向阿炽,他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色,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我缓过一口气,重新站起,颤抖着伸出手去,准备再拔另一颗。
突然我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声音——“住手!”那是阿炽的声音,然后就见刚才还持戈以对的人马上上前去给他松了绑。
“阿炽?”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阿炽过来扶住我,身体却仍然忍不住发抖。哪怕我心里有过一丝怀疑,但是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炽,这些,都是你安排的?你骗我?”我气息不稳地问他。他眼神闪避,不敢正视我。但我岂容他躲闪,直直盯着他,再问一声:“阿炽?!”
终于他一梗脖子,回道:“是!”
顿时我觉得一片天旋地转,随神力奔涌而出的鲜血冻结,胸口冰冷。
“为什么?”我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我的亲弟弟,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阿炽!”
“为什么?大哥,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喜欢待在这里和一群狌狌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想你待在这里。我们的家不在这里,它在北方,在雪乡,我要回去!你非不肯,那我就只有自己回去!”阿炽大声对我说道。
“回去?”我笑起来,用手擦去嘴边鲜血,“你不是要回去,你是要去当族长,你不甘心隐姓埋名生活在这里,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对不对?”
“大哥,你!”阿炽似是吃了一惊地看着我,但转眼露出了桀骜的神情,与以前判若两人。我吃惊地看着他,怀疑眼前之人不是我的弟弟,或者说我本就从没有认清过他。
“你说得没错!大哥,你是父亲的儿子,我也是父亲的儿子。你能继承族长之位,我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你是凿火?可是你看看你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像凿火?你根本配不上这个称号!”他大声指着我说,转而又回身拿起了我刚断的那颗牙,“只有我,我才是最应该继承凿火之血的人!只有我才能带领我们凿齿一族横扫大荒,裂土称王!那个人算什么东西,也好意思坐在族长的位置上,那里只能是我们一脉的座席,其他人胆敢尝试,我就让他死!”说完,他挥动利齿,催动神力,那利齿便应声化为长戈,寒光闪耀,就像我曾经挥舞的那样。
“只要我有了它,是不是凿火又有什么关系?我有凿火的利齿,我就能变成凿火!”他挥舞那柄长戈,得意地笑起来,难以抑制的笑声显示了他此刻是何等的高兴。
我却闭上了眼。“大哥,你怎么了,不想看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的好桎梏了我,我想去振兴我们凿齿一族有什么错?要是我早当上族长,那什么金翅鸟族怎能在东方称帝?帝俊又算得了什么?好在现在也不晚,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
他又靠近我,缓缓说道:“大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一直在查那群狌狌的尸体吗?其实你猜对了,就是我做的。意外吗?可惜你还是错信了我。
“那是一群狌狌,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是那次参加什么婚礼,我一眼就看中了他们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皮毛。只要剥其皮披于身就能如他们一般飞上纵下。你也知道我们一族身体沉重,虽然力大无穷,但是在隐匿刺杀方面总是欠缺。
“虽然你身为凿火看不上这小小的技能,但是我不一样,只要是能帮助我变强的东西我都不会放过。只要有了这身皮毛,我就能把那个霸占族长之位的人杀死,再不会像上次那样失手。”
我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恣意的模样,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的心思、他的计谋、他的手段,我全部一无所知,所以我哑口无言,我甘心认命。我只是觉得可笑,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做的,坚持的,到底有什么意义。所以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吃惊;他要怎么处置我,我也不惊讶。
果然,他又接着说道:“本来我一来就想动手,可是你看得太严了。大哥,你为了别族真是尽心尽力,害我迟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所以我才答应你留在这里,为的就是等待机会。
“还好,天火来了,这天赐的良机我岂能错过。其实说起来,我已经为他们考虑了,等他们死后才动手,而不是直接杀了剥皮。就像现在,我也不忍心再断去你一齿一样。
“大哥,我知道你现在只剩一半神力了,要是再断去一齿就如废人一般,说不定就活不长久了。我是你的弟弟,怎么忍心你落到如此境地,所以我只要有这根长戈就够了。”说完,他又一挥长戈。我麻木地听着他说话,听到此处,抬头看了他一眼:“哦,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了?”
他却激动起来:“大哥,你别这样,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一步,都是你逼我的。我早就向你表明了心意,你非不听,走到如今这一步,这难道全都怪我?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大哥,你太善良了,你简直不像我们凿齿一族的,更不用说当凿火了。如今我有了皮毛,再加上你的利齿,我就是凿火。所以大哥就安心卸下你的担子,弟弟我帮你扛。”
听他把话说到此处,我看着他,是我错了吗?也许吧,我错在把他看得太重,错在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够改变他的命运。但是我已经错了开头,那就坚持错到结尾吧。那个秘密,我会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对了,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你查了半天都没有线索?”他又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们每剥一张皮就将其披在身上,果然身轻如燕。我们攀附在藤蔓之上倒垂而下,再去打扫痕迹,地上当然什么都不会有了。所以这小小的皮毛可真是作用不小,我现在就要再去剥些来。至于你,大哥,你就在此休息,你刚刚失了一齿,不宜动武,就留在此处吧。”说完,他把刚才捆绑自身的绳索取过来。“阿炽,你!你不能这样做!”我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敢来绑我。
“大哥,你不要激动,我只是想要你在此好好休息一下,不会再伤害你的。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恨死我了,但是事情我已经做了,我也不后悔。
“大哥,我知道你喜欢这里,那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我现在再去多取几张皮子,你放心,小桃花我会给你留着。毕竟她那么喜欢你,你对她也未必没有……算了,现在说这些已没有什么意义了。
“大哥,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吧,我也没脸见你。说到底,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注定了走的路就不一样。那么,大哥,就此别过了,弟弟走了,你保重。”
说话间,他已经把我绑在雪松上,然后又退后看了我一会儿,再一转身,带着那些人飞纵而去。
我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也许心疼到麻木就感觉不到什么了。但现在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必须要去通知桃花,让她早做应对。
我的神力消耗过大,好不容易才挣脱了绳索,快步往桃花的大屋而去。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隐身在桃花的大屋里,看着阿炽带着他的人步步逼近,他们手里还拿着几张粘着血的皮毛。而这边桃花尽量收拢族人在其身后,身着族长仪服的她,手持桃木杖站在最前面,寸步不让。
阿炽轻笑着走上前:“小桃花,你让开,光凭你有什么用?连大哥都挡不住我,你又能怎样?”
桃花闻言,把嘴唇咬得更紧,紧握住那根手杖,横在身前:“你是个坏人,亏大叔对你那样好,你却狠心伤害了他!还有我的父亲,我的族人,你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宁,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要怎么不放过我?就凭你一个人怎么对付我们这么多人,嗯?”说着,阿炽一挥手,那几人瞬间化出原身,猛扑上去。
桃花见状催动神力,瞬间光涌了出来,金光璀璨,化出屏障护住众人,一如她的父亲那样。那金色屏障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任阿炽等人怎样攻击都丝毫无损。
终于,阿炽见此情形,拿出了我的利齿,再一催动,化作了长戈。他提戈在手,猛地刺向那屏障,只见屏障急速收缩,震颤不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桃花的脸色惨白,步步后退;阿炽却笑意更盛,步步紧逼!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猛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面巨大的盾牌出现在桃花手中,挡住了那杆长戈!
“大哥!”阿炽一看大喊一声,恼怒不已,因为那正是我的齿,我的盾!
也就在干戈相击的那一刻,巨大的神力反噬到我身上,我感到心房一阵振动撕扯,疼痛再难忍受,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于是知道自己的心,碎了。
外面两人还在相抗,阿炽显然气疯了,大喊道:“大哥,你在哪儿?你出来见我!想不到你竟然肯这样帮这群狌狌,你真是疯了!枉费了我的好意!大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见我!”
我已没有力气再回他,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干戈相对的后果是这样痛苦,比我刚才忍痛又拔了一齿给桃花还要痛苦百倍。想来我是凿齿一族中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上天赋予我们凿齿一族双齿,化为干戈本该一致对外,对准自己的敌人,而绝不该彼此相对。因为一旦干戈相向,原本同源的它们神力激**,互相冲击,只会一起损害本源,反噬己身。也是我实在太傻,没有办法同时保全两方,结果只有让干戈相对,以性命作结。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坚持,让那面盾牌再坚固一些,再支撑得久一些,挡住那杆戈,那杆同样来自我骨血的利器。
阿炽见无法攻克那面盾牌,终于收回了手中的戈。他向周围看了一眼,扬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也知道你不想见我。那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他们。大哥,我走了。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们自此再不相见!”说完,阿炽带着他的人,终于转身而去。
我透过窗子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不管以后他再用怎样的筹谋去对付叔父,不管以后他知道自己身为凿火的身份去纵横驰骋,也不管以后他几次化身后神力衰竭命数不永,都不是我能见到的了。
我能见到的最后风景只在今日。
桃花在我身侧哭得不能自已,我费力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傻丫头,别哭了,你做得很好。大叔相信,以后没有大叔,你也能做得很好。
“大叔这一生也不知是对是错,拼命想守护的最终也没能守住,只如笑话一场。但是最后保全了你们,大叔觉得也很好。
“桃花,你是个好姑娘,不要为大叔伤心。大叔把这面盾留给你,你要是想大叔了就拿出来看看,要是还有人敢欺负你们,你就拿着它保护大家。就像大叔还在你身边一样,你说好不好?还有,大叔把这凿齿之牙炼化的粉末也留给你,它是上好的灵药,可以救急,也可以让木头人变得像活人一样。就像大叔以前做的那个,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大叔才到畴华之野,碰上了你要去抢桃子……”
我已经不太说得出话了,风吹过,又有桃花落下,落在我的脸上、身上,似轻舞,又似轻叹。
我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瓣,但它们又从我的指尖滑落,随风远去,不肯停留。
但没有关系,想必之后我就可以置身于这片桃林之中,永远地,安详地,再不被人打扰地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