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荒颜

第四十四章 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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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艳阳高照,初秋的阳光,仍旧明亮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铺满银白。

普通的小酒馆,琴翎小口地品酒,灵夕心不在焉地夹菜吃饭。琴翎不经意问道:“今日去冥界?”

灵夕夹菜的手一顿,半晌才道:“嗯。”

“依我之见,还是先取魔君真元较为稳妥。”琴翎一面饮酒,一面笑说,“小冥王的实力深不可测,表面看来不过纯真孩童,实则不易对付。反倒是魔君,你以这身体为要挟,恃着往日与他的情分,或许还可得手。”

灵夕直接放下筷子,略有呆滞地沉默不语。

琴翎见她失神,便也不再多语,正好隔壁桌的对话插进来。

“如今仙、妖、人三界皆大乱,师妹,你还是与我一道回去较为稳妥。”男子的声音低沉,但听得颇为清楚。

“回去又得练剑修行,我不要。”女声娇俏,略带蛮横。

“你与我回去躲过这阵风头便好,届时我必亲自送你下山,不让掌门发现。”

“怎可能不被发现?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躲在这里未被同门发现,若说安全,这人界反倒是最安全的。若在仙界,听闻沧迦的风夙都不管事,就掌门那点修为……”

“风夙”二字似乎将灵夕的神智拉了回来,她双眼一亮,回头看说话的一男一女,见女子一副普通人界女子的装扮,男子则是离阳山的道服。

“仙界出事至少还有风夙,你在人界,身边的人手无缚鸡之力……”

灵夕已经没心思再听他们说下去,只是看住琴翎,小心地轻声问道:“他们说,大师兄……风夙回来了?”

琴翎扬了扬眉,“或许。那人既诺你如你所愿,整座沧迦山的人都复生,他也活过来,倒不足为奇。”

灵夕微微掀起嘴角。

终究是值得的。

现在的她,不会有愧疚感,不会有怜悯心,忘记了感恩是什么感觉,亦忘记了悔恨为何物;她高兴的感觉不如从前那般浓烈,变得易怒易恨,但她并没有失忆;她记得自己为何交出自己的良心,记得自己期盼了多久风夙的归来。

是以,得知这个消息,尽管不再如从前那般激动,她还是轻轻笑了。

骄阳下忽的飞来一只黑色的鸟儿,粗看似是乌鸦,细看却又不是,径直飞到灵夕眼前,还未待她瞧仔细,鸟儿就变成一张薄纸,灵夕伸手接住。

纸上只有几个字和一个署名而已,很熟悉的字迹。

今夜,沧迦山听云大殿一见。

——楠止。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灵夕抬头看了看银盘似的月亮,再看了一眼身边悠然自得的琴翎,“哥哥,你就不怕这是个圈套?”

毕竟,沧迦山盛传镜颜夺走沧羽真元,使他一命归西,而楠止突然邀约,还是在沧迦山的听云大殿,实在有些奇怪。

但是,她决定赴约,哥哥也未反对。

或许是听进了他的话,觉得先取魔君真元较妥,或许是听闻风夙归来,心中略喜,想再见他一面,也或许,是她无法拒绝楠止的邀约,无论如何,今日他们改变了去冥界的计划,而是反转去向沧迦山。

“那也要能套住你我才行。”琴翎笑容明媚,墨绿色的衣裳竟似夜色里开出的一朵暗花。

灵夕瘪了瘪嘴,也只有他这种灵力高到天怒人怨的人,才有资本在同时面对沧迦山与楠止时说出这样的话。

“镜颜。”琴翎突然道,“你要牢记,你——再经不起折腾了。”

灵夕面色一沉,眸光晦暗,点头称是。

沧迦山难得的灯火通明,而听云大殿竟空无一人。

灵夕警惕地踏入殿中,琴翎悠悠然地跟在身后。

“哥哥,怎会无人?”灵夕尝试着用术法探了探附近的气息,除了她和哥哥,这殿里竟没有其他人的样子。

琴翎幽幽盯着前方,笑道:“自然是有的。”

话刚落音,灵夕便见前方卷起黑色的浓雾,浓雾散去后,便多了一人。

楠止仍旧一袭利落的黑衣,面容干净,眸光犀利,刚刚站定身形,冷然扫过灵夕,眼神落在琴翎身上,面色变化莫测。

“镜颜?琴翎?”楠止率先开口,低声问道。

琴翎如同人界的江湖人士一般,拱手笑道:“正是正是,久仰魔君楠止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势非凡啊!”

楠止刀子般的眼神剐过琴翎,换做旁人,恐怕早被他那股冷然的煞气吓得腿软,琴翎却视而不见,继续笑道:“不过,琴翎还是更喜上神楠止,当年上神风采,尚历历在目啊!”

琴翎无不惋惜地叹了口气,楠止眼底闪过一道冷芒,道:“果然是你——银镜。”

琴翎笑得愈加灿烂,“不错,我便是沧迦山那面银镜。那你可知镜颜是什么?”

他忽然拉出在他身后的灵夕,向前推了一把。

楠止阴鸷地扫过她一眼,掠过她的脸时眼神闪了闪,随即马上恢复正常,鄙夷道:“一缕抢占他人身子的残魂。”

灵夕浑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在楠止的注视下几乎又想往琴翎身后躲,最终忍住,僵直了背脊问道:“魔君邀镜颜来此,可是要奉上真元?”

楠止不等灵夕的话落音,已经单手结印,袭向琴翎。

这一招不过是试探而已,力量不大,琴翎轻而易举地躲过。楠止面色一寒,殿中风起,烛火闪烁,忽明忽暗,随即又是一击,浓稠的黑雾夹杂着呼啸的寒气袭向琴翎。灵夕忽的上前,拉住结界挡住楠止这一击,而琴翎摇身一变,显出原形,成为手掌大的镜子,自行插入灵夕腰间。

楠止面上微露诧异,却未分神,闭眼蓄气又是一击。

黑色的雾气萦绕在银白色结界之外,仿佛随时便会将其吞噬。然而,银白色的结界也不弱,并且愈加强厚,慢慢地将黑色雾气往外推。

琴翎只会几样实用的防身术法,譬如隐身术,真正有攻击性的术法,他一样不会,空有一身令六界颠倒的灵力。因此,在人界也好,妖界也好,每次袭击都是灵夕出面,琴翎在后以灵力相助。

此刻也是一样,灵夕腰间的银镜白炽的光芒愈加耀眼,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她撑起的结界范围越来越大,亦越来越厚。

楠止许是未料到他们会有这等强大的灵力,五指一收便散了黑雾,转换攻势,手中幻化出一柄银剑,袭向灵夕。

灵夕亦然,持剑相迎。

但这样的近身搏斗,灵夕显然不如楠止擅长。一面用剑,一面施法,灵夕也不如楠止娴熟。百来回合下来,尽管琴翎与她二人合力,单比灵力未必比楠止差,仍旧弱势尽显,险险躲过一剑,灵夕还未稳住身形,便见楠止又一剑过来,直刺心口。

灵夕面色煞白,只觉得躲无可躲。那剑却在临近心口的刹那自行转了方向,一剑刺空。

原来——是舍不得这身子。

既然如此……

灵夕面上浮现难言的笑容,握紧了手上的剑,毫无顾忌地反刺一剑,直往楠止剑上撞。但见楠止连连退守,一边要躲过灵夕的剑,一边要躲过她扑向自己剑刃的身子。他越是如此,灵夕面上的笑容愈发深邃,亦愈发苦涩,动作也更快更狠,直至最后,楠止干脆扔下剑,只与她斗法。

楠止施法,灵夕一一化解,楠止弃剑,灵夕却没有,一剑胜过一剑的狠戾。且楠止施法似乎也有所顾忌,只用不伤及灵夕身体的术法,灵夕迅速占得上风。

“直刺眉心,取真元。”琴翎的声音突然响起。

印堂乃魂魄在人体的要害,刺破心口会让肉体机能受损,对人界的普通人管用,会术法者,刺穿眉心伤其精魂再取真元才能真正让他丧命。

灵夕身上银光大作,剑尖带着锐利的杀气直直刺过去。

那一瞬,世界仿佛静止。

灵夕听不见声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楠止的脸越来越近,剑尖的光越来越锋利,明明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在她眼底脑中,却放缓、放缓、再放缓。

眼前蓦然浮现那一年,七层塔外的阳光如金,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却突然被血红色的光束击中,眨眼间化作片片蔷薇花瓣消失不见。耳边蓦然响起那一日,沧迦山上秋风煞爽,她的冰凌剑一剑刺破他心口,血肉崩开的声音堪比雷鸣。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再听我的话了?”

不会。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

不会。

他是她的仙灵,她是他的灵主,他离不开她,她亦不会丢下他,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眼见剑光就要刺破楠止额头,灵夕的手突然一歪,猛然收回同时施出的术法。

“镜颜!你……”

灵夕的动作太快太猛,以致灵力反噬,琴翎一句话还未说完,灵夕便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银镜亦从她腰间掉落。

楠止神色一凛,翻身间已捡走她身边的银镜。

“哥哥!”灵夕大唤一声,紧跟着追了出去!

灵夕刚刚踏出听云大殿,便被不知何处蹿出的沧迦弟子重重包围。那些弟子恐怕是准备她一出现便展开攻击,但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大有迟疑,以致有些弟子还未来得及缓住攻势,推搡着摔倒。

灵夕顾不得他们,只盯着楠止,见他飘浮在空中,银镜在他手中被黑气萦绕。

“放开哥哥!”灵夕已经无法细尝此刻自己心中的感觉,是难过,是悲愤,抑或是哀凉。

未等灵夕腾空追过去,她已被人拦下。

“还师父真元来!”青奎手持项引剑,不留余力地袭向灵夕。

少了银镜,灵夕无论是动作还是灵力,与之前都无法相提并论,此时青奎突如其来的一剑,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是灵夕!”青嫩的童音突然嚷道。

与此同时,青奎腰间的酒壶倏然变大,盘旋着击向他持剑的手,手臂一弯,那一剑便刺偏了。

青奎身形一滞,收起项引回首看灵夕,那一眼,眸子里乍现诧异、哀痛、狂喜,与不可置信。他抬头看悬在空中的楠止,似乎期盼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楠止的脸色在灯火通明的沧迦山上,显得分外清明。灯光并未使得他面上的冰冷化解,青奎的眼神也未使得他神色有半分松动,只见他握着手中的银镜,黑色的发被夜风吹得凌乱,淡淡道:“身子不许动,人……随你们处置。”

听到这句话,灵夕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一个圈套呢。

沧迦山居然也有与魔君合作的时候,而她,心甘情愿地入了套,还亲手送上了哥哥。

“镜颜?”青奎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恨意取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灵夕只是笑,竭尽所能地笑。

酒圣浮在空中不知所措,眼前人,明明是灵夕……

青奎重新举起项引剑,眼底面上,只有恨,“滚出灵夕的身体!”

话未落音,人已经袭向灵夕。

少了银镜的灵夕,不过是残魂驻留在挤满了破碎灵魂的躯体里的“人”,连当年只有两魂三魄时都比不上,又哪里会是青奎的对手。

不过十招,她便觉得已经要飘出这具身体,而青奎的攻势仍旧不止,许是因着不想伤害这身子,几招过后,他亦收起项引,直接施法逼灵夕的魂魄出去。

灵夕浑身都被一阵热浪包裹,时间越长,热度越高,不过一会,全身便像在烈火中焚烧一样。她体内破碎的灵魂叫嚣着、排斥着欲要将她赶出,她自己的魂魄亦挣扎着想要逃离那样的痛楚。

但她不想。

凭什么?

这是她的身体,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凭什么所有人都想让她出去,她就要出去?

没了良心的灵夕,为何要顾及他人的感受?

然而,即便再不想、再不甘、再不愿,魂魄受不住真火焚烧,青奎不止是想将她赶出身体,还想用真火将她焚烧至死。

蓦地,火光包裹中的灵夕,流了满面的泪。

她记得,从前的青奎师兄,最怕她哭。

已经有许多年,她不曾在他面前哭泣。

哥哥说,她没了良心,不是没有心,所以还是会心疼。

此刻她透过火光看青奎愤恨的脸,心疼了,疼到眼泪无法抑制地汩汩而出。

“青奎……师兄……”

灵夕无声地唤他,感觉到灵魂正在缓缓飘起,身子却突然一凉,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一个颠簸,仿佛她又重新回到体内。

灵夕跌在地上,睁眼,迷蒙中见到一袭白衣踏月而来。

这样的场景竟如此熟悉。

熟悉到她的鼻尖再次发酸。

男子如玉的手在她眼前停留,她伸手握住,一如多年前的那样——温润入心。

青奎的真火被风夙灭掉,随风夙而来的还有青莲青念以及沧海。几人看见灵夕,皆是一惊,还未开口青奎便已忿然道:“大师兄!她不是灵夕!是杀死师父的镜颜!”

风夙置若罔闻,细致而温柔地擦掉灵夕脸上的泪水和泥土,捋顺她的发。

灵夕眼底仍旧噙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么些年,他一点都没有变。表情,动作,态度,全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会认得她是谁么?

他会将她赶出这具身体么?

“大……”灵夕一句轻唤还未出口,风夙便轻抚她的发,道:“还是记不得么?”

灵夕怔住,当年大师兄魂飞魄散,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记不起来么……”

记不得什么?她应该记起什么?

灵夕茫然地望住风夙。

“那你可记得,在镜中诺过我什么?”

一句话,风夙面色不变,声调不变,听在灵夕耳中却是风云变色!

“是、是……你?”灵夕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甩掉他的手,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上。

是他,原来是他。

“你——想他们回来么?”

“给我你的良心,替我办一件事,便能……如你所愿。”

银镜中的声音,原来是他。

是她这么些年来,一心想救,执意要救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