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蒙蒙细雨,招勒背着我走了一段路。离河边越来越远的路面,地势较高。积水已经比刚刚浅了不少,我小声对招勒说:“我自己可以走了。”
招勒家积水并不严重,只是浅浅没到了脚踝。一楼处从院子到室内,也都积满了水,我跟着招勒上了二楼,身上被雨淋得湿淋淋的。招勒给我找来了干净的短袖和长裤,又给我递了新的毛巾。
我抱着衣服进了卫生间,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招勒给我的衣服。
招勒见到我出来,反问了一句:“好了?”
“嗯。”
招勒进了洗手间,随即“哗啦啦”的水声从洗手间传来。
我百无聊赖地在地板上盘腿坐下,环顾了一圈四周,地板上铺着灰色的地毯,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所有物品都归置的整整齐齐,整洁的让人看不出这是一个男孩子的房间。
有人敲了敲门,我开门看到一个穿着褐色短袖的女人站在门口,黑白交杂的头发扎在脑后,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年纪。
我大约猜到她是谁,立刻站了起来:“阿姨好。”
“是招勒的朋友吧?我是她妈妈。”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的,“招勒很少带朋友来家里的,在这儿不要拘束。冰箱里有水果和零食,你饿了可以随便吃。”
“谢谢阿姨。”我局促不安地应付着她,说话时眼神不经意地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身后的木质橱柜上,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亮光闪烁了一下。
送走了阿姨,我坐在楼梯口吹风,水过两天应该会退得差不多。我心里盘算着,又想到叔叔和妈妈。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医院是否安全,知不知道我的近况。
心情莫名地低落,盯着楼下满屋子混浊的水静静出神。
“怎么不上去?”清清冷冷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我转身看见招勒站在我的背后,似乎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头发还是潮湿的。
“想吹会儿风。”我想了想,又开口,“可以借你家的电话用一下吗?”
“等一下。”他转身离开,又很快地回来,将手里握着的那款黑色的金属滑盖手机递给我:“给。”
我打开了通话页面,输入了叔叔的号码拨了过去。
“你好,请问哪位?”
“叔叔。”我小声说,“我是温藻。”
“温藻?白天我一直打家里的座机,拨了好多遍都没人接,你现在那边怎么样了?”
“我在招勒家。”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目前很安全,家里全都是水。”
“你妈妈这几天准备待产,我走不开,要不然你先在同学家住几天?”
“可是……。”
“没事。”叔叔略显犹豫,“你把电话给你朋友,我跟他讲。”
不知道他准备说什么,我疑惑地把手机递给了招勒,招勒对着手机说了两句,径直进了阿姨的房间。
我听到阿姨对着电话里的叔叔有条不紊地回应:“没事没事,先把孩子放在我这儿,没事的。”
叔叔拜托阿姨让我在招勒家暂时住下来了。一楼的积水已经降下去了一些,阿姨进厨房做饭,招勒也去帮忙了。我坐在二楼玩招勒给我的游戏机,游戏机上只有俄罗斯方块一种游戏。
傍晚时,听到楼下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片刻后,招勒的爸爸提着公文包上了楼。
我局促地起身,招勒的爸爸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模样。他跟我打了声招呼,一边把湿透的裤子卷起来:“在这里别拘束,就当自己家。”
他放下公文包,进洗手间洗手去了。
晚饭是三菜一汤,招勒的妈妈做饭很好吃,最近我也一直没有好好吃饭,埋头专注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吃肉吗?”招勒问我。
我点头,招勒给我夹了一大筷五花肉放到我面前的盘子里,又夹了些炒花菜。
招勒的哥哥回来得很晚,饭菜都快凉透了,才见到他拖着一身的疲惫回来了。他穿着蓝色的格子衬衫,戴着眼镜,看起来将近三十岁的年纪。我听招勒说他叫李钟川,在一家销售公司跑业务。
我拘谨地跟他打了招呼,倒是他看到我时略微惊讶,问招勒:“你同学吗?”
“她叫温藻,是我朋友。”
“哦。”他拉过椅子,随意地坐下,夹了一块豆腐,“总算把这几天的单子都处理完了。”
“你们公司放几天假?”
“具体看通知吧,谁知道内涝什么时候才能退干净呢。”
我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听着李钟川和阿姨谈论一些琐事。招勒和我一样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细嚼慢咽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晚饭结束,大家都没有离开餐桌,困意在这时袭上来,我也不好单独去休息,缩在椅子上强撑着打起瞌睡来。
招勒摇了摇我:“我带你去房间睡觉吧。”
我睡眼惺忪地跟他点点头,招勒带我进了房间,帮我整理好了床铺,又问我:“睡觉时要开夜灯吗?”
“都可以。”
我困的有些熬不住了,就着整理好的床铺先躺下准备睡觉了。开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柔和的光散开,招勒又去把窗户关上了。
“有事叫我,我在客厅。”他留下这句话推门就离开了。
我听到一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逐渐昏昏沉沉下来,慢慢睡去。
第二天一醒来,推开窗户,内涝已经退下去了不少。
出了卧室,屋内没有人,大家像是都出去了。
我站在客厅里,抬起头对面是橱柜,有红色的东西又闪了一下。我有些疑惑,搬了把凳子踩了上去。橱柜上放了纸盒,红色的亮光是从纸盒里发出来的,我拆开纸盒看,见到盒子里粘着一只针型摄像头。
内心划过一丝惊诧,我回头看了看,摄像头的位置正对着招勒房间门口。
我还没有想清楚摄像头的事情,有电话铃声从招勒房间响起来。我猛地一个激灵,又把纸盒重新装回去了。
进了房间,看到招勒的手机在桌上响着,我凑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写着“宋戈”两个字。我约莫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似乎是上一次来招勒家见到的那个男孩子。
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这个电话,手机铃声却停止了。我刚松了一口气,电话紧接着又响了起来。
我想了想,还是接起了电话:“招勒不在。”
“你是谁?”
“我是招勒的朋友。”
“那你现在方便吗?”
“什么?”
“你过来也行,金城花园知道吗?我在这儿附近迷路了,你来接一下我。”
我正想找理由拒绝,倒是对方留下一句“等你啊!”挂断了电话。
这人倒是格外的自来熟,我认命地将裤腿挽高,出门去接宋戈。
上次见面,他留给我的印象就不算太好,说话带刺,脸臭的像是一条鲱鱼。个子高高大大的,像是被欠钱随时准备发飙揍人的债主。
我很快出了门,双脚淌进水里,慢慢地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金城花园。
花园入口边的凉亭修葺得很高,没有被水淹没。宋戈正躲在凉亭里,低头专心地磕着手里的瓜子。
我从水里脱了困,转而进了亭子,腿上都是脏兮兮的水,正在磕瓜子的宋戈斜视了我一眼,将脸别了过去,一丝嫌弃的神情从脸上掠过。
“宋……宋戈?”我不确定地小声询问了一句。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耗子似的迅速转过了身,目光快速在空**的四周扫视了一圈后,面带疑惑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看着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过后,问:“是你在叫我?”
“是,刚刚你打电话给我了。”
“你是不是上次我在招勒家见到的那个?”
出口间丝毫没有礼貌,我默默地忍下了:“是我,我叫温藻。”
“既然是熟人那就更好了,一会儿要麻烦你了。”他往亭外指了指,我这才看到亭子外的水里停了一辆黑色的摩托车,“车开一半坏掉了,你需要帮我推。”
“谁跟你是熟人。”我在心里小声嘀咕着,又瞥了一眼陷在水里一小半的黑色的摩托车,看起来笨重极了。宋戈上前踢开了机车的支撑杆,握紧手把往前推动。
我快步走到他身后帮忙推机车的后座,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沉重的摩托车却像是黏在水底似的,几乎纹丝不动。
“你在后面再用点劲儿啊!”
“我用力了!”
我们吃力地推着摩托车,在水中艰难移动了半个小时,才把车子推到了招勒家。
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我上了楼,抬头看到招勒站在楼梯口正在看我:“你去哪儿了?”
“你朋友让我去接他。”我侧过一半的身子,露出站在我身后的宋戈。
“宋戈?你怎么来了。”
“本来是想来找你借作业抄的,谁知道摩托车开一半扎在水里开不动了。”宋戈说着,又问,“你附近哪里有修车的地方?”
招勒下了楼,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嘱咐我:“我给你带了早餐,就放在桌子上,记得吃。”
“好。”我看着他和宋戈出了门,才回到二楼的客厅。餐桌上放着一盒打包好的皮蛋瘦肉粥,还有几个包子。
吃饭吃到一半,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修车的店离这儿不算太远,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伞和钥匙,关了门去给招勒和宋戈送伞。
走了一会儿,听到路边岔道口的巷子深处里有吵闹声,我往巷子口走了走,想看个究竟。
巷子里,一个高大的男生正在角落里堵着一个小男孩。
“就这么点钱?”其中的高个子问,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能不能给我留十块?”小男孩带着哭声。
我当即反应过来是抢劫,当下的情况似乎并不适合我出现。我正要不动声响地溜走,却被喊住了。
“你,过来,小个子。”他喊住我。
我僵在原地,面前的男孩子个子高大,看起来又凶狠。
“我让你过来。”
迫于他的威慑,我小步上前,局促不安:“我身上没带多少钱。”
“自己拿出来,别让我搜,麻利的。”
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块,他一把夺过来:“没了吗?”
“只有这么多了。”我身上本来就没带多少钱。
“回去别跟大人告状,不然我天天在你家附近蹲你。”他把手里的钱叠好,放进裤子口袋,“你家在哪儿?”
我没吭声,他催促了一遍:“问你话呢!”
“就在前面不远。”
“带路,不用走得太近,就让我知道你住哪儿就行。”
痞子一样的人,倒是偶尔会在学校见到那么一两个。不过我一惯不擅长跟这些人打交道,遇见了也躲得远远的,这下如临大敌了。
我走在前面带路,像一个被牵线的木偶。我想趁他不注意时撒腿跑走,但又怕惹恼了他带来不好的后果。
走了几百米,远远地看到了招勒和宋戈,他们正走在我的前面,在低声说话。
“招勒!”我喊了一声,终于获救了。
招勒回过头来,看向我时脸色不大对劲。不过片刻,他已经走过来了,脸色不大好看,看向我身后的人:“又来抢劫了?拿了人家多少钱?还给她。”
“李招勒,这关你什么事?”
“上次在学校门口也见到你这么做过,你不把钱还给她,那就报警,上一次和这一次的一起算,你背着家长在攒钱买游戏机的事恐怕保不住了。”
他骂骂咧咧地掏出五十块钱塞给我,转身走了。
煎熬的恐惧终于结束了,我们往回走,禁不住好奇,我问招勒:“你们认识吗?”
“下次见到他,能躲就躲。”
“怎么了?”
“那个人叫胡有为,招勒小姨的儿子,我们几个一直不对付的。他父母不怎么管他,所以品行不太好。”宋戈在一边帮忙解释。
我倒是不知道这层关系,不过看当时的气氛确实不太对劲,我也不敢乱说什么。
这周过后,内涝已经退干净了。我结束了在招勒家蹭吃蹭喝的日子,重新搬回家里住了。妈妈和叔叔带回了一个小弟弟,小宝宝被藏在软和的被褥里,我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小孩子白白嫩嫩的,蜷缩在被褥里酣然大睡。
家里开始渐渐地,成日都是小孩子的啼哭声。厨房里堆满了婴儿用品和大罐大罐的奶粉。
我无暇顾及这些,堆积成山的试卷和作业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经常大清早起来,奔到包子铺买两个包子再一路飞奔到学校,好争分夺秒多背诵一会儿英语单词。
转眼隆冬而逝,几场降温后迎来了春季。天气稍微开始暖和起来,而我也迎来了初中最后一学期的课程了。
晚上抱着书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招勒。
我们虽然住的近,但是由于我早出晚归的缘故,我们这段时间鲜少碰面了。
“刚下课吗?”他问。
“嗯。”
“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
我不大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最近课抓的比较紧,而且考试也很多。”
“还有。”我突然想起了那本从招勒家借来的书,“那本《浮士德》我还没有看完。”
“不着急,过段时间我们要搬家,那本书你留着慢慢看。”
“搬家?”我愣了一下,“那我怎么把书还你。”
招勒将背在身后的背包取下,抽出了一只黑色的水笔来:“我没有带纸,写在你手掌上可以吗?”
“嗯,好。”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听话地把手掌伸到他的面前。
他握着我的手腕,在手掌上写下一串数字。笔芯摩擦着手掌,痒痒的感觉。他收回了水笔,合上盖子:“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舍的情绪到嘴边只有一个浅浅的回应。
回家之后,我重新把电话号码抄在笔记本上。从书包里翻开英语笔记本,我读了两个单词后,眼前却浮现出招勒的样子。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了,我又没有主动联系他的勇气,想跟他打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沮丧地放下笔,背靠着椅子瘫坐下去,扫了一眼放在书架上的《浮士德》,还书的时候会有理由再见他的吧。
招勒真的走了,听说他家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举家搬走了。我放学后经过招勒家看了一眼,院子的铁门上了锁,隔着门栏向屋内望去,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屋子门窗紧闭。
我很想再见到他,从确定他真的搬走了之后,这种念头异常强烈地在占据我的大脑。
我犹豫了很久,填写中考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写了“裕田一高”。
终于迎来了中考,考试那天下了场小雨,发挥得还算稳定。
六月份的时候,我收到了裕田一高的录取通知书。紧绷了将近一年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松懈了下来。
妈妈打电话给叔叔报信:“今晚上你多买点菜,早点回来。温藻考上了裕田一高,我这边刚收到录取通知书。”
电话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坐在客厅里,拿着玩具恐龙跟小弟弟玩。
傍晚的时候,叔叔回家了,提着一大袋蔬菜水果。他把包随手放在沙发上,进厨房把菜放进冰箱。
我自觉地进了厨房打下手,从袋子里捡出鲫鱼放在池子里冲洗。叔叔从冰箱里取出一杯冰水转悠到我身后:“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跟李招勒那孩子走的近。”
我点点头:“不过他搬家走了之后,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今天去市里买菜看到他了,他戴着帽子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啊?”
“他上来跟我搭话了,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说你最近挺好的。”
“是吗?”
将近半年没有见面,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我。我心不在焉地对着水龙头洗鱼,叔叔站在我身边切辣椒。
弟弟的大哭声在这个时候从客厅传过来,妈妈扯着嗓子喊叔叔:“小宝醒了,快点冲奶粉啊。”
“没事,这里我来。”我主动抢过菜刀,动手开始切辣椒。
叔叔手忙脚乱地开始烧热水,洗奶瓶,等着冲奶粉。辣椒熏得我眼睛难受,我忍不住揉了揉,辣椒被揉进了眼睛,辣得我睁不开眼。
我闭着眼睛摸索着水龙头,对着水开始一点点冲眼睛,客厅里继续吵吵闹闹的。
晚饭吃得很早,吃完了饭回到房睡觉,我缩进被子里,将桌边的台灯打开。昏暗的灯光正打在我的枕头边上,终于可以抽出时间看书,我从枕头下抽出《浮士德》,头顶的铁皮风扇飞速地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吹动着书页也挣扎着来回翻动。我用胳膊肘将书页压得严严实实,顶着头顶的风,在读到第七章的时候,终于困得坚持不住,枕着书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