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麽可能？發射按鈕明明在我手上！我什麽都沒碰！”何尋昕無法接受眼前的景象，可那來自於幾百米深處的核彈頭像是鋒銳的針尖般刺入他的眼瞳裏。
“你果然還是個孩子啊……稚嫩天真又愚蠢透頂！”於唯瞬高聲罵道，他為了罵這一句話又咳出了血滑落嘴角。
“這個按鈕不是控製核彈的？”何尋昕慢慢回過神來。
“我早就跟你說了不是？為什麽你覺得我會把真正的按鈕就放在位子上等你去拿？你第一天認識我嗎？”
於唯瞬睥睨地看著他，那是來自一個垂死的男人、一個暮年的老人、一個奄奄一息的皇帝的鄙夷目光。
那道目光刺在何尋昕的身上，也刺入他的心，何尋昕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隨後全身感到刺骨的冰冷。
“那這按鈕……究竟是什麽？”何尋昕還是不肯死心。
“這麽想知道的話，為什麽不摁下去看看會發生什麽呢？”
何尋昕猶豫再三，但腳底下的核彈頭還在不可阻擋地進入發射程序，他現在按不按似乎都沒區別了。他權衡了片刻之後，重重地摁下了按鈕。
宴會廳的邊角忽然想起了一陣響聲，把何尋昕嚇了一跳，但何尋昕馬上就聽出來那道生意很清脆，不是什麽爆炸聲，而是……吉他的掃弦聲。
緊跟著一連串的掃弦聲之後，一道沙啞低沉的男聲從牆側的擴音係統裏傳了出來：“我今天又弄傷了我自己，看看自己是否還有知覺，我覺得隻有疼痛，才是唯一真實的事物。針尖刺出了傷，一如既往的疼痛，想要掙脫著所有的一切，可這過往依然浮現在眼前。”
何尋昕一頭霧水：“這是什麽？”
“你手裏的按鈕隻不過是我控製我的留聲機用的，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是由JohnnyCash演唱的《Hurt》，我能感覺到他就是在唱的是我啊！”
於唯瞬一臉癡迷地抬著雙手，輕輕隨著歌曲的節拍晃動手臂，血從他的雙臂落下，形成兩道血幡，落滿了他的頭和臉。
何尋昕看得一陣嫌惡，轉過頭去。
“我對你聽什麽搖滾藍調還是京劇大鼓都不感興趣，如果這是留聲機的按鈕，那麽核彈的按鈕在哪？交出來！”何尋昕粗暴地喝道，腳底下的核彈向高處推進著，而於唯瞬居然毫不在意地悠閑聽歌，這讓他更加焦躁起來。
於唯瞬滿臉陶醉：“你知道麽？JohnnyCash在唱完這首歌後不久就死了。這樣多好，疼痛隻是暫時的，隻有死亡才是永恒的。世界如果毀滅，那麽這世上將再無痛楚！”
“瘋了！你真的瘋了！要死你自己去死，你憑什麽拉著柯殷郡幾百萬的人民給你陪葬？”何尋昕氣急了，“快把按鈕交出來！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
“你知道達摩克利斯之劍嗎？”於唯瞬扭頭看他，他沉迷的雙眸裏忽然迸出一道清明的目光，眼神沉靜。
“聽著！我現在可沒有什麽時候跟你打啞謎！快把按鈕……”
“從來沒有什麽按鈕。”於唯瞬打斷他，“你還記得我放在太空裏的同步衛星嗎？”
“那不是……已經被毀了麽？”何尋昕無比納悶。
“是的，被毀了，所以柯殷郡的末日逃無可逃，早就已經命中注定。”於唯瞬看何尋昕還是一臉迷惑，又很貼心地給出了解釋：
“同步衛星除了GPS定位追蹤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功能，它將在太空中持續不斷地向我王位上的接收器發射‘中止’命令，這個命令就是用來中斷核彈發射流程的。衛星一旦被毀，將沒有任何辦法阻止核彈的進程，發射倒計時設定為48小時，現在已經隻剩不到半小時了。”
“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按鈕？”何尋昕的瞳孔逐漸放大，“柯殷郡的末日在衛星被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不，準確來說，是在我把同步衛星發射到太空上的時候就注定了，我知道它遲早有一天會被擊落，核彈也會遲早一天會發射。或者再說得遠一些，從我成為救世主的那一天起，這個結局就已經寫就了！就像遲早會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直到它真正墜落的那一刻，才會有解脫的輕鬆愜意。”
“你個瘋子！變態！混賬！劊子手！”何尋昕不停地出聲罵道，但他無論怎麽罵都無法改變什麽，一切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他麵對冰冷的現實無能為力。
“你看起來挺憤怒，或許我這裏有一些能讓你冷靜下來的消息，你想不想聽？”
何尋昕沒有回答。
但於唯瞬還是接著說了下去，仿佛他不是要說給他聽，是說給他自己的。
“你已經去過地獄了，那有沒有聽過【曙光聯盟】的說法？”
何尋昕抱著胳膊看他，意興闌珊，“你是說……在背地裏做【引路人】的私自組織？”
“知道就好，那你應該知道【曙光聯盟】是【新曙光聯邦】的前身對吧？可這兩者根本不是同一個事物，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
何尋昕雖然想表現得不感興趣，可還是問了一句：“什麽？”
“你在淩淵城的時候，遇到了兩名殺手的襲擊對吧？他們也是來自於【新曙光聯邦】，你仔細想想，如果這兩個組織的理念相同，怎麽可能一邊殺你一邊幫你？”
何尋昕像是受人點醒，一陣恍然，眼睛慢慢地睜圓了。
“【曙光聯盟】確實是【新曙光聯邦】的前身這一點毋庸置疑，可前者是以破除這個虛假世界回到人間為核心理念的，擁有這種理念的人隻占少數，因為在這種情形下‘清醒的人’不多了。
“而【新曙光聯邦】，是指現在居住在柯殷郡裏的公民、士兵、貴族甚至流浪漢們，他們沉浸在這個世界太長時間了，已經完全接受了世界的模樣，他們認為與其回到殘破的人間還不如留在假想世界裏更好。
“這種思想逐漸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於是就成為了‘殺死任何企圖破壞這個世界的不和分子’的理念，首當其衝的就是你，救世主！”
何尋昕反問道：“可你自己不也是救世主嗎？”
“這不一樣。首先，柯殷郡的繁榮本就是我一手創建起來的，其次，那個時候的我已經不是救世主了，是他們自認為會維持繁華盛世直到世界盡頭的賢王君主，所以戰火自然波及到了你身上。”
“也就是說，由【曙光聯盟】一手引導成長的你創建了一個與聯盟理念完全相違背的【新曙光聯邦】？難道【引路人】會創造出一個新的救世主，也就是讓我來淘汰掉你！”
“你也理解到這一點我很欣慰，但實際上，我並沒有違背【引路人】的意圖。”於唯瞬輕輕地搖頭，藏在血汙裏的兩隻眼睛露出鷹一般銳利的目光來。
“沒有違背？”何尋昕又聽不懂了。
“我問你，破世計劃的下一步是什麽？”
“下一步？我……我還沒有接受到類似的係統任務，可能是因為小豬……我的【引路人】出了點問題……我……”
“我直接告訴你答案吧，繼極地冰川之後，破世計劃的下一個目標就在你的腳底下——柯殷郡！”於唯瞬平靜無比地吐出這個令人震撼的名字來。
“破世計劃的基礎就是要先毀滅大陸版圖上的四個邊界，分別包括北部的極地冰川、南部的淵洋、西部的赤騰爾荒原，東部原本隻是一片零散的村落和城邦，但現在不一樣了，柯殷郡就完美地坐落在大陸的最東端！”
“所以你創立柯殷郡的目的……就是為了親自毀掉它？怎麽會有這樣的王？”何尋昕瞠目結舌。
“有沒有你現在不就見識到了？”於唯瞬拖著殘破的身體沿著石階爬到王位之上，把自己的身子癱進王座內，“既然你留了我一命，我也給你留一命，現在離核彈發射還剩二十分鍾，足夠你離開爆炸範圍了，如果你真的要救外麵那些愚民也隨你便……”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我這樣子又能走到哪裏去？你沒聽說過船長寧願選擇與進水的船一同下沉也絕不苟且偷生麽？”於唯瞬虛弱地抬起手臂。
何尋昕頓了頓，正要轉身走，可走出去沒幾步卻又折了回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還有問題？沒看到我掛了嗎？”於唯瞬一臉不悅，這個身披黃金擁有黃金瞳孔的男人即使瀕死還顯得挺酷，“趕緊問，問完趕緊滾！”
“你對琉璃……是怎麽看的？”何尋昕問。
於唯瞬的臉上閃過一秒的遲疑：“……這就是你的問題？你這是在浪費時間，我之前已經回答過你了……”
“我想聽你的真心話。”何尋昕一臉篤定。
“你想聽我的真心話？那我的答案就是……你現在浪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有更多的人死在這裏，如果你真的有打算救他們的話！所以你還要在這裏等我的答案嗎？我可能會拖延你一兩分鍾也說不定呢？現在……從我的王國裏滾出去！”
何尋昕沒有等到回答，可時間的確不夠充裕，他隻好拉著琉璃的手往宴會廳外跑去，在那裏，金烏隊長已經啟動了飛行器準備就緒了。
何尋昕離開之後，宴會廳的大門重新拉上，現在這個屋子又隻剩下於唯瞬一個人了，兩邊的長窗都落著布簾，一絲光亮都透不進來，顯得這間宴會廳像個陰暗的地牢。
他依然坐在王座之上，像是當年的雄風回到了他的身體內，點亮了他金黃色的眼瞳，眉目間威風凜凜，還像是個叱吒風雲的救世主，還像當年的那個……王。
“真心話麽……”於唯瞬喃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那應該是愛……過吧？”
而牆側裏留聲機裏的老男人還在唱著：
“我戴著荊棘王冠，坐在謊言編織的王座之上，腦海裏充滿破碎的思緒，我始終無法釋懷。時間衝刷了汙跡，種種感情轉瞬即逝，你早已經輪回再世，而我卻仍彌留塵世。”
於唯瞬抬起頭，頭頂是被塗鴉毀掉的浮世繪，那原本是米開朗琪羅的《創世紀》，畫的是一位神明與一名人類手指相觸。神明接觸人類，將生機傳遞過去，從那個時刻開始，人類正式誕生了。
“我一手創立起來的王國，最終也隻會是我一個人的囚籠啊……”
昔日繁華燈火璀璨的宴會大廳，如今隻剩下了一聲歎息，很快就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