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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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松过了十几秒钟才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整个沧浪亭就像是被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袭击过一样,满目狼藉。

他找到了被翻到的坐骑压住的叶大人,将他拉了出来。因为有周云松竭尽全力的运功保护,卸去了降龙掌法大部分的冲击力,叶大人并没有受重伤,但是也摔得不轻,更主要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痛苦而绝望。确实,传说中的魔教末代教主在姑苏城的中心地带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对这位父母官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岳衡也跑过来搀扶,大家都一言不发,岳衡认识叶大人十来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可怕的表情。

周云松一直注意着幻术舞台,弥漫的沙尘和木屑仍以一种奇异的弯弯曲曲的线路围绕着舞台飞扬着。

他几下纵跳,来到原本舞台的旁边,王素和李青也赶了过来,三人从不同的方位迅速将舞台围住。飞扬的尘土盘旋飞舞,密密麻麻地阻隔了视线,但如果定睛去看每一个局部,无论是多小的细微处,都能够看到一粒粒的沙尘清晰地分离着,无规则地运动着,碰撞着。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景象。

沙尘最终渐渐飘落到地上,舞台中央的一切慢慢又都恢复可见。整个粗木搭起来的高台已经彻底粉碎,下面现出一个一丈深的大坑,整个这片地域的泥土都变成了焦褐色,既不像是被烧灼,也不像是被任何已知的内力轰击过的样子。但是除了这个大坑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洪掌旗,周远,程少斌,桑央,幻术师以及他整个一班人马全都不知所踪。

周云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神龙摆尾”的掌力消散后,他视线的余光就没有离开过这舞台,他除了看到毛俊峰、凌琛、夏逸翔和汤敏淑四个寒山盟的武校生匆匆逃离,方烈和吕泽风继续追杀的背影以外,没有发现任何别人离开的影踪。

章大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脸的焦急和自责,“他们带走了桑央姑娘!”

“他们不会走远,我们分头去追!”周云松说。

“不必了。”季菲捂着肩膀的伤口从后面走过来,“他们并没有离开这里,他们应该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众人转过头错愕地看着季菲,显然都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菲于是把自己刚才在幻术舞台两扇门之间的那段奇怪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你是说,在这沧浪亭里,还隐藏着一个怪异的空间?”章大可问。

“是的,里面也有花园楼阁,假山池塘。”季菲说,“幻术台上的两个门,应该就是空间的入口——这就是他们能够表演那样匪夷所思魔术的秘密吧。现在那个幻术师,还有他的手下,肯定都躲进那空间里了,周远……应该也在里面。过去几天里被绑架的忠孝贞廉,黄老板,丁香姑娘他们,恐怕也都被关在里头,所以那么多巡捕和家丁侍卫都找不到他们。”

周云松、王素他们虽然经历过鬼蒿林的诡异,但听到这样的叙述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洪掌旗和谭执领在这附近神秘消失,所有黑衣人绑匪在得手后都往市中心跑,那么多巡捕、家丁满城搜查都找不到任何踪迹,所有这些不合常理的现象,恐怕也只能用沧浪亭园林里存在着这么一个诡异空间来解释了。

“你还记得那两扇门原来在什么方位吗?”李青问,他倒像是对怪异空间的事情并不特别震惊。

季菲看了看他,不知道这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是谁,但她还是凭着记忆朝着两个方位指了指。

李青右脚在地上一震,立刻蹦起来了十数颗微小的碎石,他右手食指一弯,啪啪啪快速绝伦地连弹十数下,这些碎石就立刻朝着不同的方位激射而出。

周云松、王素、季菲他们的眼力跟踪这十数颗碎石的路径自然是小菜一碟,可是这些碎石穿过了季菲所指方位,却没有一颗发生突然消失或者从另一个地点突然冒出来的情况。

周云松和王素依样画葫芦,也震起十数颗碎石,朝着不同方位激射。三人连续这样做了十几轮,可是所有的石头全都按照常理能预测的路径从幻术舞台的上空飞过,没有一颗发生哪怕一点点的偏折。

季菲站在那里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她很清楚周云松他们三人已经相互配合把这片空域内所有的平面从所有可能的角度上检验了一遍。

“刚才一片沙尘围着舞台旋转的样子很诡异,感觉这片地域都在发生着什么变化,或许,那结界空间的入口已经转移了,或者关闭了?”周云松猜测道,“你们刚才都看到最后那股冲天而起的力量了吧?”

众人都点点头,那股力量不可能来自于周远的降龙掌法,而是源自幻术舞台本身。

“周远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章大可这时问道,“之前几天他都在哪里?这不会是巧合吧?难道他真的命中注定要回到慕容公子住过的地方?”

他向一脸呆滞的张塞投去询问的目光。

季菲在旁边低下头涨红了脸,只有她心里知道,其实她才是周远能够来到沧浪亭的真正原因。

“这是什么?”李青这时走到舞台废墟中心一堆被浮土掩盖的突起物的旁边突然问道。

他伸手凌空一拂,浮土呼地被扇开,竟露出一个横躺着的衣衫褴褛之人。看那样子,无须检查,便可知道已经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尸体的旁边还有好多处类似的土堆。李青走过去,一一将掩盖的浮土用内劲拂开,果然发现每一个土堆下面都有一具尸体。这些尸体里男的大都衣着破旧,女的则打扮俗艳,应该都是杂工和勾栏女子。这些尸体原本应该都是埋在幻术台之下,周远的量子内力引发了一股冲天而起的奇怪力量,才把这里整个掀了开来。

姑苏巡捕以及黄宗耀、翠玲珑的家丁护卫基本都被周远刚才降龙掌法的劲力所伤,但是看到这些尸体的出现,全都咬着牙从地上支撑起来,冲过来查看。姑苏巡捕们全都被如此大规模的埋尸坑穴震惊了,而家丁护卫们的表情则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在尸体堆里发现自己的主人。

众人查看到差不多第二十具遗体时,发现了一个衣着体面的女子。

“姚贞妇!”有人喊出来。

其余人迅速都围了过去,看到那遗体果然就是姑苏城的道德楷模之一贞妇姚氏。

章大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尸体,“姚贞妇是咬舌自尽而死。”

姚贞妇被坏人掳走,或许为保存名节,咬舌自尽。众人想到这种可能,心中不禁唏嘘。

“那这些其余的人都是谁?”

“这些都是菜场的杂工和勾栏女子,他们在忠孝贞廉的绑架案之前好几个月就都一个个被掳走,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张塞这时候走过来说道,他这话是故意对着姑苏巡捕们说的,似是在责备他们没有及时重视这些小人物的绑架案,“你们检查一下所有遗体的额头,应该都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几个巡捕依言去察看,果然发现每一具尸体的额头都有一块大小形状都相同的红色印记。

“的确和东河发现的沉尸一样……”

“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啊。”

巡捕们小声地议论。

“为什么会有印记?”周云松问。

张塞摇摇头,“弄明白这个问题,就能够弄明白姑苏城绑架案的真正目的。”

“我一会儿跟着去巡捕府仵作室仔细查看一下,或许可以有所发现。”章大可说。

周云松点点头,朝大坑外面走去,其余几人会意,跟着他远离了那些巡捕和家丁护卫。

“那他们现在掳走了周远,难道说……”

“周远不是被他们掳走的。”季菲喉咙干涩地打断周云松的话,“他是自己主动跟着魔教的人走的。他来这里,就是来找魔教的人的……”

季菲的表情里一半是遭到背叛的痛苦,一半是对自己错误决定的自责。她轻声把三天前遇到周远的事情,以及刚才周远在舞台上的表现简单说了一遍。

众人听到周远刚才说的那种话,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惶恐和不安,张塞更是脸色惨白。

“这位姑娘,其实你不必太自责。”李青这时候说道,“或许你当时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周远还是会来到这里。就像刚才那个偷袭周远的缉尉一样,在命运的因果里,我们都只是一缕推波助澜的缘而已。”

大家都有些惊讶地抬头去看李青,心里都在想你看上去也不大像和尚,却说出比和尚还文艺的话。

周云松转头去看王素,想听听她的意见,但是王素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边了。

“苏浙府的人来了……”

王素一边说一边已经闪到张塞的身后,揪住他的衣领。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隐秘空间,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入口。”王素又说道,她拉起张塞,几个纵跃,两人一起混入一队正在撤离的摊贩之中。

周云松也已经意识到有大队人马逼近了沧浪亭。很快,几十队缉尉营的军士把整个沧浪亭团团包围了起来,枪戟林立约有小一千人,比叶大人带来的姑苏巡捕要多出两三倍。从一大队缉尉营士兵的中间,抬出一顶豪华的红顶大轿子。

落轿,掀帘,从轿子里走出来一位黑色官服上绣着五色锦鸡的官员。此人约莫六十岁上下,宽额大脸,小眼短鼻,五官长得特别集中,正是半年前调来的新任苏浙巡抚侯瑞侯大人。

侯瑞初来姑苏城上任时,出席过不少活动,周云松、章大可都在不同场合见过,但此时两人都像是初次见到那样全神贯注的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程少斌已经亲口证实,侯大人患过脑病,且症状已经消失。如果张塞的历史分析和龚一平教授对脑病的研究是对的,那么眼前这个穿着二品朝服,手握重权的侯大人,就已经是一个魔教教徒了。

侯瑞朝沧浪亭四周扫视了一番,提步朝叶伯仁走过去。在他的身后,两个身穿轻装铠甲的武官一左一右,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跟随着。

“这应该就是苏浙府另外两个府监吧?”章大可在周云松的旁边轻声问。

“是的,谢元和吴桥舟。”李青在后面回答,“排名在吕泽风和方烈之前,很少露面,也都有司命府背景。”

周云松转头和李青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在做着同样的掂量。以他们各自的武功,大概可以和方烈打个平手,而吕泽风凭借玄阴剑可以力敌三个武校生中的佼佼者。如果谢元和吴桥舟的武功在另两个府监之上,那么即使王素还在这里,他们三个加起来也必定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叶伯仁在岳衡的搀扶下紧走几步,向侯瑞行礼。龙长老以及周云松他们则弯腰拱手,以江湖礼节和侯瑞见礼。

“听说沧浪亭刚才有寒山盟叛贼和魔教分子一起出没?”侯瑞阴着脸问。

“侯大人,刚才情势复杂,我们也是刚到不久,各方人等的身份还没来得及最终确认。”叶伯仁回道。

“哼,刚到不久,就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姑苏巡捕真是不堪一击!”侯瑞指着一片满身是伤、狼狈不堪的姑苏巡捕,表情里有明显的不屑甚至幸灾乐祸,“等你们确认好身份,只怕寒山盟和魔教已经把整座姑苏城都烧光了!”

叶大人脸涨得通红。姑苏巡捕在他多年的整顿和训练下,是一支纪律严明、武艺高强、配合默契的队伍。如果数量相若,姑苏巡捕的战斗力当在缉尉营之上。可是刚才周远的降龙掌法在幻术舞台上引发出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让刚刚集结的姑苏巡捕猝不及防。叶伯仁虽然不甘心,却无话可说。

“姑苏巡捕查处寒山盟不力,导致这些大逆不道的叛贼伙同魔教攻打苏浙府,叶大人你该当何罪?”侯瑞不依不饶地质问。

周云松、章大可几个都在心里替叶大人叫冤。未央宫禁令的执行,明明是苏浙府强行揽过去的,姑苏府根本没有权力过问。倘若早就由姑苏府来处理,两边的矛盾绝不可能恶化到这种地步。而“寒山盟伙同魔教”,这根本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指控。

“苏浙府遭狂徒滋扰,下官难辞其咎。”叶大人低头道,“不过寒山盟伙同魔教这事,可能侯大人还需再明察。”

“叶伯仁!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替寒山盟开脱!”侯瑞怒道,“都说姑苏府袒护武校生,我一直不信,现在看来,寒山盟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背后竟是姑苏府纵容的结果!”

侯瑞这样的指控完全是强词夺理。叶伯仁只是想澄清寒山盟和魔教未必有关系,却被说成了袒护和纵容。不过叶伯仁到此时也已经看出来侯瑞带着大队人马来沧浪亭就是来挑姑苏府的毛病的,便低下头,不再解释。

侯瑞见叶伯仁低头不语,露出得意的表情,他转头去看一片狼藉的沧浪亭和幻术舞台下的大深坑,“这就是末代魔教教主周远干的?”

叶伯仁点点头。

“嘿嘿,原来魔教的教主就一直藏在姑苏城里,你这个太守居然毫无察觉!”

侯瑞乘机又羞辱一句叶伯仁,一边缓步走到大坑旁边,他看着焦褐色的泥土自言自语,“量子武学……降龙掌法……”

“那周远现在人在哪里?”他回过身来问。

叶伯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启禀大人,”岳衡这时候在旁边说道,“周远使出量子武学,一时间飞沙走石……我们都没有看见他是如何逃走的。”

“那两个叫张塞和谢雪莹的采记呢?”

“那个……也没有看见。”

岳衡明明是看到王素带走了张塞的,但如果他照实说,只怕要多做好多解释,而王素是准皇子妃,也是不能得罪的人,多年官场的历练让岳衡知道这种时候不需要多嘴。

“没有看见?你说你们姑苏巡捕还有什么用!”侯瑞怒道,“还有,这深坑里那么多腐烂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岳衡低下头,不敢再回话,这么多绑架案,他作为重案台的副总捕头是难脱干系的。

侯瑞的嘴角浮出不易觉察的得意,沧浪亭里发生的事情,已经给他提供了足够多可以用来兴师问罪的材料。

他从大坑边走回来高声下令道,“沧浪亭从即刻起停业,所有闲杂人等一律撤出园外,由缉尉营接管调查。”

“是。”龙长老接了命令,开始吩咐丐帮弟子去通知所有商铺停业,组织撤离等事宜。

“侯大人。”叶伯仁这时说道,“大坑里发现的尸体应和姑苏城近来发生的一系列绑架案有关,我让巡捕们把尸体运回大井巷仔细调查。”

“不必了。”侯瑞冷笑一声,“叶伯仁,过去半年,姑苏城在你的治下已经混乱不堪,三山堂胡作非为,欺行霸市。绑架案接连发生,姑苏府毫无知觉,贻误破案良机,导致最后都成了命案,如今连四大道德楷模都被掳走,社会影响极差。寒山盟的发展不仅没有被限制,还得到姑苏府的包庇纵容,直到犯下攻打苏浙府这种大逆不道的叛乱死罪。魔教教主蛰伏在姑苏府的眼皮子底下运筹帷幄,还当着姑苏巡捕的面把沧浪亭这座千年园林毁得一片狼藉,轩辕朝一千多个太守里,大概都找不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废物!”

侯瑞说到这里,抬高了声音对所有人道,“自即时起,免除叶伯仁姑苏太守之职,姑苏府上下官员及姑苏巡捕全体暂停职务,交出官印兵器,在府中等待调查。姑苏城大小事务,全部由缉尉营接管!吴府监,将叶伯仁押入缉尉营刑牢,等候朝政部量罪定责!”

侯瑞身后的吴桥舟应了一声,带着两个缉尉朝叶伯仁走过来。

李青、周云松、章大可听到侯瑞竟然真的准备就地免叶大人的职,将他押入刑牢,都感到极为震惊。三个人都本能地在丹田激发起阴阳差,在手上聚集起了内力。

吴桥舟朝他们三个扫了一眼,似是觉察到了他们的意图,但他毫不为意,不疾不徐地继续朝叶伯仁走去,仿佛根本没有把这三个武校生放在眼里。

“侯大人,请等一等!”叶伯仁这时候说道。他的心里也是震惊之极,他一直以来隐忍退让,却没有想到侯瑞终于还是发起这致命的一击。

以叶大人的个性,对自己的过失,从来都是毫不避讳,勇于承担。姑苏城的系列绑架案,他确实是有失察之责,换做平时,他会毫无怨言,欣然接受被罢免的决定。但现在却是非比寻常的时刻,姑苏城风雨飘摇,而侯瑞的真实身份有极大疑点,这让叶伯仁绝不愿就这样交出姑苏城的权力。

叶伯仁朝侯瑞深深一揖,“姑苏城如今治安动**,苏浙府遭狂徒滋扰,都是下官之过,罪无可恕。然而姑苏城当前情势复杂,攻打苏浙府之事时机蹊跷,恐有隐情,需要详查与甄别,与魔教更是要严格区分开来,以免引起整个武林动**,动摇轩辕朝的根基。魔教教主在姑苏城重现,尚不知究竟所图何为,道德楷模和其他失踪的重要人物仍下落不明,性命堪忧。姑苏巡捕对姑苏地理最为熟悉,与姑苏市民有诸多联结,对找寻线索,反制魔教都有益处。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需要姑苏府和缉尉营两边团结一致,才有机会对抗魔教,解除姑苏城的危局……”

叶大人的这番话可谓是在情在理,倘若侯瑞确实是替轩辕朝、姑苏城着想,是分得清是非、权衡的了利弊的人,便不该在这种危机时刻把整个姑苏巡捕的力量都封锁起来。

“还请侯大人看在我们当年同在西番出使那段甘苦与共的经历,给下官、给姑苏巡捕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等事情完结,下官甘愿披枷带锁,到缉尉营的大牢里听从朝政部的发落。”叶伯仁诚恳地说。

周云松、章大可他们看到叶大人如此光明磊落之人,被迫低声下气向侯瑞哀求,心中都很愤懑。

“怎么,侯大人不会不记得我们当年一起在西番国共事的事情了吧?”叶伯仁又跟着问了一句。

侯瑞原本听着叶伯仁那番话时一脸冷笑,等着想要反驳甚至再好好嘲弄姑苏巡捕一番,可是突然听到叶伯仁提起过往,顿时呆了一下,眼神中飘过一丝空白,似乎不知道叶伯仁在说什么。

周云松、章大可才反应过来叶大人这是在最后做试探——所谓的记忆移植,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移植载体自身的人格记忆和经历记忆被取代,因此侯大人身上的魔教记忆如果已经被唤醒,那么他就不会记得之前自己和叶大人同在西番国出使的事情。

侯瑞脸上现出窘迫,甚至微微有些紧张,但他很快哈哈一笑,“叶伯仁,你跟我来念旧情是没有用的,寒山盟一步步走到自我毁灭,都是咎由自取,哪有什么蹊跷,魔教自己都说了是末代教主,显然气数已尽,不足为惧,缉尉营必将战而胜之,解救被掳去的姑苏市民。你就不用担心了,在刑牢里好好反省你的过失,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侯瑞这番轻描淡写不负责任的话说完,就连已经走到叶伯仁近前的吴桥舟都感到有些吃惊。

叶伯仁终于无法忍受,说道,“侯大人,你若这样想,那姑苏城就更危急了!为了姑苏城的百姓,我不能在这种时候交出权力,根据轩辕例律,我有权向朝政部提出申诉!”

叶伯仁此言一出,便算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正式和侯瑞翻脸了。

身为正三品的官员固然有权申诉,但是在轩辕朝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太守敢在被罢免后进行申诉,朝政部也几乎从来没有推翻过巡抚罢免的决定。即使朝政部支持了申诉,太守也很难官复原职,因为相互罢免和申诉过的巡抚和太守,根本不可能再共事了。所以轩辕朝的这条例律,主要还是对巡抚权力的一种形式上的节制,保证在重要城市官员的任免上不会有太极端的决定。历史上唯一申诉成功的几个案例,全都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一举将巡抚彻底扳倒。而申诉不成功的太守,下场几乎都非常凄惨。

叶伯仁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些,可是姑苏城危急如斯,侯瑞又很有可能是魔教,他只能赌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奋力相搏了。

岳衡,李青,周云松几人听到叶大人做出申诉的决定,既佩服他奋不顾身的勇气,却也都很紧张。轩辕例律虽然非常明晰,但倘若侯瑞真的已经是魔教分子,就不知道他会怎么应对了。缉尉营人数众多,两大府监就在一丈之外,而姑苏巡捕们却人仰马翻、疲态尽现,如果此时侯瑞硬要动武,强行下令要抓叶大人,姑苏府是基本没有什么胜算的。

“叶伯仁你好大的胆子,到了这种时候你仍然执迷不悟。”侯瑞怒道,“你申诉的依据是什么,难道你不承认犯下的那些过失吗?”

叶伯仁一时语塞。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既不是他的风格也不是他所擅长。

过了一会儿叶伯仁才说道,“侯大人,姑苏城过去几个月发生这么多事情,我的确难辞其咎,我不想辩解,但是我必须要申诉,在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姑苏城,我想过不了多久,所有这些事件幕后的主谋就会露出真面目,最终的阴谋也很快会浮出水面,我要带着姑苏巡捕们跟他们决一死战,我不会纵容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胡作非为,即使最后我无法挽救姑苏城,我也要和姑苏城共存亡!”

叶伯仁这番话也算是用慷慨激昂的方式将自己的态度摆明了。他就是要利用“申诉”这条例律和侯瑞对抗。一旦申诉提出,朝政部的终裁最短也要等上一个来月,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保持姑苏城父母官的地位。

叶伯仁说完这番话,等着侯瑞发怒,等着他暴跳如雷、大发官威,甚至做好了他不顾一切要强行罢免自己,抓自己进大牢的准备。如果侯瑞这么做,至少他就先沉不住气,露出了马脚。

可是侯瑞却露出冷笑,“和姑苏城共存亡?叶伯仁,只怕你没有这个资格!”

侯瑞这话刚说完,远处就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叶伯仁和众人都抬起头朝远处看去,只见一队队身着黑黄色制服的缉尉营军士的身后突然涌出两排黑盔黑甲,手执重戈的士兵。

大家都吃了一惊,那两排士兵分明是斜塘城安军。城安军属于正式的军队编制,在轩辕朝的律例下,是不能进城市的。燕子坞事件发生后,朝廷下令斜塘城安军协助姑苏城的城防,但也只是驻扎在八个城门口,只有追捕试图进出城门的要犯时,才能够在城里行动。像这样两队人马直接开进姑苏城的市中心,自然是非同小可。

城安军行到一处空地,突然雁翅排开,一座金顶金边的八人大轿徐徐抬了出来。轿子的旁边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位侍从官银甲白袍,圆眼浓眉,甚是威武。

侯瑞看着惊诧不已的叶伯仁,嘿嘿笑道,“等着接旨吧。”

侍从官纵马向前,手执一幅玉轴金卷翻身下马,来到侯瑞和叶伯仁的面前。叶伯仁作为轩辕朝七十二个重镇太守,每年都要去帝京城朝政部述职,自然知道这个侍从官的身份。

“苏浙巡抚侯瑞,姑苏太守叶伯仁接旨!”侍从官用一种标准的高昂语调喊道。

侯瑞和叶伯仁一番理袍带整帽翎,双双跪到地上。

周围的其余人等,不管弄明白没弄明白,猜到没猜到的,全都呼啦啦跪了一片。

“轩辕朝杰皇帝第二十六道旨,诏命大皇子昊续任巡国钦差,监理姑苏城,节制缉尉营、姑苏府、姑苏巡捕、斜塘城安军等政军各府营,一切财税人事,内务城防,终断终决,临事机变,先斩后奏。免去其监理洛阳城之职责。钦此。上皇吉运,天佑轩辕!”

“上皇吉运,天佑轩辕!”众人跟随着念道。

侯瑞叩拜完毕,随即起身,而叶伯仁却愣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方面的确是因为之前摔的不轻,而另一方面,却是在努力压抑心中的震惊。

大皇子轩辕昊一直以善于治理城市著称,在长安、洛阳都取得了不小的政绩,颇受朝中许多重臣的拥戴。关于轩辕昊下一个会来监理姑苏城的消息确实在整个中原就早有流传,但叶伯仁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变为了现实。

叶伯仁不知道侯瑞是不是参与促成了这个事情,还是命运偏偏要再给姑苏城开一个残酷的玩笑,让两位皇子都在这扑朔迷离、危机四伏的时分驾临这座城市,如果立储之争也要借用这个舞台上演,那就真的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事关整个轩辕朝的江山社稷了。

“叶大人,你还不赶紧去签字画押!”侯瑞一脸得意地看着叶伯仁。

叶伯仁站起来,和侯瑞一起到圣旨的轩辕皇印下签字画押,并各自领取副本,完成了圣旨诏谕的程序。侍从官等叶伯仁领完副本后说道,“叶大人,罢免你的事情,侯大人早就已经跟皇子昊殿下请示过了。姑苏城过去半年事故频发,四大官敕楷模皆遭强人掳走,实为奇耻大辱。今天武校极端人士居然攻击朝廷府衙,魔教余党把这座千年园林毁成这样,你这父母官实在难以交代。你就老老实实到缉尉营的刑牢里思过,希望最终朝政部会念在你往日的功劳上,对你从轻发落。”

侍从官说完后,翻身上马,往金顶大轿的方向回去。

叶伯仁呆呆地望着侍从官,又转头看到侯瑞得意的眼光,真是又怒又悲。自平定魔教后,他还从未如此情绪强烈过。

叶伯仁犹豫了几秒钟,忍着腿上的伤痛在马后面跟了几步,高叫,“沈大人,大皇子殿下可在轿中?我还有重要事务汇报。”

那侍从官勒住缰绳,一脸的惊讶和恼怒。这沈峰乃是大皇子轩辕昊的近侍,虽然官品比叶伯仁要低,可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就连七府总管和各省巡抚都不敢在他说完话后还要造次。另外在通常情况下,城市一级的官员,皇子殿下如果没有传唤汇报工作,是不可以主动要求去觐见的,更不要说是以这种一路奔跑、大呼小叫的方式。所有姑苏巡捕,还有丐帮弟子等人也都惊呆了。

“此事涉及姑苏城的安危,还望沈大人请皇子殿下示下!”叶大人迎着沈峰的怒视坚持。

沧浪亭的各色摊贩艺人还没有全部撤离干净,一部分人听到叶大人的高呼也都停下了脚步朝这边观瞧。

沈峰听叶伯仁喊出“涉及姑苏城安危”这种话,又看到那么多姑苏巡捕和百姓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一时也不好发作,他想了想,回到轿前翻身下马。侯瑞没料到叶伯仁竟然在圣旨颁布后还敢在大皇子面前做出如此唐突的事情,但面色仍没有丝毫更改,仿佛对叶伯仁的垂死挣扎并不担心。

沈峰在轿前俯身低头,像是在接受训示,过了一会儿,他又催马回到了叶大人的面前。

“皇子昊殿下说了,你虽然过去在姑苏城建立过功勋,但是最近姑苏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发指、荒谬至极。殿下的治理之道一向赏罚分明,你犯下如此罪错,如果还不摘了你的乌纱帽,实在法理不容,难以向姑苏百姓交代!殿下说,倘若你自知罪过,潜心反思,或许未来还能为朝廷所用。倘若你执迷不悟,拒不认罪,那你就是自绝于朝廷和殿下,你的官宦生涯,只怕就已经走到了末路!”

“这……这不行!”叶伯仁脱口而出,“我……我要当面向皇子殿下禀报!”

叶伯仁说完,竟是不顾官序礼仪,皇家尊卑,径直朝金顶大轿的方向冲去。

这一回连侯瑞都惊得目瞪口呆。

“叶伯仁,大胆!”沈峰怒喝一声,拨转马头拦在叶伯仁的面前。

李青迅速一闪身,护在叶大人的身旁。

“叶大人,请注意你的身份!”侯瑞从后面冷冷地说道。谢元和吴桥舟这两个府监也移动步伐,看他们方位的调整,一个是针对李青,另一个是针对另一边的周云松等人。

“殿下!”叶伯仁跪到地上,朝着远处的轿子高喊。

轿子里没有任何响动,也没有任何回应。

“摘去他的帽翎,脱去他的官袍,将他绑了押走!”侯瑞再次下令。

叶伯仁仰天长叹。他明白今天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圣旨里明确说,一切财税人事,内务城防,大皇子皆可终断终决。既然大皇子直接要免他的职,这便是最终的决定,朝政部是没有资格去终裁巡国钦差的决定的。

吴桥舟再次带着两个缉尉朝叶伯仁走去。叶伯仁知道自己此时如果还拒不接受罢官的决定,不仅没有了法理依据,甚至是直接在挑战皇子昊的权威了。他转头朝李青摇了摇头,又向远处的周云松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绝不要冲动。

吴桥舟朝叶伯仁膝窝踢了一脚,迫使他跪下,两个缉尉摘掉他的官帽,剥去他的官服,然后将他捆绑起来,押进了缉尉的队伍里。

叶伯仁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长时间地瞪视着侯瑞,直到被推搡着走远。

侯瑞带着胜利的得意看着叶伯仁,同时也转头时不时瞧上周云松和李青几眼。他的眼光里带着轻蔑和挑衅,似是故意要激怒他们,似乎巴不得这两个年轻人会义愤难平,不顾一切地出手。

李青、周云松等人都握紧了拳头。如果毛俊峰还在这里,几十枚暗器一定已经射了出去。周云松当然也有一种想扑过去拼命的冲动,也想去见识一下名头那么大的苏浙府府监究竟有怎样高超的武功,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此时和缉尉营为敌,不仅毫无胜算,而且于事无补。混在人群里的王素和张塞看到这一幕也是心中愤懑,可是他们此时就更加不敢贸然行动了。

“所有姑苏巡捕,放下兵器,全部返回府衙,等候讯问发落!”侯瑞看到周云松和李青站在原地没有动,便又下令。

刷刷几声,缉尉们把手中刀戟向前一横,对准了姑苏巡捕们。

叶伯仁在姑苏府里极受爱戴,包括岳衡在内的所有巡捕全都心中不满,替叶大人感到冤屈,但是苏浙省毕竟官大一级,还有圣旨的诏谕,连大皇子都来到了沧浪亭,就算他们没有被量子内力冲击得人仰马翻,也终是不敢有任何的违逆。

姑苏巡捕哗啦啦一片将兵刃扔到地上,然后都低着头顺从地按照缉尉的指示排起队朝外走去。

“起轿!”沈峰下令。

大皇子的金顶大轿被抬起,在城安军的护卫下缓缓抬进沧浪亭曲折的石径里。

“你看那几根抬杠子的弯曲程度,只怕轿子里未必有人。”章大可轻轻在周云松耳边说道。

周云松没有说话,就算他也有相同的怀疑,这种情况下谁又敢冒昧地去质疑。

侯瑞等姑苏巡捕稀稀拉拉走了一小半后,踱到周云松的面前。

“周大公子,对吧?”侯瑞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我和周老板很熟,他言谈间常常提起你,很为有你这么个在武校读书的儿子欣慰啊。”

“家父只是个生意人,但却很崇尚武林的侠义精神,从小也一直教育我要明辨是非,不能颠倒黑白,侯大人,你说对不对?”周云松憋着一肚子的怒火,这时再也忍不住,语含讥讽地说道。

侯瑞当然能听出周云松话里藏针,他并不发怒,反而笑道,“是啊,这轩辕朝一百多年来,武林成为了风尚,这也算是轩辕朝的一大发明。只不过,这种风尚还能走多远,就不知道啦……”

侯瑞盯视着周云松,脸上的笑容凝结成了一股冰冷,“像你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公子,到时候若站错了队就可惜啦!”

侯瑞说完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回自己的红顶大轿。

周云松、章大可和季菲呆立在原地。叶伯仁已经被押走,消失在了视线里,姑苏巡捕也在缉尉营的监督下离开了沧浪亭。三个年轻人都感到一股孤独和无助。杨教授和龚教授去了帝京城,其余受伤的教授们都还没有恢复功力,叶大人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而现在,这根最后的主心骨也已经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