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南门外的天镜苑地区的居民这两日怨声载道。
三天前这里前后有十来个院落突然之间都一齐发生了怪事。有的院落的房屋墙壁莫名其妙地移位,有的院落的园圃突然塌陷出巨大的深洞,还有的院落里一百多年的老井突然之间就干涸了。
民政司的人来看了,说这属于天灾,让百姓们去找赈济司,而赈济司的人来看了,说无能为力,因为对应不上任何有案可查的自然灾害。最后来的是缉尉营,不仅不提修缮的事情,还命令百姓们不可声张此事,违者要抓起来刑拘。
黄昏时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顺着这十几个院落一路走来,对墙上地下的裂缝,变了形的房屋都格外关注。
他们正是张塞和化妆成为丁珊的王素。
三天前在沧浪亭,周远又一次施展了降龙掌法,将几百名姑苏巡捕震得人仰马翻,仿佛要一再任性地提醒整个江湖,他就是那个千年预言里的大魔头。周远在量子内力掀起的古怪尘埃里倏然消失,给姑苏城留下深深的悬疑和恐惧。
王素机敏地在缉尉营到来之前带着张塞逃离了沧浪亭。之后圣旨诏谕大皇子监理姑苏城,叶大人则被罢免了官职,押入了缉尉营的刑牢,等待朝政部的发落。
蹊跷的是,虽然圣旨诏谕了大皇子监理姑苏城,可是他的金顶大轿自从离开了沧浪亭之后,却再没有人看到过。人们既不知道大皇子在哪里设了府衙起居办公,也没有任何人看到他外出走访或者审理任何公案。
实际上接管了姑苏城的治理的,是苏浙省和缉尉营。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缉尉营的军士,和新近增编的“护城队”。细心的人会发现,“护城队”里有相当大的比例都是三山堂的成员。
王素几次想返回沧浪亭去看一看,尝试找到周远。可是缉尉营和护城队却将整个沧浪亭把守得密不透风。
但王素却不愿意放弃,她坚信那个神秘的结界空间一定还有着其他入口。在各种尝试都没有结果后,她施展精妙的化妆术,把张塞化妆成了《武林传奇》的一个初级采记,并逼着他每天趁那采记外出采访时偷溜进报社,从新闻墙上找寻线索。
连着两天一无所获,但到了第三天,张塞终于从新闻墙上注意到了一条奇怪的线索:南城多处宅院突然发生古怪形变——从时间上看,形变和周远在沧浪亭施展量子内力正好吻合。
两人分析这应该不是巧合,于是在傍晚时分循着这条线索前来察看。
“亮了吗?”两人又走近了一处围墙上有着一条粗大裂缝的民宅后,王素问道。
张塞朝挎着的布兜里的黑色方盒看了一眼,摇摇头,“没亮,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从衣襟里拿出一张纸页已经泛黄的地图展开来仔细查看,这地图正是黄毓教授黑色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
“这图上的城南地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注。”王素从他身后也看着地图,“为什么全城只有这片区域发生了地层的形变?”
“是不是有特别之处,只有仔细对比了才知道。”张塞道,“你看沧浪亭这里,画的比真实的地形要大一半,我猜想这些多出来的部分,可能就是那诡异的结界空间的地图呢。周远那一掌神龙摆尾,或许让更大地域的空间结构发生了改变,在这些发生形变的地区,说不定会有新的入口被打开……”
王素听到周远的名字,脸色阴郁下来,“已经三天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真的是在里面登基做魔教教主了么?”
“就算周远真的是预言里的末代教主,魔教的人也未必认他。”张塞没有正面回答王素,“安护镖局的掌旗镇坛们,应该有不少仍然是效忠李天道的吧。只有特别虔诚的原教旨主义的信徒,才会认周远这个预言中的末代教主。我不知道那空间里,这样的教徒有多少个。”
王素对这种闪烁其辞的回答显然并不满意。
“那你说,魔教为什么要绑架黄宗耀、丁香月他们?周远和绑架案有关系吗?”
“最早的那些绑架案发生时,周远都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呢。”
“所以跟他没关系?”
“也不是……”
王素忍不住白一眼张塞。
“丁姑娘,你可曾想过……”张塞看出王素的不耐烦,急忙说道,“被魔教绑架的忠、孝、贞、廉和黄宗耀、程少斌、丁香月、桑央这八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王素摇头。和之前季菲一样,王素完全看不出姑苏城的四大道德楷模和另外四个不同职业、性别、社会地位的人有任何关系。
“丁姑娘你不觉得黄宗耀、程少斌、丁香月、阿玛妮这四人的品行,正好是忠孝贞廉的反面吗?”
张塞是整座姑苏城里最早开始关注绑架案的人,这几日里他继续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这八人之间品行的对应关系。
一经张塞指出,王素也意识到这其中确实有一番道理。
“可是为什么呢?魔教为什么要正正好好绑架这样四对品行在两个极端的人呢?”
“这个……或许就是周远和这件事情的关联之处吧。”张塞道。
“什么关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信息瞒着我?”
“没有没有。”张塞急忙摆手,“黄教授手稿里的信息和结论,我全都已经跟你说了。不过,通过对手稿的研究,我曾有过一个猜想。不过这猜想实在有点荒诞离谱,我总觉得不大可能是真的。可是随着绑架案的进一步发展,特别是想明白了这八人之间的品行对应关系后,我越来越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荒不荒诞,你先说来听听!”王素这时候已不急于去找结界入口,她把张塞拉到一棵树下,等他把话说清楚。
张塞看着王素急切的眼神,挠一挠头,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丁姑娘,你在试剑台上亲眼见到了李天道在慕容校长的身体里复活,对不对?”
“是。”
“也就是说,李天道凭借对《慕容家书》的研究,实现了人格记忆,知识记忆和经历记忆的整体移植。”张塞继续说,“而且是在实践上,而不光是在理论上,这足以说明,慕容公子对人格、记忆的思考,已经不是纯粹停留在形而上的哲学层面……”
“意思是?”王素吃不准所谓“形而上”的反面是什么。
“也就是说,慕容公子对记忆、人格的研究,已经到了定量和实证的阶段。”
“定量?实证?”
“对,我们通常只对事物或者现象进行定性的描述和分析,这间屋子很高,那根梁很重,这面墙很窄,可是一旦要进行实际的应用,我们就需要对事物进行定量的表述。鲁班真正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建造过多么华美的房屋或结实的桥梁,而在于他发明了尺,为空间的度量提供了标度。一切给我们现如今的物质生活带来高效、便捷、舒适、安全的实际应用,从马车的轮毂到织布的纺锤,从药剂的成分到神机营炮管的口径,其背后的理论,都是定量的。同理,李天道想要实现对人格和记忆进行移植这种事情,背后就必须有一套对人格和记忆进行定量描述的理论。”
“可是……一个人的人格和记忆,完全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性的东西,又如何可以建立起量化的模型呢?”
“在张三丰提出三大定理之前,我们也都觉得内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张塞说,“可是现在,全国各地巡捕府的佛沙琉璃盏可以轻易测出不同武校、不同门派的内力,进行对比验证,甚至可以作为呈堂证供,断案定罪。”
王素承认张塞这话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你推测慕容公子和李天道能够像三丰定理那样对人格和记忆构建起方程和公式。可是……这和忠孝贞廉他们八个人的绑架案有什么关系?”
“八种两两相对的人格,应该是用来做人格记忆方程的系数校准。”张塞回答。
“系数校准?”
“对。”张塞点点头,“张三丰早在元至正四年就已经凭借他的绝世天才,想出了三丰定理的方程形式,但他之后又用了几年的时间,才确立了内力等武学量的单位,并通过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武功招式,进行数据校准,才能把方程里具体的系数算出来,这样三丰方程才能像现在这样准确地描述各门各派几乎所有的武功。”
张塞看到王素仍然是一脸的迷惘。的确,只有像周远这种武林理论系的学生,或者是像他这样武学历史系的学生,才能了解张三丰定理的完整沿革。
“黄毓教授曾举过这样一个例子,”张塞于是进一步解释,“比如有人发现了姑苏城的房价规律,那就是房价和该房屋到观前街的距离有严格的反比关系。离观前街越远,房价就越低。但这只是一种定性的描述,却无法让我们凭此计算姑苏城任何房屋的价值。但如果他选取两幢最具代表性的宅院,发现一幢离观前街三百米,房价是十万八千两银子,另一幢离观前街六百米,房价是十万三千两银子,那么就可以计算出方程的系数。有了完整的方程,我们只要知道任意房屋离观前街的距离,就可以算出其房价了。”
王素渐渐明白了张塞的意思,“八位姑苏城的名人,就相当于例子里的那些最具代表性的宅院,用来校准人格量化方程的系数……”
“没错!李天道的记忆移植必须要周远多年以后去唤醒,这就说明他掌握的记忆方程应该是不完备的,安护镖局或许是要去完成李天道没有完成的工作。”
王素已经基本听明白了张塞的话,也理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量化模型”,“系数校准”,这些字眼一听就知道,都是周远擅长的。
“所以,你认为周远到结界里,是去对人格记忆进行更进一步的定量研究?”
王素的话音里已经带着微微的颤抖。如果张塞的猜想是对的,那这比她一直担忧的还要可怕。
整个江湖通常对于“末代魔教教主”这个概念的恐惧,无非是两点,一是害怕他拥有技压天下的绝世武功——在沧浪亭,世人已经看到了量子武学的威力;二是害怕他能使用某种方法造成大规模的生灵涂炭,比如说像李天道当年那样在扬州大规模播撒毒药——半年前少林武当和燕子坞事件也让所有人见识了神迷散的恐怖。
可是人格记忆,这却是一件更加诡异,更加魔性的事情。再强的武功,还可以齐心合力相抗,再毒的药物,还可以有兰实草,可以有以血化毒去解。然而人格记忆……王素真的无法去想象,如果末代的魔教教主真的是要去完成李天道没有完成的事情,把作恶的手段升级到人格和记忆这种层面,会给姑苏城,给武林,给天下苍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张塞看着王素苍白的脸色,“丁姑娘,我说了,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王素没有说话。她能听出来张塞是想安慰她,但他刚才的分析明显是有说服力的。
过了好一会儿,王素才又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周远是怎么会卷入到这一切里面的?他从来就没有看过《慕容家书》,那天我看着他和李天道一起从试剑台上落下,你说你从太湖上把他救起,他就已经失去了记忆,那他是怎么能找到沧浪亭的?又为什么能知道结界的存在,并主动想要走进去对记忆进行研究?”
这一点,自然也是张塞一直在苦苦思索,并且深深担忧的。
“这……或许只能是因为他就是魔教教主的转世吧,这就是他命中注定要去完成的使命。”
王素狠命地摇头,她显然无法接受这种宿命论式的答案,“什么叫转世?什么叫命中注定?你刚才说,但凡能进行实际应用的现象,背后必然要有一个定量的理论,那你告诉我,这魔教教主的转世究竟是怎么一个理论。”
张塞露出苦笑,王素这一次来姑苏城,只怕不把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弄清楚就决不罢休。
“结合黄教授的笔记和我自己的研究……”
“你直接说结论就行!”王素不耐烦地打断张塞。
“这仍然只是一种猜想……”
“没关系,猜想我也要听!”
“好吧。”面对王素的急切,张塞不敢再婆婆妈妈拐弯抹角,“丁姑娘,想必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们以前口中所说的、在戏文里听到的、在报刊里读到的魔教,其实指的都是李天道创立的光华教。但实际上,李天道只是一个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宗教的倒数第二任教主而已。这个千年的宗教,其实叫作无名教,无名教有一本传教之书,也就是《慕容家书》的第一册,能够精确地预言总共十七代教主分别于何时何地转生,每一任转生的教主可以随意为宗教取名,并发展教众,设立教职。只有传教长老这个职位,无法由任何教主设立,只能像教主一样代代相传。传教长老一生只见教主一次,告诉他此生的使命……”
“是,这些我都知道。”
“丁姑娘,你不觉得,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宗教创始人,都不大可能想出如此奇特的传延方式吗?”
“是很奇特。”
“天底下哪个宗教的创始人会给自己的宗教设定一个末代教主,这等于是成立的时候就确定了这个宗教完蛋的时间,请问多少人会加入这样一个已经知道会完蛋的宗教?哪个宗教不是希望自己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除非……”张塞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王素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除非……这个末代教主,才是这个宗教全部的意义。”张塞说。
王素皱起眉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或许有些道理,“那是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张塞摆手,“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个宗教的全部意义就是末代教主,那中间十五任教主给宗教取什么名字的确就不重要了。但问题又来了,尽管每一代教主都很独立,几乎不受上一代教主的约束,可是历代教主,甚至包括李天道在内,都认可自己是这个无名教的一部分,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一定有某种方式,把这些看上去不相关的宗教联结起来。”张塞继续说,“而这种方式,不大可能是常规的方式。”
王素点头表示认可这样的分析。
“之前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种方式。”张塞说,“但是听到李天道把自己的记忆移种到慕容校长身上时,我突然想到,如果能够把一段记忆一路传递下去,这岂不是最佳的联结,本质上,这不就是转世?”
“慕容校长那个可不能叫转世。”
“我知道。”张塞说,“因为李天道是把自己所有的知识记忆、经历记忆和人格记忆都移植到了慕容校长的脑中,慕容校长自己的记忆都被取代了,整个就变成了李天道。但假如李天道只是把自己一部分记忆片段——比如某个使命、某种执念——传递给了慕容校长,那样慕容校长仍是慕容校长,只是也拥有了和李天道一样的使命或执念。”
王素思索着张塞描述的情形。如果真的把一段仇恨武林的记忆移植到自己的头脑里,那自己是否就真的会感到对武林的刻骨仇恨?如果那段记忆是想要去杀一个人复仇,那么自己是否真的就会觉得那是自己天经地义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人凭借过去的经历去思考、去做价值判断,但是归根结底人却无法去思考和判断过去的经历本身,也无从知晓这些经历究竟是固有的,还是外来的。如果能把对宗教的虔诚,把某种终极使命以记忆片段的方式,在一代代教主头脑里传递下去,这岂不是让历代教主都能对无名教有认同感的最好办法?因为这种虔诚和认同就会是像天生一般,是不需要用外力去约束的。而在外人看来,一代代的教主,就像是转世那样,自然拥有了某种共同的联结。”
王素沉默了。张塞这番话比之前系数校准那个似乎还要离谱,但既然李天道的整个记忆都能移植到慕容校长身上,为什么不可能存在一段共同的记忆片段,在历任无名教的教主头脑中传延?
“丁姑娘一定知道西番国那边的活佛转世吧?”张塞又补充道,“据说转世灵童可以被预测在什么时间、什么方位找到。而且转世灵童可以清楚地记得上一代活佛的喜好甚至说过的话语。这说不定也是因为某些记忆一代一代地在历任的活佛身上传递下去。”
“还有,袁枚所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的故事,丁姑娘想必也听说过吧。”张塞见王素默然不语,又继续补充。
王素点点头,这个关于黄庭坚在任黄州知州时,循着梦境找到自己的前世人家,发现自己前世就饱读诗书的故事,王素岂会不知。当年随园主人袁枚读到这个故事,发出了著名的“书到今生读已迟”的感慨。
那些身赋异秉、博闻强记、思如泉涌、出口成章的文豪大家,莫非真的只是因为一些前世的记忆没有随着那碗孟婆汤消散在红尘里,而是带入了今生?
“李天道的记忆移植,用的是藏有慕容家书的玉匣里的机关,那么历代教主的记忆片段移植是如何进行的呢?”王素问。
“我无从知晓细节,但我猜,这一切都发生在玄机谷,这就是历代教主都要死在玄机谷的原因。”
“所以,周远也是在玄机谷里继承了这个共同的记忆片段?所以他天生就会知道沧浪亭结界的存在,所以他才会主动要走入结界,去校准人格记忆方程?因为这就是那段记忆片段里包含的使命和执念?”
王素一边这样问,一边心中涌起悲哀。半年前周远深陷转世魔头的预言时,不管有多少所谓应验的征兆,红日垂照,繁星满空,九龙啸天,乌龙入云……王素都不相信。因为所谓转世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离谱了,她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也坚信一个人的意志不会为毫无根据的预言所改变。
可是现在张塞却提出了这样一种猜想,最起码可以在理论上支持魔教教主转世的可能性,也让王素意识到,如果一切是头脑中的记忆在作祟,那人的意志就会变得苍白无力,因为这种记忆本身,就会成为人意志的一部分。
如果你被植入了李天道的记忆,那么你就成为了李天道!
“等一下!”王素突然自己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李天道并没有在临死前回到玄机谷啊!他为了超越生死,把自己的记忆封存在玉匣里,最后死在了青冈梁孤鸿岭上,离玄机谷有好几百里地。”
“是的,李天道是十六代教主里唯一的异类,他的野心,他的天才,恐怕也超出了无名教创始人的预估吧。”张塞说。
“那……周远岂不是没有机会从李天道那里继承任何的记忆?”
王素的心跳整个急促起来,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张塞的理论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纠结着最后的希望去证明周远不是魔教末代教主。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希望的。”张塞说,“周远如果在玄机谷里真的转生了,我想我们多少都能看出些端倪。但是无论在鬼蒿林还是后来在燕子坞,周远都仍是一个一心只想拯救两校师生的善良的燕子坞学生,不是吗?”
王素预感张塞马上就要说出一个“但是”来。
“但是,来到姑苏城后,我发现他开始做梦,微澜山庄分开后,我知道他是故意不回去找我的,因为他的头脑中已经有了执念和使命,要让他走进沧浪亭的结界。”张塞说。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试剑台。”张塞叹了口气,“不要忘了,李天道的记忆虽然没有留在玄机谷,却被移植到了慕容校长头脑里。后来在试剑台上,周远把内力发挥到极致,和李天道惊天动地对决,我当时就在巨阙阁那一边的太湖上,清晰地看了那如金龙般的光亮。我想就是在那时候,李天道的记忆烟消云散,但是那一段传延千年的记忆片段,在巨大的量子内力的影响下,可能还是投影到了周远的脑中。”
王素说不出话来。巨阙阁的试剑台,留给她的是此生最为难过的记忆,而她现在又发现,试剑台不仅是周远彻底忘记她的地方,还是他真正转世成为魔教末代教主的地方。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不佩服命运的强大啊。”张塞突然感慨道,“十七代教主,一千多年的传延……即使中间发生了李天道这么重大的变数,这段记忆,最终还是奇迹般地找到了它最终的继承人。”
一阵齐整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缉尉营!”王素脸色一变,她左右观察,然后指尖朝上对着张塞做了一个手势。张塞会意,两人一起跃到树上。
张塞的轻功毕竟有限,人虽然站稳,但树枝却被他踩得微微晃动,王素根据树枝上下的节律脚下发力,竟是很快将张塞引起的晃动抵消,让整棵树恢复到了先前的静止。
张塞没有来得及称赞一句王素的轻功,一队大约二十人的缉尉荷戟持刀已经从他们脚下的小巷巡逻而过。自从叶伯仁被革职后,缉尉营从三山堂等帮会大量招募人员,在姑苏城的各个区域都组建了许多巡逻分队。因此现在在城里走动,几乎半刻钟不到,就必定能遇上一队巡逻的军士。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样的猜想的?”等巡逻队走过,王素从树上跳下来问道。
“猜想其实早就有了。”张塞说,“但毕竟是猜想,始终无法验证。所以我一直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原来以为,孟婆苓的药力或许将无名教主的记忆也能一起抑制,但现在看来那记忆还是开始发挥作用了。我也想过,如果将他过去的记忆唤醒,或许能帮助抵抗那记忆片段,但也有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王素听到这里,突然一脸难过,用嘲讽的口吻说道,“哼,就算我们想让他恢复记忆,只怕也不能够吧!你不是说最怕让周远见到我吗?你不是说什么最深的执念吗?”
王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但是她忍不住。她与其说是在嘲讽张塞失败的理论,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的失望和难过。
张塞完全能理解王素的情绪。说实话,沧浪亭那一幕,王素和周远两人就那么近在咫尺,连鼻尖都差一点碰到了,周远却愣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也挺让张塞吃惊的。
但他还是说道,“丁姑娘,你不要见怪,我其实很庆幸他没有记起你……这样对你,对他,对整个江湖或许是最好的。”
“明天就是谷雨节了。”张塞又补了一句,“王仙子不是说,已经答应了皇子晖殿下今晚去枫桥下陪他听钟声的吗……”
“张塞,你真的多虑了!”王素冷冷地打断他,“该要我承担的责任,我自会去承担!我告诉过你,到今夜子时,若找不到他,我便不会再去找。”
“那如果找到了呢?”张塞问,“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找寻的答案,你想要的最后的了断,实际上是你无法承受的?”
“没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
“如果慕容公子真的是一个魔头呢?如果他跨越千年传递给周远的使命和执念,真的是要让他将武林带入黑暗时代呢?如果周远现在真的是在完成李天道没能完成的事情呢?到时候你会有勇气去……除掉他吗?”
“不需要我啊,除掉他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这不是黄毓教授亲自交给你的任务吗?”王素冷笑。
张塞没想到王素竟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来躲避他的问题,一时涨红了脸,无言以对。这件事情,对王素来说是个死结,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我们还是先找到他,问个清楚再说!”王素道,“我劝你最好抓紧时间,找到了他,才能找到你的谢姑娘。”
张塞被王素说中心事,脸变得更红。
“如果你找到谢姑娘,就不要再离开她!至少你们中间没有隔着什么千年的预言和天大的武林责任……”
王素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朝前大步走出去。张塞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出语音里的颤抖。他不再说话,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天镜苑刚才那片屋舍的延长线一路继续朝南追查。天色逐渐变暗,两人出了南城门后又走了差不多三四里地后,前面出现了一片灯火辉煌的闹市。
“前面是什么地方?”王素问。
张塞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他没来得及回答,王素却突然一指他的挎包,“那黑盒子好像发光了!”
张塞忙掀开挎包,果然看到那黑盒子的四角发出幽蓝的光芒来。
张塞兴奋地拿出地图,摊到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试图将附近这片区域和地图上所绘的进行对比。
王素在旁边看了两眼地图,发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做月柳街。
王素对姑苏城并不熟,但是却也听说过月柳街的这个地名,相当于是长安城的章台路或金陵城的秦淮河,是姑苏城妓馆林立、红香翠玉的风月之地。难怪张塞刚才一脸的不自然。
张塞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天色继续变暗,张塞便拿出黑盒子,举到地图上面,准备借着盒子发出的蓝光继续查看。
可是他刚把黑盒子举到地图上方,王素和他就同时“呀”地发出了惊呼。
原来那幽蓝的光一照过去,地图上就显现出纵横两条直线来。张塞过去无数次在烛灯下研究过这张地图,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两条直线,看来地图的绘制者是故意让这两条线只在这个黑盒子发出的光照下才显现的。
张塞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两条线绝不是随手乱画的,而是有着明确的所指。两线的交叉处,正是沧浪亭,而线的四个末端,准确地停在姑苏城外东西南北的四个地方,分别是城西的寒山寺,城东的微澜谷,城北的虎丘和城南的月柳街。
“这四个地方,很可能都是结界的入口!”张塞推测,“我那时候就很奇怪三个黑衣人竟能这么轻易地混进微澜山庄,只怕是因为微澜湖的岛上有一个结界空间入口的缘故。他们没有想到黄宗耀的家丁能那么快的出现,才被逼的只能施展凌波微步从后山撤退了。”
两人都兴奋起来,借着黑盒子的光仔细查看地图,发现月柳街上离他们最近的一幢楼舍的占地明显要比地图上按比例目测的要小一些。
“这个地方!”王素往地图上一指。
“嗯,这里是箫音馆。”张塞说。
王素转头厌恶地瞪了张塞一眼。
“不不不,丁姑娘,我只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只不过知道个名字而已。”张塞忙解释。
王素不理他,径直转到楼舍的正前方,果然看到雕栏玉砌的大门上高悬着一块写着“箫音馆”的牌匾。
张塞跟过来,尴尬地看了一眼王素,“丁姑娘,要不我独自进去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