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虬、洪四槐、罗标还有李大、曾贵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周远。
周远走到屋角的橱柜前,从里面拿出装满细沙的琉璃瓶来,一个一个仔细端详。琉璃瓶的瓶盖上有一个像扳手那样的机括,轻轻一按,一小股细沙就像雾气一样喷出来。周远平摊开手掌,这些细沙竟缓缓地穿过他的手掌,向地面飘落,很快就渺无踪迹了。
大多数琉璃瓶内的细沙都是白色的,但是最里面一个橱柜最上层的格子里,却放着三瓶呈绛、兰、青三种颜色的细沙。
周远观察了一会儿,把瓶子都放回了橱柜,手里只留下了那个装着青色细沙的琉璃瓶。
“这个是……”李大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周远很确定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远也没有去理会李大。他很清楚,那些数量最多的白色沙子的名称叫做芥沙。名字取自佛经中常说的芥子,也就是世间万物最基本的单位。
芥沙如果和一些纯阴、纯阳的离沙相结合,就是佛沙,也就是各大巡捕府里用来检测内力的“佛沙琉璃盏”所使用的原料。据说这世间的佛沙全都在西番国三大圣湖的底下。
然而芥沙并非是这世间最小的物质,通过特定的方法,芥沙还可以被进一步分解成绛沙,兰沙和青沙,这三种沙有许多奇妙的性质,其中之一就是和人的记忆的产生和存在相关。绛沙对应知识记忆,兰沙对应经历记忆,青沙对应人格记忆。
周远手中这一瓶,就是青沙。
这些匪夷所思的知识,都是周远从身上衣服里显现出来的文字中学到的。
周远走到八张石床中间的大石柱旁,拉开一个斗状的门,从石柱里拿出一个装着白色芥沙的瓶子,然后把青沙换了进去。
李大和曾贵相互看了一眼,露出“原来我们从这一步就没弄对”的表情。
周远确认琉璃瓶卡入到位后,把门关上锁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大石柱上方的十二个齿轮,那些齿轮带动着最上方一根红色的铁针,以极慢,却仍可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向上移动。
李大曾贵目不转睛地看着周远,期待他说些什么。但周远观察了片刻后,只是绕着那八张石床又转了一圈,然后向李大挥了挥手。
李大会意,走到墙边一个像操作台一样的地方,那里有着各种拉杆,机括和旋钮,大多数都已经极为破旧甚至有些霉腐,像是好多年前制造的,但也有不少包上了新的铁皮或用新的铜芯替代,应该是崔敏虬来到这里后做的修缮。
李大拉下了一个用红丝线密密地缠绕着的拉杆。整个房子立刻咔咔地发出几声机械的声响,然后地下就隐隐传来像是流水的声音,墙边,中央石柱周围的许多形状各异的机械就开始回摆转动起来。
崔敏虬和周远的脸上都隐隐现出期待的神情来。
过了片刻,八张石**昏睡着的八人的头下面,开始浮出一丝丝极淡的蓝色雾气,仔细看去,会发现实际是兰沙。这些兰沙自下而上穿过八人的头脑,也穿过上面悬着的锆英板,最后消失无踪,但是锆英板上却一点点留下了各种形状的纹路图案。
李大和曾贵看着那些纹路图案,兴奋地对视了几眼。他们显然不止一次地也做过同样的事情,那锆英板上留下的,应该就是那八人的“人格记忆图谱”。只是这次在周远的操作下生成的图谱,要比他们过去重复的任何一次实验中生成的图谱都清晰许多倍。
“滴”地一声轻响后,石床下不再浮出蓝雾。李大拉下了另一个拉杆,八块锆英板同时转动起来,然后一起排列着在丝线的牵引下滑动到了墙边。
周远立刻走到墙边的一张大木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直接嵌合着一个三层的算筹,连到墙上固定锆英板一排十字形铁尺上。周远一格一格地扳动旋钮移动铁尺,算筹上的滚珠就随着锆英板的不同纹路而上下移动,周远用炭笔在纸上同步记录下一串一串的数字。
崔敏虬、洪四槐他们知道周远已经完成了实验数据的收集,开始进入到了方程系数的校准演算。他们不想打扰周远,全都退到屋门外,时而低声交谈几句,时而朝里面看上两眼。
演算的过程非常漫长,到了最后的阶段,周远左手在算筹上拨着滚珠,右手用炭笔在白纸上推演着公式,自如流畅,毫无停滞,仿佛和墙上桌前这些看似古老实则精密的仪器融为了一体,成为了这个神秘慕容时空里这套不可思议的装置的一部分。
差不多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算筹发出了最后啪的一声拨响,周远把手中炭笔一扔,在最上面的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白纸上一拍,轻声说道,“算完了。”
门外的人立刻呼啦一下都鱼贯走入屋内,围到桌前探身观看。
没有人能够看懂周远的演算,也没有人在乎这个推演的过程,大家只是盯着最上面那张白纸上的结果,在那里,清晰地书写着一个已经把系数全部都校准好了的公式。
一片沉默。
但是这片窒息般的沉默中却明显压抑着一股喷薄欲出的兴奋和激动,即使是崔敏虬,此时脸上也有些动容。
多年以后,《晓生评论》做了一次武学第三个黄金时代重要时刻的排名。排名第一的,当然是琴韵小筑岛格致庄布郎屋里那个红日垂照的清晨,但是还是有不少武学家认为,周远完整解出人格记忆独立方程的时刻,也同样伟大。因为这是对人自身认知上的重大突破,从某种意义上说,认知人自身,要远远难于认知自然,也要远远难于开启一种全新的武学。
当然,这个方程并不是周远凭一己之力完成的,而是通过某种跨越了时空的机缘,让他站在慕容公子的肩膀上,完成了这个宿命般的成果。
人格记忆方程开启了对自然力最神秘,最终极本源的探索,之后的许多年里,无数优秀的武学家参与到这条征程里,一起将武学和整个江湖带向前人无法想象的深远境地。
崔敏虬拿起书写着人格记忆独立方程的白纸,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这个方程揭示了一个人可能具有的所有类型的人格的规律,运用这个方程,可以对给定的人格记忆图谱进行定量分析,也能倒过来合成任意类型的人格图谱——这是三十年前李天道梦寐以求、穷尽了才智却没有能够做成的伟业。
当半年前崔敏虬机缘巧合发现了这片慕容时空,以及里面各种精密复杂的装置和芥沙之后,他便意识到,上天即将指引自己走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让他有机会拥有连李天道、甚至连慕容公子都不曾拥有的力量。
他于是命令李大和曾贵去抓一些菜场杂工和勾栏女子来进行实验。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从这些人身上映射出来的人格记忆图谱的精度都很低,几乎无法用来进行校准演算。
崔敏虬不甘失败,仍不停地掳了人来实验,很快发现这个映射的精度似乎因人而异。越是聪明的、高素质的、有成就的人,精度似乎就越高。
崔敏虬于是大胆推测,组成一个人记忆的单位,也就是“记忆元”有强弱之分,其强度和一个人的素质、能力或成就相关。越是优秀的人,越是取得了不起成就的人,或者继承了父辈卓越秉性的人,他们的记忆元强度往往越强。通过自然力在锆英板上拓印下来的他们的人格记忆图谱的精度也会越高。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崔敏虬才开始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姑苏城绑架各种秉性的有背景有名望的人。
而到了最后的阶段,周远正确地使用兰沙替代了芥沙,才拓印出足够精度的人格记忆图谱,并用他远远超越常人的算学能力完成了最后的校准演算。
当然,因为材质的限制,永远不可能得到最精确的图谱。许多兰沙在锆英板上的距离太近,已无法有效丈量,因而无法区分最细微的图谱形状。不过对于相对宏观的人格秉性,例如“节俭”、“忠诚”、“贪婪”、“不贞”这些的描述,已经是足够了。
周远站起身来,脸上并没有特别兴奋的表情,而是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他也没有一种终于完成了使命的释然,相反,他的表情里仍带着迷惘,似乎心中还有疑问没有得到回答。
他抬头再次去看石柱上那根红色的指针,他正想说话,却突然感到脑后的风池穴一酸,眼前一黑,立刻就失去了知觉,瘫倒在了地上。
崔敏虬收回手指,脚下的步伐仍是向后斜斜退了两步。
其实以崔敏虬的武功,让周远昏过去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面对预言里的末代教主,面对能够施发强大的降龙掌法的周远,他还是像偷袭一个绝世高手那样留下了各种驱退的后招。
旁边的洪四槐、罗标也都各自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们也全都做好了周远骤然反击的准备。但看到周远如此轻易地就被制服,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
“但愿他能一直保持这种失忆的状态吧。”崔敏虬也明显是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松弛下来,“把他带回屋子锁起来。”
崔敏虬向洪四槐下完指令后又转向李大,“赶快进行下一步实验,有了结果立刻来告诉我!”
王素看着箫音馆层楼之上的绚丽灯火,听着屋舍里隐隐传出的弦乐和嬉笑声。
这里显然不是她这样的武林偶像应该去的地方。但王素不是谢雪莹,她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张塞单独去完成。
王素于是带着张塞绕到箫音馆的背后,瞅准了一个来往行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刻,拎着张塞纵身跃上了二楼的一个窗台。
张塞揉了揉被领子勒得生疼的脖子,“丁姑娘,其实我的轻功也是可以跳上这种高度的。”
王素懒得理睬他,左右观察一下,手微微一点震断了窗栓,然后示意张塞跟着她翻入屋内。
这是一间暂时没有客人的厢房,里面也没有灯火。但是门外的走廊却灯火通明,正好有一批客人到来,热情的老妈子正带着他们上了楼梯往客房走。隔壁一间屋子里是女子唱着小曲和几个男人高谈阔论的声音。
王素和张塞蹲伏在那里,正好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大皇子现在应该肠子都悔青了吧?”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笑着说道。
“这是怎么说?”旁边一个浑厚的声音问。
“大皇子原本趁着寒山盟攻打苏浙府,姑苏城的局势乱到极点时来监理,很容易就可以做出政绩,却没想到魔教教主竟然卷土重来。”一个年长点的男人在旁边解释。
“这一直是大皇子的套路,先等一个城市的状况差到不能再差,然后主动提出去监理,跌到了谷底,自然只能反弹,长安,洛阳无不如此。不过姑苏城现在冒出来魔教余孽,是够皇子殿下喝一壶的了。”声音尖细的男人也说道,“圣旨诏谕之后他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说不定已经逃回帝京城去了。”
“只怕也不尽然。”一个书生口气的人说道,“圣旨诏谕之前,微澜山庄已经有人使出凌波微步了,大皇子殿下不会不知道吧。他知道姑苏城有魔教,还敢来监理,就必定已经想好了手段。”
“是啊,总觉得这个魔教好像一直在帮大皇子呢,去年把少林武当燕子坞一连串都灭得差不多,大大削弱了武林的力量,还给了他华山备忘录不当庇护魔教滋生的口实……”浑厚的声音说道。
“嘿,你们两个胆子不小,这是在说大皇子勾结魔教吗?酒还没喝就开始信口胡说,诽谤皇子,当心被缉尉营听到了抓起来!”年长一些的人喝道。
“我可没这么说啊!”书生口气的人忙道,“不过这魔教客观上是帮了大皇子的忙,这不假吧?本朝立储,从来都是非长即嫡,现在武林力量削弱,寒山盟叛乱,这些都对六皇子不利。倘若大皇子监理姑苏城真的做出一番政绩,那皇位恐怕就必然落到大皇子手里啦。”
“你们也别太小瞧武林啦。”浑厚的声音这时说道,“少林武当虽然垮了,可是武校生遍布各大帮派商行。丐帮唐门,那么多钱庄镖局,在轩辕朝都是举足轻重的力量,等到七夕六皇子和王仙子成了亲,这同盟就算是坐实了……”
“哎,话是这么说,只是可惜了我心中的女神王仙子哟。”那书生突然悲戚戚地说道,“嫁入深宫,对于江湖儿女来说,岂不是最寂寞最无趣的生活。”
他这话说的语气不似是玩笑,倒像是真心替王素难过一般。其余几人立刻哄笑起来。
“这呆子还在想这事。”尖细的声音笑道,“峨嵋的女生有几个毕业了去江湖上混的?你就别做白日梦了,王仙子就算做不成皇子妃,跑来咱姑苏城上班,也轮不到你吧。”
“你这人好无聊,我何时有这种念头了,我只是设身处地替王仙子不值……咱们武林的第一美女就这样做了政治博弈的棋子,你们不可惜么?”
“你省省吧!”声音浑厚之人打断他,“还政治博弈,你不就是天天神魂颠倒地想你的王仙子嘛……你现在怀里还塞着人家的画像是不是?哎,你别躲……拿出来!”
传来一阵拉扯嬉笑之声。
“哎你若真舍不得王仙子,兄弟我倒有个好主意……”尖声尖气的男人这时候插嘴道,“你不如自告奋勇去东宫申请做太监,看你细皮嫩肉知书达理的样子,搞不好有机会派你去给皇子妃送个东西,领个旨意什么的哩。”
整个屋子顿时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爆笑。
“对对对,我听说嫔妃们晚上去侍寝之前都先要让太监脱光了衣服检查一遍,看看身上有没有藏武器什么的……你小子要能摊上检查王仙子,就算给净了身也值了……”
屋子里发出更加响亮的**粗鄙的哄笑。
张塞在黑暗中看不见王素的表情,但料想好看不到哪里去。隔壁的讨论虽然粗俗,却也让张塞感慨。天下武林人士,包括柳依仙子,包括他在内,都热切地盼望王素和六皇子的联姻,却从未考虑王素自己的感受,就好像她只是一样工具,只是天下武林人士手中的一叠筹码。
王素什么话都没有说,自从十四岁成名起,她就成为了天下人谈论的话题,自然不会为了这几句冒犯之言就拿着倚天剑冲进去把那些人都砍了。她只是从张塞手中拿过地图,一言不发借着走廊上的灯火观看起来。
张塞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王素看了许久,突然转头问道,“沧浪亭里,周远为什么会和季菲在一起?”
张塞显然对这个没来由的问题毫无准备,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丁姑娘,现在恐怕不一定是讨论这个事情的最好时机。”
王素没有再去理睬张塞,她又看了一会儿地图,猛然推门而出,在七拐八弯的走廊上疾走起来。张塞被王素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却只有紧紧跟着她。
时不时有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样的男子和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和他们擦肩而过,几乎每个男人都会回过头看王素几眼。她今天穿着白底碎粉花的长袖束身内衫,外加镶着短绒边的红橘色无袖夹袄和及膝布裙,加上她修长匀称的身材,比箫音馆里一般的风尘女子自然要高出不知多少倍。
王素全不理会,转了几个弯后突然停住,然后猛地推开右手的一扇画着梅枝明月的门,不由分说就闯了进去。张塞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闺房里弥漫着浓郁的兽香,中间一张大圆桌上放着酒菜果蔬,右边有几样造型精致的橱柜靠榻,还有一个三尺见方的鱼池,里面养着十数尾名种金鱼,左边一张红幔大**,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正和两个几乎衣不蔽体的姑娘拥坐着。两个姑娘一左一右,正在喂那男人吃水果。
男人看到王素突然闯进来,又惊又怒,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王素后,马上转怒为喜,“咦,这位姑娘是几号香闺的呀,怎么刚才我选号的时候没看见你?”
王素脸色铁青地把手往倚天剑剑柄上一按,那男人这才注意到王素竟是携带着兵器,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喂到嘴边的两颗葡萄都滚落到了**。
张塞随后进来,赶紧关上了门,尴尬地对**的三人笑笑,“抱歉抱歉……你们请继续……”
王素迅速观察着屋内,用手轻敲四周的墙壁,拉开又合上柜门,甚至俯身去查看红幔大床的底下。
男人的表情从害怕逐渐变为了恍然大悟。
“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你男人啊?”他道,“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你到其他房间去找找吧,对了,刚才跟我一起选号的时候有一个穿蓝底白纹长褂的公子,不知道是不是……”
王素根本不理睬他。
“唉,姑娘,你听我讲一句啊,这世上哪个男人不偷腥啊,你勿要太计较了……”
王素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心中沮丧,她轻叹了一声,走到鱼池边,呆呆望着水中游动的金鱼。
“姑娘你勿要难过啊,你这么漂亮,听我说一句,回到家里耐心等着吧,等你男人玩够了,一定会回家找你的。我老婆以前也老为这事跟我吵架……”
王素凝视着那鱼池,突然像是有所领悟,回头打断那男人的喋喋不休,对张塞说道,“你快去通知周云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