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三十)

字体:16+-

画舫刚刚驶离码头几丈远,缉尉营的军士就已经赶到。

领头的参尉纵身跳下来,落到河堤上的洞口。他打量了一番这个通道,向玉环责问道,“拢翠阁的?你把什么人带上去了?”

“参尉大哥!”玉环娇笑着揽住那参尉,“没人啊,我是替里面的客人来这里问问艄公大哥,今晚还载客不。结果他说不载,就开走了。”

参尉将信将疑,等画舫徐徐开回来,便指挥缉尉上去搜查。画舫空间很小,里里外外一番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人。

“今晚月柳街有重大搜捕行动,所有人都不许上船,懂了吗?”缉尉一边说,一边伸手到玉环的脸上捏了一把,“走,带我去你们拢翠阁里……搜查搜查!”

“哎呀不行啦,还有好几个客人组了酒局在等我呢。”玉环娇笑躲闪。

张塞和谢雪莹上船后不久,就听到了缉尉的呼喝。

“你们没有犯什么事儿吧?”艄公捏着张塞给他的银票,显得有些犹豫。

张塞已经有些慌了神,但谢雪莹却用右手勾住张塞的臂膀,左手则轻轻地用指尖在他的衣袖上下摩挲,一边说道,“怎么可能,艄公大哥,偏偏倒霉碰上缉尉营搜查,你就行行好,带我们去流花陌吧!”

谢雪莹原本神情疲惫,穿着打扮也和月柳街格格不入,很让艄公觉得奇怪,但她的这番小动作却和月柳街上常见的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的样子浑然一体。

“进去吧。”艄公一边把船撑离岸边,一边朝画舫里间努一努嘴。

张塞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谢雪莹如此柔媚的样子,一时很不适应。他知道谢雪莹是名优秀的采记,一直和三教九流打各种交道,但想不到这番月柳街上的风情也能如此驾轻就熟。

舱室里并不宽敞,张塞被谢雪莹这样挽着,被她的身体紧紧贴住,被她的指尖触摸手臂,让他浑身发热,呼吸都开始不均匀。

张塞想去询问一下流花陌要走多远,但艄公已经在他们的身后拉过来一扇琉璃的门,嗒地一声扣上。他最后打量了两人一眼,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

谢雪莹一边挽着张塞,一边观察岸上的情况,并思忖着如果缉尉上来搜查该怎么办,但她正想间,却突然感到身体往下一沉,直往船底下坠去。

“不好!”谢雪莹惊叫一声,第一反应是着了艄公的道。

她本能地看到舱壁旁边有一道露出两寸左右的窄板,如果她此时借着足下最后的一点依托跃过去,就能立到那板壁之上,即使不会武功之人,也能伸手抓住那板壁。她伸手去拉张塞,可是等她再回过头来时,那两寸的窄板却缩了回去。

谢雪莹再没东西可抓,和张塞两人一起往船板下落去,咚地一声双双掉入了水中。

谢雪莹等着冰冷的河水扑头盖脸地漫过来,可是尽管她已经明显落到了水中,身上却连一点水都没有沾到。

待到过了最初的惊慌,两人往周围一看,顿时一起惊呆了。

谢雪莹和张塞发现他们正身处在一个大柜子之中。这个柜子的顶部和底部都是铁质,但是四面却都是透明的琉璃。这柜子原本就在画舫之中,其中三面和画舫的板壁贴合在一起,柜门朝外,因为光线昏暗,他们并未发觉,待他们走进去后,艄公就把柜门关上了。

然后艄公一定是触动了一个什么机关,船下的底板一打开,这琉璃柜就落入了河水中。

昏暗的湖水隔着琉璃涌动,让张塞和谢雪莹感到逼仄和窒息。琉璃柜继续下沉,突然穿过一层像是厚厚的水草,两人都忍不住“啊”地惊叫了起来。

原来在水草之下,整条湄长河竟是灯光点点,一片闪烁。

谢雪莹和张塞先后平静下来,在柜中站稳,两人举目看去,在河的底部竟是有一条附着在河堤上被大块琉璃密封起来的长廊,里面有不少男男女女在长廊里或走动或坐着饮酒,隔着琉璃观赏着湄长河下的灯火和来往游动的鱼群。

原来这就是流花陌,原来这月柳街还隐藏着这样的好去处。

张塞忍不住发出惊叹,他抬起头,看到两条铁链系在琉璃柜的顶部,琉璃柜沿着铁链一路下行,缓缓进入河堤的岩壁里。

琉璃柜停稳后,传来一阵机械转动之声,后面左右两道闸门缓缓合拢,然后周围的水位开始逐渐下降。

等岩壁里的水被抽干后,前方两道闸门缓缓打开。谢雪莹一转琉璃柜门上的旋钮,打开门,两人穿过闸门,走了几步,便从岩壁的内侧转入了琉璃长廊之中。

不管做采记的有多见多识广,看到眼前这种景象,也只有惊叹。

长廊面向河水的琉璃墙透明度极高,一块块由极窄的金属条嵌合起来,让人有一种眼前什么阻隔都没有的错觉。从两岸岩壁伸展出去的各色灯火把水草层下的河底照的美轮美奂,各个品种的大小鱼群在河里成群结队地来回游动,时不时还有几条一人多长的大鱼呼地从面前掠过,引来许多人的惊呼。

送他们来的大琉璃柜顺着铁链上升,又返回到了画舫里。原来这河上来回穿梭的画舫,竟是这流花陌的一个隐蔽的入口。

张塞注意到闸门旁边的岩壁下刻着一个小小的“老一寺”字样和图案,和武林传奇报社新闻分拣系统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莫非这整个流花陌的水下长廊也是这个神秘寺庙建造的?

张塞并不知道,刚才画舫内的琉璃柜的机关也是经过巧匠设计的。

当时如果谢雪莹不去管张塞,而是在第一时间就跃到露出的窄板上,那板非但不会缩回去,原本下沉的琉璃柜也会立刻重新上升恢复原位。实际上,在张塞的那一边也有一块窄板,有着相同的原理。张塞下落后,也是第一时间去抓谢雪莹,因此两人都没能抓住窄板,却反而下到水中,来到了流花陌。

当时只要有一个人顾着自己逃生,两人就都来不了流花陌。因此月柳街上才有“流花陌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能进入”的说法。当然,画舫的隐秘入口也好,机关也罢,这都是月柳街上那些青楼别院设计的噱头而已,这水下的琉璃长廊,自然从岸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入。

张塞转过来想问问谢雪莹是否听说过这个“老一寺”,可是却发现谢雪莹盯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墙突然变得眼神迷离,这样子绝不像是在欣赏墙外的流光和鱼群。

“你没事吧?”张塞从谢雪莹的身后望过去,从琉璃墙上可以看到两人的影子,谢雪莹似正盯着自己的镜中之影发呆。

张塞其实一直想问谢雪莹在结界中发生了什么,但刚才一路奔逃都没有机会,看到谢雪莹这种陌生而疏离的眼神,他犹豫着是否该问一问,但没等到他开口,谢雪莹却已经说道,“我没事。缉尉营一定封锁了所有的码头,他们两个肯定下不来了。”

她的话提醒了张塞,他把眉头一皱,命运似乎总在关键时候要将王素和周远两人安排在一起。

谢雪莹从琉璃墙的反影中看到张塞的表情,“那位峨眉的仙子,就是王素吧?”

张塞吓了一跳,但他也知道谢雪莹已经详细查过自己和周远的底细,对燕子坞事件的主要当事人以及各种传闻恐怕也一清二楚。以刚才两人相处时的样子,实在不难猜出王素的身份。

张塞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谢雪莹的猜测。

“明天谷雨节,她不是应该要和六皇子……”

“是的。”张塞点点头,“实在是令人担心啊。”

“一切仍然充满了变数……”谢雪莹说道。她仍然面对着琉璃墙,眼光随着河下漂动流转的灯火闪烁不定。

张塞忍不住转到谢雪莹的旁边看着她,这样的话,完全不是判断果决、意图坚定的谢雪莹的说话风格。像《武林日报》、《江湖周刊》这些主流媒体即使没有把很多话直说出来,私下里也毫无例外都对这桩婚姻极其看重,认为对接下来立储的格局和朝武关系都至关重要。更何况谢雪莹不久前还曾那么激动地质问他为何庇护周远,现在末代大魔头正和王仙子在一起,她如论如何都应该表现得更加担忧和急迫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定地站在那里,说着也不知道是轻描淡写,还是有弦外之音的话。

“你难道不担心吗?”

“这个事情,不是你能够左右的。”谢雪莹又说。

这句话倒是说中了张塞的心思。过去半年来,他殚精竭虑,一边试图把周远封闭起来,一边拼命地研究黄教授的笔记,可是随意几个决定,就让事情立刻变得难以控制。这让张塞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到底周远是失忆好,还是恢复记忆好,是永远不见王素好,还是最终见一面做一个了断好,他来姑苏城的宿命,究竟会对这座城市以及整个武林产生好还是坏的影响,张塞真的不知道答案。他渐渐觉得自己主动做任何事情其实都是白费力气,命运总是不紧不慢又分毫不差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步步推进。

“最早今晚,最晚明天,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谢雪莹又轻声说道。

张塞不知道谢雪莹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开始说起神神叨叨似是而非的话,她的这种语气神情,让张塞非常不解和担心。

他考虑着怎么向谢雪莹询问,但此时琉璃墙外,五色鱼群中间,一个琉璃柜顺着铁链缓缓降下。

“苏浙府不是已经把码头都封锁了吗?为什么还有人下来?”张塞警觉地问。

谢雪莹朝那琉璃柜看了看,一下子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迈步朝流花陌的另一端疾走起来,“我们去隐市!”

张塞看着谢雪莹的背影,当然更加奇怪。流花陌、隐市,这些都是他从潘曼丽那里听到,情急之下来试试运气的,但怎么谢雪莹却突然对这里变得熟门熟路了。

谢雪莹走到流花陌中间的一个休闲酒水摊,低声对掌柜的耳语了几句。

那掌柜上下打量了谢雪莹好久,才点了点头。谢雪莹又朝后面赶过来的张塞指了一指。掌柜的撩开幕帘,将他们让进内屋,那是一个从河堤岩壁里凿出来的区域。

张塞走进去之前朝流花陌的两端都匆匆看了一眼,看到一边是吕泽风和方烈,另一边是两个安护镖局模样的人正快步追了过来。

酒水摊的内屋相当杂乱,灶台旁边堆叠着酒坛和箩筐。掌柜打开最里面一个大酒坛的盖子,谢雪莹探身一看,酒坛的底部是空的,有一道狭窄的台阶。

两人走下台阶,没过多久就听到哗哗的水声。很快两人进入了一个有四五丈高的隧洞,一条暗河从里面淌过,上面泊着几条小船。

谢雪莹和张塞随便找了一条上去,撑着船篙顺流而下。

“我们这是去隐市?”

谢雪莹点头。

“你怎么会知道如何去隐市的?”张塞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

“我本来就知道啊。”谢雪莹专心撑篙。

“你刚才连流花陌都不知道吧?”

“我只是不知道流花陌而已。但既然来了这里,我就能识别出隐市入口的标志,这就是专业采记和娱乐报纸采记的区别吧。”

谢雪莹这种嘲讽的语气算是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但张塞仍然将信将疑。

“那就请谢姑娘给我们小报采记普及一下隐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江湖七大黑市之一,你真的不知道吗?”谢雪莹不屑地问。

“啊,江湖七大黑市!所以隐市就是那个传说中唯一在大都市中心的江湖黑市!”张塞激动起来。七大黑市是黄毓教授的《武林史·当代卷》里一个重要的未完成课题。

“后面好像有人追上来了。”谢雪莹倾听着水流声音的变化。

“是吕泽风和方烈,还有安护镖局的人。”

谢雪莹加大了撑篙的力量,小船顺流走了差不多好几里地,两人同时看到岸边石壁上的一扇黑漆大门。

两人下了船打开门,顺着往上的台阶走了十来级,又看到一扇黑漆大门。再打开这扇门后,眼前便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不远处的巷口就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里就是隐市?”张塞一脸兴奋。

谢雪莹带着张塞快速往人流里汇入,巷口一个只剩一条长满烂疮的残腿的乞丐沙哑地说道,“一个时辰。”

“啊?”张塞没听清楚想去询问,被谢雪莹一把拉走。

“我们在这里最多只能待一个时辰,否则这辈子就不能再离开。”

“为什么?”

“这就是隐市的规矩。”谢雪莹不耐烦地说,“你如果犯了事,可以躲在这里,但是一辈子就不能再出去,这就是付出的代价。”

张塞抬头看了看巷子两边屋舍的上空,“这个……好像不需要多高的轻功就能跳出去吧。”

“你可以试试。”谢雪莹讥讽地说。

“难道会飞出一百把飞刀把我射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百把飞刀,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违规离去。”谢雪莹说,“这种事情,其实归根结底是一种契约,一种承诺。这个隐市的历史比轩辕朝还要长,在这里混的大都是江湖的老人了。不需要一百把飞刀,大家也都会自觉地留在这里,这就是江湖最独特、最有意思的地方吧,也是和朝廷、世俗、商行、工坊最大的区别,一个信字,一句誓言,会置于个人利益、甚至生死之上……不过,这样的江湖传统,不知道还能延续多久。”

张塞从谢雪莹担忧的语气里重新又看到了往日的她,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那……按道理吕泽风、方烈那样官府的人就不能进来对不对?”张塞还是更关心比较实际的问题。

“是的,但如果他们知道这个月隐市的口令,就可以用武林中人的身份进来。”谢雪莹说。

“啊,那我们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找别的出口离开。”

两人一边说,一边在交错纵横的窄巷里疾走。

“哇,那里写着有‘三迭香’的现货,那不是江武府规定的禁药嘛!”

“那边坐着的好像是江湖上消失了好多年的范老二……还有黑夜叉陆化,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呢!”

张塞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右观看,然后大惊小怪地低声跟谢雪莹说话。

谢雪莹并不理会他,她连着转了几条巷子,露出焦急的神情,不知道是忘记了其他的出口在哪里还是她原本就不知道。

待她走到一个巷口,突然猛地退了回来。张塞没反应过来,已经探了出去,顿时吓出一声冷汗,方烈和吕泽风带着安护镖局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他们的前面。

方烈和吕泽风武功之高,张塞都亲眼见识过,知道自己和谢雪莹联手,只怕都无法胜过他们当中的一个,更何况还有两个镖师跟在后面。

谢雪莹把张塞拉了回来,两人转身就往回跑。

他们这种东张西望,撒腿乱跑的样子自然显得很异类,但周围的人要么无动于衷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头都不抬一下,要么在旁边的楼上楼下叼着烟袋嗑着瓜子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张塞想长期待着隐市这种地方,打架寻仇的事情肯定很常见,对外面江湖的是非恩怨大概也已经麻木,恐怕不能指望有人来帮忙。

巷口的那边传来响动,显然方烈吕泽风已经发现了他们。

他们回退的那条巷子很长,左右都是一间间陌生的店铺,大多都闭着门。以张塞的轻功,等他跑到巷子另一端时,吕泽风他们估计就已经转过来追上他了。张塞边跑边着急,却不想横着突然从一间店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拖了进去。

那手的劲力又快又柔,将他拖进来时有一个卸力的手法,确保张塞不会受伤。这种细节自然都被谢雪莹看在眼里,所以她并不出手反击,而是跟着跃进了店里。

张塞看到将他拖进来的正是周云松。站在他旁边的是李青和毛俊峰。谢雪莹和毛俊峰在寒山盟的会议上见过一两次,相互微微点头致意。

“你们怎么也在隐市?”张塞看到这三个武功都不弱的武校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烈和吕泽风旋风般转过街角,长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看到谢雪莹和张塞。

尽管张塞只是一瞬间探出了身子,但是方烈和吕泽风这种眼力的人都立刻就发现了。他们也很清楚,以张塞的轻功根底,是不可能在他们转过街角之前就跑过了整条街的。

“他们一定是躲到哪家店铺里了!”方烈说,“我们一家家去搜。”

吕泽风拦住了他,无论是四大府监的排名,还是江湖经验,他都更高一等。

“这里是隐市,不能太放肆。”吕泽风说,“隐市里这些店铺,背景一间比一间复杂,岂会轻易让人躲进去,恐怕这里有认识他们的人。”

方烈点点头,他也知道,这隐市里藏龙卧虎,有好多前辈的前辈级的人物,贸然冲进去搜查,只怕有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那我们怎么办?”

吕泽风看了看天色,“时间来不及了,须弥芥子斛的事情先放一放,结界里的事情更重要,我们先赶回去。”

两人于是跟那两个安护镖局的镖师做了个手势,准备从原路折返。

可是这两个镖师似乎对吕泽风和方烈的决定很不屑,说道,“两位大人,咱们何必回那黑乎乎的隧道里,直接从这里走不就行了。”

两人说完各自腾空而起,方烈和吕泽风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安护镖局的这两人分别是北斗七坛里天玑、天璇两坛的镇坛,算是地位极高的人物,武功自然也了得。这一腾空而起,便直接掠过了屋檐,只要再一两个起落,就直向隐市之外而去。

而就在这时,只听到嗤嗤两声轻微的奇怪响声,然后这两个安护镖局的高手在跃到制高点后,身体都突然一颤,然后都像猛然撞上了什么一样失去了控制,直直地向下坠落。

小巷里所有不相干的人也都探身抬头,发出咦、啊的惊叹,这种景象在隐市里大概也很不多见。

然后恐怖的景象出现了,两人在坠落的过程中,突然手、臂、脚、腿、身体、头等各个部位分离了开来,散成了一块一块,啪啪地落到了屋檐和街道上,血直到这些残肢碎块在地上滚落后,才汩汩地流出来。可怜两个光华教的高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隐市里。

吕泽风和方烈也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倒不是在为两个镖师可惜,对血淋林的景象他们也都司空见惯。他们的惊愕是因为他们一直警觉地观察着房檐屋顶,可是却完全没有看明白刚才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两人对望了一眼,匆匆地疾退,消失在了巷口。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张塞正躲在店铺里偷偷朝外看。他之前向谢雪莹提出的疑问算是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得到了回答。

“我找到结界空间的入口了!”张塞回过身来对周云松他们说道,“我也找到周远了,他现在和王仙子……”

张塞说到“王仙子”这三个字时,看到周云松、李青和毛俊峰脸上全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张塞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间店铺里似乎不光只有他们这几个人,一个修长的身影从他们后面的黑暗里隐隐浮现出来。

这个身影分开周云松和李青,走到张塞的面前。那是一个一身白衣、面容极美的女子。

“柳依仙子!”张塞张大了嘴巴。

“素素和那个魔头在一起?”柳依芸冰冷地问。

“这个……刚才……对……他们应该在月柳街拢翠阁。”张塞面对柳依芸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结结巴巴地说。

“拢翠阁不是一个妓馆吗?”柳依芸脸上升起一股怒气。

“是因为……结界空间的入口就在月柳街的箫音馆。”张塞急忙解释,“缉尉营和安护镖局的人一起追捕我们……我们逃入了流花陌,他们两个没有来得及……”

“是那个魔头让她留下的吧?”柳依仙子当然不信,连张塞这种武功的人都逃出来了,王素岂有逃不出来的道理。

张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所以从月柳街有通到这隐市的出入口?”柳依芸问。

“是的,需要经过流花陌。”周云松在旁边解释。

“带我去!”柳依芸二话不说,径直冲了出去。周云松他们,还有几个同样是峨眉剑校装扮的女子紧紧跟在她后面。

“柳依仙子,请等一下!”张塞突然高声叫道。

柳依芸显然很不高兴,但她知道张塞是黄毓的爱徒,还是勉强停下脚步回转身来。

“柳依仙子和叶大人相熟吧。”张塞知道自己非常冒昧,所以声音有些发抖,“叶大人真的当年和侯大人一起出使过西番国吗?”

柳依芸完全不知道张塞为什么在这种时刻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想了想,“是的,侯瑞那时候是督使,叶大人是副督使。”

柳依芸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张塞听到这个答案,似乎浑身都颤抖了一下,他刚想跟着柳依芸追出去,却被谢雪莹一把拉住。

“须弥芥子斛还在你这里吧?”她问。

张塞一愣。

“就是我给你的那个黑色的方盒。”

张塞这才反应过来。但他不记得谢雪莹跟他说过这个黑盒子的名字叫做须弥芥子斛。

“当然!”张塞从怀里拿出那个黑色的方块递给谢雪莹。

“原来这东西叫须弥芥子斛。”他说,“它是做什么用的?”

谢雪莹接过须弥芥子斛,并不回张塞的话。她把盒子塞入衣兜里,然后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聚集起了内力。

这是恒山剑校用于近身对攻的“悬空掌”里一招的预备。尽管谢雪莹很清楚张塞的武功,不要说偷袭,就算光明正大让他做足了准备,她也可以轻易在三招内将他制服,但她还是选择了恒山武功里比较高级的一套招式。

“谢姑娘,其实我要感谢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呢。”张塞这时候突然说道。

“嗯?”这下轮到谢雪莹没有听懂张塞的意思,惊讶之下手指上的内劲也随之收了回去。

“那一天如果不是因为你把这个东西托付给我,我肯定早就放弃了,早就让缉尉营的人抓走了。”张塞自嘲地说,“就是因为想努力保护这个东西,想有一天能够亲手还给你,才让我一直坚持下来呢。这个盒子接近结界时,会发出蓝色的光芒,我就是靠它的指引才最终找到了你。我不知道盒子发光的原理是什么,或许是和你冥冥中的感应呢!”

谢雪莹诧异地抬头看着张塞。张塞一直以来总是刻意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出如此抒情的话语。张塞也像是没想到自己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脸涨的通红。

“那天分开后,我真的以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过带着东西逃出城去,不过我很庆幸最后决定回过头去找你。”张塞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就是在那一天,我意识到,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

张塞说完这番话后,终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直以来,他的心头背负了太多的压力。这些压力虽然一点都没有减小,但他却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把岁月都在谨小慎微中蹉跎掉了。

刚才在流花陌里,看到一对对男女挽在一起悠然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一起对着河中的美景指指点点,让张塞莫名的有些羡慕,过去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心头沉重的负担,他也想和谢雪莹这样在一起并肩而行,赏景交谈。虽然不会是月柳街这种地方,但他希望是在平安坊,观前街,北郊的虎丘或者城东的微澜谷。

如果你找到谢姑娘,就不要再离开她!

张塞想起王素曾经说过的话。王素和周远,中间有魔教预言和朝武联姻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在阻隔着他们。相比之下,他真的没有理由再畏手畏脚。他怀念谢雪莹指挥着他做这做那,又对他各种嘲笑的样子。而之前在结界里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在画舫里挽着他的胳膊时难得一见的温柔更是让他难以忘怀。

谢雪莹看着张塞,突然喃喃地说道,“假若轮回里我们重逢,我不会再松开你的手……”

张塞听到这话,只感觉到好熟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微澜山庄听到的丁香月演唱的新宋风尚的散句。

他正想告诉谢雪莹他知道这句歌词,谢雪莹已经突然出手如电点中了他肩、胸、腹部的三处穴道。

张塞一下子如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张着嘴巴定在那里。

其实悬空掌的点穴只是让他整个躯干和下肢失去活动能力,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软软地摔倒。可是张塞由于太过惊讶,甚至是久久没有明白谢雪莹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因此竟就那么直挺挺地定在那里,连手、脸这些完全没有被点穴的地方也是一动不动。

“谢姑娘?”

“待在隐市里吧!”谢雪莹轻声对张塞说道,“很快外面就将腥风血雨,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不行啊!”张塞焦急地说,“还有好多事情要去查啊,比如叶大人……他也曾在西番国出使,所以他也应该在李天道可能种植记忆的名单上……”

谢雪莹摇摇头,“你不要再想这些了。你就留在这里,用笔记录即将发生的惊天动地和激烈悲壮吧,这才是你最擅长的。很快这个世界会重新充满了谎言、欺骗、背叛和颠倒黑白。用笔记录下善良、忠诚、不屈和壮烈吧,把这些保存下来,留给后人!”

“谢姑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张塞愣愣地瞪视这谢雪莹,不理解她在说什么,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他的表情从困惑转为了怀疑,最后定格在了悲伤。

“如果轮回里真的有缘,我们来生再相见吧!”谢雪莹说完在张塞的胸口一戳。张塞终于再也无法保持平衡,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