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就推门进来。
她是一个姿色平庸、娇小瘦弱的女子。在王素、谢雪莹的眼里,她的打扮肯定是俗艳的,但是放到“拢翠阁”的环境里,无论是身上的浅绿纱裙,还是头上的银簪,倒还算朴素。她警惕地朝每个人都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对着王素和谢雪莹又额外审视了两眼后才问张塞,“你这是来做什么?”
她在拢翠阁里做了三年,大概很少看到张塞这样自带姑娘来这种地方的。
“玉环……这簪子你戴着……果然好看!”
张塞似乎想表现出在这种场合轻车熟路的样子,但是却明显没有什么经验,这一句话就说的不是滋味。王素和谢雪莹在一边都微微摇头。
张塞虽然宣称玉环是他的“线人”,但其实只是几天前潘曼丽逼着他来月柳街“放下读书人的架子接接地气”时认识的。张塞请她喝了一次茶,送了她一个在富仁坊集买的廉价头簪。
“是啊,要多谢张公子的眼光好!”玉环伸手摸一摸头发上的簪子,露出一丝职业痕迹颇重的笑容。
“玉环,我要请你帮个忙。”张塞感觉到付出去的成本终于可以换来回报。
“什么忙?”
“带我们去流花陌,我们要去隐市。”张塞说。
玉环听到“隐市”二字,明显吃了一惊。窗外清晰地传来缉尉营人马调动,设置关卡,传令呼喝的声音。
她有些紧张,抬眼又打量了一番屋内四人说道,“我这里有个客人在楼下组了个酒局,喊我过去,怕是要来不及了……”
张塞满以为玉环会感念他送簪的恩情一口答应,却不想等来这样一句托词,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去看王素。
王素白了他一眼,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上前一步,“玉环姑娘,等你把我们带到隐市,我就再给你二十两。”
玉环看了看银票上光灿灿的“宝生钱庄”水印,显然是犹豫了。她用一种女人看女人的嫉妒眼光瞧了一眼王素后,说道,“我不知道什么隐市,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到流花陌,至于你们进不进得去,我就不负责了。”
王素心想拿了钱哪有这样办事的,正待发作,却听身后张塞说道,“行……就这样吧。”
“那我去跟客人说一声。”玉环从一脸不满的王素手中拿过银票,打开门离去。
“流花陌是什么地方?”王素等门关上后立刻问道。
“你是谁?”谢雪莹看着周远,眼中流露出警惕和怀疑。
“我必须回到慕容空间去!”周远仍执着地说。
“都先别说了。”张塞一摆手想制止这三个同时说话的人,但没有人理睬他。
“你是周远!”谢雪莹猜出来,猛向前走了一步。
王素挡到周远身前,生怕谢雪莹直接要对周远动手。她同时转头看了看周远,发现他对自己的名字表现得很漠然。
“你是峨眉剑校的?”谢雪莹怀疑地看着王素。
“你是恒山剑校的?”王素也警惕地看着谢雪莹。
“我真的必须回慕容空间去。”周远躲在王素背后又说道。
“你们真的都别再说了!”张塞蹦到王素和谢雪莹的中间。
“这位是峨眉的丁姑娘,这位是《江湖周刊》的谢姑娘,你们都是好人!”作为在场唯一认识所有人的人,张塞算是给大家做个了介绍。
周远似乎想问什么,但被张塞狠狠瞪了回去,“我知道你们都有很多疑问,我也有很多疑问,可是我们现在需要从这里先逃出去,然后我们再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弄清楚。”
“可是我们能信任你的这位玉环姑娘吗?”王素跃到窗边,将窗帘掀起了一个小角向外观察。月柳街上已经缉尉密布,不仅所有的巷口都设了岗哨,严查来往的人流,连每一家妓馆,每一间茶苑的门口也都立着军士,盘查所有离开的顾客。月柳街已经彻底被封锁起来,接下来安护镖局和缉尉营就会一间妓馆,一间茶苑地细细搜捕,直到将他们找出来为止。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张塞反问。
“流花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次是谢雪莹问出这个问题。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张塞把两手一摊。
王素和谢雪莹顿时都是想揍他的表情。她们原以为张塞熟门熟路从后门进了拢翠阁,找来玉环,又是叙旧,又是塞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原来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也是听说的,说流花陌是月柳街最美的地方。”张塞又说。
“流花陌再美,能挡得住外面那些缉尉和安护镖局的人吗?”王素怒问,心想难道现在是四个人一起逛街赏景的时间不成。
“我还听说……”张塞欲言又止。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婆婆妈妈了?”
“是这样,月柳街上有一个说法,说流花陌是一个考验真情的地方。”张塞红着脸说道,“只有……只有真心相爱的情侣,才能进的去……”
张塞这话说完,四周顿时一片沉默。
张塞的话首先回答了王素的问题,如果他听到的说法是真的,那么缉尉营和安护镖局的人显然不大可能是真心相爱的情侣,因此就无法进入流花陌。但是张塞的话也隐含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他们这里的四人正好是两对“真心相爱的情侣”。
“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再勒住我的手腕了。”在一片沉默中,周远终于又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刚才一路上来,门口窗边,王素都是紧扣着他的脉门,将他勒过来带过去,疼得要命。
王素松开周远的脉门,她的脸有些绯红,但表情却很严厉,“你先告诉我,刚才结界空间里面,最后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他说他叫崔敏虬,是安护镖局的总镖头。”
周远的回答让王素握紧了倚天剑的剑柄。她并不感到意外,既然已经认出了安护镖局西南掌旗洪四槐,那么他背后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崔敏虬。
但是想到自己刚才离这个对武林犯下滔天罪行的魔头那么近,还是让王素有些悔恨,就这样错失了为少林、武当、燕子坞、峨眉四校同学报仇的机会。但是王素心里也清楚,自己刚才一招不慎,就差点完败给了安护镖局的掌旗,只要对诡异的魔教武学原理一无所知,要想打赢安护镖局的总镖头、魔教的执教长老,机会就很渺茫。
“丁姑娘,我需要回去找崔敏虬。”周远又说。
“不行!”没等王素回答,张塞就在旁边厉声制止。
“你已经无法再把我关起来了,表哥!”周远转过来看着张塞,那一声表哥显然是含着讥讽,“我已经想起来很多事情了。”
“我从来都不是要把你关起来,我都是为了你好。”张塞说。
“你都想起来什么了?”王素在旁边问。
“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要来姑苏城了,我需要回去找崔敏虬,完成我来这里要做的事情!”
“绝对不行,不管你以为你想起了什么,这些都不是你真实的想法。我知道你的头脑、你的梦境,在指引你回到那里,但现在你需要把这些念头都放下,跟我们走!否则你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周远不以为然地问。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真正是谁!”
张塞说这句话时陡然提高了嗓门,此话一出,四周再次变得寂静无声。张塞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情急之下怎么就把这话说了出来。
“这又有什么用呢?”周远冷笑着说道,“你以为我自己感觉不到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事重重吗?可是这有什么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算你告诉我我叫周远,我的头脑里仍然是一片迷茫,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们知道这种痛苦吗?去抗拒自己头脑中的想法,到不着边际的虚空里绝望地抓取,却一无所获,只是徒然地把自己撕裂开来,你们能够体会这种痛苦吗?我不想再去回想,我也不想知道我过去是谁,我就是现在的我,我有一个使命要去完成,既然我会这么想,其中就一定有道理!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张塞和王素看到周远痛苦的样子,都呆住了。这是他们听到过周远说出的最没有逻辑的一段话,可见失忆的茫然,头脑里外来的记忆片段已经真的将他折磨的痛苦不堪了。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玉环露出半截身子,朝他们招了招手。
“那你的使命到底是什么?”王素这时问道。
“丁姑娘!”张塞使劲朝王素摇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王素犹豫了片刻,终于妥协,她重又一把抓住周远的脉门。四个人于是跟着玉环出门,穿过一排传出来莺声燕语的香闺,走到长廊的另一头,那里有一个狭窄的螺旋状的楼梯。玉环带着他们转着圈向下,到了底楼后仍然继续朝下,来到一个地下室模样的房间。玉环用钥匙打开一扇铁门,露出一条点着蜡烛的通道。
王素朝张塞看了一眼,他果然是一脸迷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被带到哪里。月柳街最美的地方,只有真心相爱的情侣才能到达的去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四个人排成一排跟着玉环,顺着通道前行,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忐忑。气流把烛火吹的歪歪斜斜,说明出口就在前边的不远处。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隐约的光亮,一阵夜风吹来,他们发现已经来到了湄长河边,只不过这个出口是开在路面以下三尺的河堤上。
河堤边上靠着一艘画舫,船尾坐着一个艄公,看到他们出来,站起了身。
“流花陌一次只让上两位船客,收二十两银子,你们谁先上?”玉环转过身来问道。
王素递给张塞一张二十两的银票,示意他和谢雪莹先走。
张塞和谢雪莹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脸红。两人走上画舫,艄公一撑蒿杆,船便驶离了堤岸。
船飘出去大概还不到一丈,突然听到河边传来缉尉的喝令声。
“什么人开船?”
“快回来,所有船只都不许载客!”
“河堤下面好像有一个渡口!”
“快去叫黄参尉!”
王素一听缉尉的呼喝,便知道要坏事,心中有些后悔不该任由张塞这个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来操作事情。
“你们先回去。”玉环说道,“这里我来处理,他们没有看到你们。”
王素看着玉环。她可以一招之间轻松将她打晕,但如果这样的话,缉尉营必是要顺着通道进来追查。王素瞪视了玉环一会儿,最终选择拉住周远向后疾退,很快顺着通道返回了拢翠阁里。
两人沿着螺旋状的楼梯重新上楼,王素原本准备回到刚才的房间里,但是走廊对面走过来两个管事模样的人,王素只能拉着周远顺着楼梯继续盘旋而上,往上又走了两层后,来到最上面一个用来存放废旧报纸和破损的幔帐锦被的阁楼里。
王素从阁楼的田字小窗向外观察,画舫在缉尉们的命令下缓缓开回了堤岸边。七八个缉尉跳上船去检查,另外几十个缉尉在岸上列好了阵势。王素心里着急,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静观其变。但是那七八个缉尉进入画舫里搜了一圈,却都退了出来,然后大多数缉尉就都离开了。
王素当然惊讶,她是亲眼看着张塞和谢雪莹走进画舫的,画舫的内室比一般的乌篷船布置得肯定要豪华一些,但是也只是方寸之地,可那么多缉尉上船搜查后,却空着手离开了。那张塞和谢雪莹去哪里了,难道已经进入了那个神秘的“流花陌”?
王素抬头看了看房间里的一个更漏,离子时已经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关心张塞和谢雪莹的去向了。王素回过头来看着周远,这是她最后的时间和机会,去寻找那最终的答案,去做最后的了断。
“你一直说你要回去找崔敏虬,为什么?你究竟在那结界里面做了什么?”
周远对于和张塞谢雪莹分开显然一点都不以为意。他凝视着面前这个梦中女孩,这是他第一次可以从从容容仔仔细细地去看她。这个无数次在梦境里出现的女孩,终于真切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可是自打遇见后,就没有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一路把自己拎来带去,粗暴得不得了,就好像自己过去做过什么惹怒她的事情一样。
失去了记忆的周远当然想不起来,半年前自己没有信守对王素的承诺,为了击败李天道而滥用孟婆苓的功效,将内力提升到了最大,最终失去了记忆,也忘记了王素。
光这件事,只怕王素就很难原谅他。
“丁姑娘,我知道我们过去或许曾经认识……”周远似乎想做一些解释。
“并没有!”王素却马上冰冷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我现在只要你回答我,你究竟在那个空间里做了什么?那些石床,那些薄板,那些装置,究竟都是做什么用的?”
周远不确定王素说的是不是实情,他拿这个冷漠又凶巴巴的少女没有办法,但既然她反反复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就一定有原因,所以周远没来由地对她感到信任。
周远于是原原本本将自己跟随梦境的指引,找到沧浪亭的慕容空间,然后完整地校准了人格记忆方程的事情对王素讲了一遍。
王素静静地听完,心中情绪的起伏可想而知。
她知道去期待一个简单无害的答案是不可能的。黄毓教授研究《慕容家书》多年,而张塞虽然做事不靠谱,但怎么也是一个名校的博士备选,他们担心周远走入歧途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可是亲口从周远的嘴里听到他说出那么不可思议,那么魔性的事情,还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忍不住感叹慕容公子,李天道,还有眼前这个周远,他们究竟都是怎样的天才抑或是魔鬼,究竟需要怎样的想象力、脑力和野心,才会想到要用公式去把一个人的人格像个模具一样量度得清清楚楚,善恶忠奸,贞**孝逆,各分其类,各就其型。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那解出了方程之后呢?倘若他们不弄昏你,你接下去又准备做什么?”
周远看了一眼王素说道,“有了那个总方程,接下来,自然是去构建,去改变了……”
“去构建,去改变……”王素思索着周远的话。
王素虽然不是学武学理论出身,但也很清楚,张三丰演算出他那划时代的三大定理后,无数全新的武功招式和内力修习方法被构建了出来。
“所以掌握了人格记忆的方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构建出各种人格?”
周远点点头。
“构建出来的新人格,也可以像记忆移植那样,种植到人的头脑里?”王素问。
周远又点点头,“理论上,可以用兰沙把头脑中的人格记忆形态拓印到锆英板上,也可以反过来将人格记忆通过锆英板反拓印到人的头脑中。”
王素的背脊阵阵发冷。照周远这样说,一个人掌握了人格记忆的方程,就像是掌握了一把可以通向人的灵魂的钥匙。而现在这个方程已经被周远破解开了,并且被留在了沧浪亭结界里,留在了安护镖局和苏浙府的手中。
王素不敢去想象崔敏虬会怎样肆无忌惮地去运用这个方程。
“必须要摧毁那些……方程,那些装置!”王素自言自语地说。
她再次看了看窗外四处巡逻的缉尉营,尽管希望渺茫,但她还是盼望张塞和谢雪莹能够顺利进入流花陌,找到隐市,逃脱缉尉营的围捕,把箫音馆里结界入口的信息去告知周云松他们。
“不行,不能摧毁那些装置!”周远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要用那些装置。”
“你要……做什么?”
王素颤抖着问。这其实是她早就应该问的问题,但却一直不敢问。
如果黄毓教授的研究和张塞的猜想是对的,那么周远现在的头脑正被一块跨越了千年、在历代无名教教主身上一路传延的记忆片段所影响。这个记忆片段会让周远执着地想要去完成一个使命,这个使命,就是千年预言的答案。
王素知道这个答案已经离她不远,只是,她害怕这是一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没有什么答案是无法承受的——王素之前如此跟张塞说。
“用那些装置……当然是去改变姑苏城。”周远说。
“那些东西,怎么能改变姑苏城?”
“有了方程,我们就可以构建一个完美无瑕的品质,不是吗?”周远说,“善良,宽容,勇敢,同情,坚持,忠诚,守信,慷慨……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美好的品质构建出来,把这些品质灌注到每一个姑苏人的头脑中。通过改变每一个姑苏人,我们就可以改变这座城市!”
王素恍然朝后面退了两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周远的话让她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敬畏和不安,如果还有别人在场,他们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这就是你来姑苏城的使命?”
“我想是的,我想……这就是慕容公子愿望。”周远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等待了一千年,最后让我来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果然是慕容公子……”
“是的,是他。我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周远这时略微有些激动,“在每晚的梦境里,我其实都是在重走他的脚步,跟着他一起回到一千年前,穿过宏大的城门,回到繁华的姑苏城,回到沧浪亭……”
周远把手伸到前方,似是在碰触眼前显现的幻影,“我看到慕容公子在那里过着纵情恣意、纸醉金迷的生活,却也看到他每天目睹数不清的阴险不公、欺诈背叛和**堕落。金碧辉煌的豪宅的背后是破败脏臭的陋巷。富人奢侈糜烂,肆意腐败,穷人困苦凄惨,饥寒交迫。忠厚诚实换来吃亏受损、举步维艰;投机取巧却步步高升、占尽便宜。所谓社会良德、圣人教诲皆有名无实,毫无用处……我能体切他的焦灼,他的迷惘,他的痛苦,他的压抑,他的悲悯,他的思索,他的宏愿……”
周远说到这里,收回双手,放到头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王素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把一股温暖的内力输送过去。周远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她。
“所以慕容公子终于有一天做了决定,想要找到方法,来改变这一切,是吗?”她问。
周远点点头。姑苏城于是就这样成为慕容公子云游的出发地,成为他为寻找答案而上下求索的开始,同时也成为一段给武学,算学,格致学,药学,哲学都带来丰硕成果的旅程的起点。
王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慕容公子绝不是第一个看到这些人性缺点、社会弊病的人,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也一样看见。慕容公子也绝不是第一个带着这样一个宏愿去云游求道的人,历朝历代一样有许多人踏遍千山万水,试图去寻求终极的真理。
那些人中有的独辟蹊径,有的走火入魔。其中大多数人可能都死在了求真的路上,少数归来的人成为了哲人,圣人甚至佛,成为了教化,修行,顿悟的信奉者。只有慕容公子归来时,却带回来人格秉性的真正本质。
更令人惊叹的是,慕容公子并不满足于理论的探索,他书写了方程,制造了装置,寻觅到了芥沙,即使自己无法校准人格记忆方程的系数,却还要把自己的执念传递千年,让轩辕朝的天才少年来帮助他达成未完成的心愿,这又是怎样的坚持和执着?
王素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应该感到恐惧。
她终于知道了无名教千年预言的谜底。但她却吃不准这个谜底会给姑苏城带来重生,还是会把姑苏城,乃至轩辕朝,抑或整个人世引入魔障。
“这样……真的可以吗?”王素问。
“为什么不可以?”
“要磨砺一个人的品质,让他趋向完美,难道不是应该通过教化或者示范,去唤醒他本质里的真良善美吗?”王素说,“而不是用强行人格灌输的方法,特别是把一种千篇一律的所谓完美人格强加于每一个人。”
“可是教化真的有用吗?”周远反问,“从孔子开始,整个中原历史上教化的努力和尝试从未停止过,可是假差恶丑有一丝一毫的消亡吗?这姑苏城从慕容公子时到现在,有一点一滴的改变吗?”
王素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她虽然没有在姑苏城长住过,但却曾化妆为丁珊四处游历,看遍了人世的许多丑恶。她想起正一间间妓馆在搜捕他们的缉尉营,想起方烈,吕泽风,想起魔教、安护镖局、李天道、崔敏虬。她知道几千年来,不管如何教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从未消失过,未来也永远不会消失。
而现在竟真的有一种方法,可以以最终极的方式,从本质上去除人品里的邪恶,凶残,贪婪,自私……并把一种完美的人格注入人的头脑中,去彻底改变一个人,改变一座城市,甚至是整个中原。
这将是一种怎样的构思和宏愿!一个没有丑恶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善良、真诚的理想国。王素不管心中有多少疑虑,却也无法不对这一切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神往。
“可是……难道要把每一个姑苏人都带进沧浪亭结界,把最完美的品质一个一个输入到他们的头脑中去吗?”王素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问出了一个有关这件事情实际操作的问题。
周远看着王素,“丁姑娘,这就是我最后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了,我还指望你能够来解答呢,毕竟每次我梦境的最后出现的都是你啊!”
王素每次听到周远说梦到她,都涌起一股暖意。她心里在想,周远并不知道,她之所以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或许和慕容公子、和这千年预言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事情,我又如何能帮得上忙。”王素说,“你只能自己到梦境里去找线索了。”
“可是无论是梦境,还是衣服上奇怪的书信,关于这最后的实现方式,都没有什么新的提示了。”周远沮丧地说。
“衣服上奇怪的书信?”
“是的,书信。在梦境里,都是慕容公子的情绪,他的焦灼,他的痛苦,以及他在姑苏城走过的路径。”周远说,“而关于记忆的理论,描述的公式,这些我都是从衣服上的奇怪书信里学到的。”
周远说着脱下了他的外衣,将衬里上的细小文字展示给王素看。
王素劈手夺过衣服,立即快速阅读起来。
“这是……慕容家书……”王素只读了几段,就马上从内容和语气上肯定这些文字都是慕容公子写给阿碧姑娘的书信。
“慕容家书?原来这些书信叫慕容家书。”周远见王素立刻说出了这些文字的来历,露出欣喜的表情,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给予他提示的人。
可这究竟是哪一部分的《慕容家书》呢?王素却仍攥着衣服低头沉思。《慕容家书》过去一直是朝廷和江湖上的禁忌话题,鲜有人知道。直到燕子坞事件发生后,她才知道,《慕容家书》总共有四册,其中第一册是一部预言集,只在无名教传教长老的手里传延。第二第三册分别是武功秘籍和哲理之书,魔教覆灭后,落入慕容校长之手,但却在试剑台上跟李天道一起被升华到极致的亢龙有悔摧毁了。而最后一册《慕容家书》却是最为玄妙的一册,从未在江湖上流传过……
王素想到这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鬼蒿林里末代教主转世的预言之一,不就是说最后一册家书将重现世上,并且为末代教主得到吗?
红日垂照,繁星满空,九龙啸天,乌龙入云。所有的转生预言都实现了,只这一条却并没有得到印证。
王素清楚地记得,周远身上的这套衣裤,是他们两人从山崖上坠落后,在一个山缝中的房间里发现、并在沐浴后换上的。如果上面的文字果真是《慕容家书》最玄妙的那一册,那么周远的的确确是将家书的最后一册带回了世间啊。
所有的预言,都不折不扣地应验了!
“真没想到,这真的是机缘巧合啊!”王素禁不住感叹,“我们当时只是随手选了两套衣服,却没有想到竟是《慕容家书》。”
“我们?”周远这时微微一笑,“丁姑娘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没有见过面嘛。”
王素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脸一红,却板着脸并不做解释。
周远没有再去追问,他是真的不想承受徒劳地回忆过去的痛苦。只要知道自己过去曾和这位姑娘相识,有着某段过往,就已经让他感到很温暖了。
“所以有两套衣服?”他问。
“是的。”王素点点头,“你身上这套衣服和我身上这套裙装,是我们半年前在无名教的圣地玄机谷里找到的。”
王素话语里已不再刻意隐瞒和周远的相识,但表情里却像从未说漏嘴那样。
周远听了这话立刻蹦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他满脸兴奋,“原来我衣裤上的文字并不完整……丁姑娘,你快把裙子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