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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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敏虬看着不断有手下开始吟诵光华教的经文,加入洪四槐和罗标的队伍,顿时怒不可遏。

“真没想到我安护镖局里面还真有这么多不忠且愚蠢的人!”崔敏虬惯常的凶狠里显露出嘲讽,“你们知道什么叫末代教主吗?末代教主就是我们光华教的掘墓人、送葬者!你们以为他在乎你们吗?你们以为他真的是来救赎你们的吗?他只是来完成他的使命,等使命完成,一切就会结束。”

崔敏虬的话对一部分人起了作用。他们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周远。确实,末代教主这种说法实在是太不祥了。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这个概念,末代就意味着结束,而结束背后的寓意往往就是虚无甚至死亡。降龙掌法意味着强大,却也意味着毁灭。

周远面对着镖师们疑惑的目光,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末代未必是坏事!”罗标这时说道,“末代未必就是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既然这是光明神的预言和安排,我们就不必怀疑,我们的生命本来就都会结束,只有获得救赎,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新生?朝廷和武林一直残忍地屠杀我们,用毒药把我们的妻儿老小变成毒人,这些年来是谁保护你们,让你们获得尊严?这个所谓的末代教主能够做到吗?你们跟随着他,能获得什么?我能够让你们再也不被追杀,被屠戮,再过一刻钟,你们走出这里,就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未来成为整个中原的主人,这才是新的开始,这才是光华教存在的意义,这才是光明神的旨意!”

“这是谎言!”洪四槐说道,“朝廷或许是不会追杀我们了,但那是因为你选择和朝廷勾结在了一起!我们才不会是主人,我们会成为朝廷的鹰犬和奴隶!”

“你一个掌旗又如何能懂我深远的计划!”

“你即将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你的计划再深远又有何用,光明神会惩罚你,就像惩罚李天道一样!”罗标说道。

崔敏虬和洪四槐、罗标的对话,震慑了一些人,也影响了一些人。

仍是有人陆陆续续走到洪四槐和罗标的身后,但始终还有超过一半的人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

王素看到这情形,心中已然暗喜。如果洪四槐、罗标和她联手,对敌沈峰、吕泽风和方烈三人应该尚有希望。而更让她鼓舞的是周远竟然已经可以自如控制量子内力,此时的情势和之前自己孤军深入、惨陷绝境相比,已经好了太多。

“崔总镖头,对不起了!”罗标这时候大喝一声举起软剑,陡然朝崔敏虬扑过去。

王素看着罗标出招的线路,微微皱了皱眉,他划出的步伐,离洪四槐太近,不管洪四槐出不出手,必然要受到限制。但王素又想,或许魔教的武功就是这样的诡异。

等王素意识到有问题时,已经太晚了。

尽管罗标的眼神和声音是冲着崔敏虬而去,但他手中的软剑却在中途陡然变向,刺向洪四槐的后心。

等洪四槐明白了罗标的真正意图时,只来得及向旁边稍稍移动了几寸,被罗标的软剑一下子刺透了右胸。

洪四槐竟是一点痛苦的哼声都没有发出,他猛地向前跨步,想摆脱罗标的剑,但罗标老道地跟着向前跨步。原本洪四槐还可以设法运功折断罗标的剑,但罗标使的恰恰是软剑,竟是无处着力。

在最后残留的意识里洪四槐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罗标背叛了他,或者说,罗标始终都是忠于崔敏虬的人。他应该是故意装作跟着他一起反抗崔敏虬,好将镖局里所有那些不坚定、对崔敏虬不忠诚的镖师都引诱出来。

洪四槐最后转头看了一眼周远,目光里说不清是求助,祈愿,还是别的什么。罗标把剑在洪四槐身体里拧过来,往左一划,削穿了他的心脏和整个左胸。

洪四槐无声地扑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不知道在他临终的那一刻,是否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得到救赎。

罗标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而狰狞,他手中的软剑不断地颤动着,上面沾着的鲜血一滴滴四散飞溅。

“将这些安护镖局和光华教的叛徒全部剿灭!”他朝着所有聚集在洪四槐身后的镖师们一指。

罗标的手下和那些原本就没有站队的镖师就立刻一起抄起兵刃扑了过去。

那些跟随洪四槐的镖师们猝然反抗,但是看到洪四槐惨死,双方力量对比又陡然变得悬殊,大部分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斗志,很多人无助地抬眼去看周远,指望着他来拯救他们。

周远刚刚找回量子内力的记忆,原本运用得也不算特别纯熟,临敌的机变更是十分稚嫩。所以直到罗标大声喊完之后,他才匆忙出手。

罗标看到周远对自己动手心里也是发怵,但他显然对这个末代教主没有丝毫的信念,咬着牙挥动软剑向周远反攻回去。

那一边,王素在罗标刺死洪四槐之后已经一个纵跃朝崔敏虬扑去。她心中哀叹,自己原本以为的大好局面就这样一下子崩于无形。她只能拼尽全力去杀死崔敏虬,不论这件事有多不可能。

倚天剑发出青蓝色炫目的光芒。

沈峰等人要上去截住王素,崔敏虬却朝他们摆了摆手。他利用罗标清洗镖局叛徒的计谋已经得逞,现在局势尽在掌控,他想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峨眉仙子。

崔敏虬拔出身上的佩剑凌空而起,划出一道飘忽的弧线,使出看不出传承的凌厉剑招向王素攻去。

王素很清楚自己是在和魔教地位最高的执教长老对战,当然直接使出峨眉最强的“灭绝剑法”,在倚天剑的加持下,招法也是极尽凶狠。

崔敏虬的内力极强,超一级兵器带来的压力被他轻松化于无形,两柄剑几次铮铮的碰撞,反而是王素感觉到了虎口酸麻,几欲脱手。

“你是已经猜到了我要做的事情所以赶来的吧?”崔敏虬在激战中居然还能开口不紧不慢地问话。

王素全神贯注,并不答话。为了提防魔教武功的诡异弧线,她必须集中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处处留着进退的余地。这让她格外耗损内力,使一招,就像使五招那样费力,这让她根本无力在这激战中说话。

“你们新一代的武校生,真是幼稚得可爱!”崔敏虬继续说,“你不觉得跑回来很傻吗?如果我是你,我就连夜逃出姑苏城,逃得远远的,而你却想来拯救众生,真不愧是看戏文长大的一代……”

周远在一边看到王素完全处于下风,心里焦急。但是他和罗标对敌,虽然占据优势,却一时也找不到速胜的办法。

他虽然已经找回了量子内力的记忆,却不敢像沧浪亭那样发出强力,因为经络承受不了,必定会再次昏厥过去。而罗标使用的软剑,又恰恰是克制刚猛无俦的降龙掌法的最佳武器。

“你这样送上门来,只会白白给我做棋子!”崔敏虬继续说道,“一会儿我会给你注入奴性的人格,再把你献给大皇子,你会成为我们在朝廷里最好的内应!”

崔敏虬说完,身形匪夷所思地做了几下腾挪闪动,让王素顿时完全失去了对崔敏虬攻击线路的预测,三招之后,防守已经破绽百出。

很显然崔敏虬之前没有使出全力,只是为了能够得意洋洋说完他那番话,而这三招之后,王素之所以还没有立即脆败,只是因为崔敏虬想活捉她。

周远这时候已经判明了当下的形势——王素因为对崔敏虬的魔教武功毫不理解,一点胜算都没有。而自己因为武学修为和临战经验尚浅,只怕费尽周折也未必能快速战胜罗标这样魔教掌旗级的人物。而那边沈峰、吕泽风和方烈这些明显很厉害的角色都还没有动手,让这场对决完全变成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游戏。

周远知道几招之内王素就会被擒,情急之下,他回身看了看池塘旁边的那个奇怪的屋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王素喊道,“王仙子,跟我来!”

潜意识里,王素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自从半年前和周远相遇后,每当遇到困难,遇到难以化解的危局时,周远最后总能够想出脱困的办法,因此在王素已经凌乱了招法,完全失去了系统的防守,只是凭借本能反应见招拆招的时刻,听到周远的这句叫喊,她没有任何犹豫。

王素娇叱一声,用倚天剑一左一右同时使出“弊绝风清”和“覆宗灭祀”两个灭绝剑法里的杀招。

一柄剑原则上是不可能同时使出两个剑招的,不管多快,在时间上总是要一前一后,先使完一招,再使第二招。

但是峨眉剑校自灭绝师太之后的历代高人,却苦心孤诣,把灭绝剑法里的十五个杀招都巧妙设计成可以分步轮流交替施展。也就是说可以先使出弊绝风清的前三分之一招式,再转而使覆宗灭祀的前三分之一招式,然后又巧妙连回到弊绝风清的中间三分之一招式,以此类推。如果剑速极快的话,看上去就像是同时在施展两个招数。

灭绝剑法的十五招,每一招都是杀招。杀招的意思就是不怎么理会对方的应对和反击,一杀到底,哪怕同归于尽。像王素这样同时使出两个剑招,不管剑速多快,从每一个剑招的角度来看,速度都是慢了一半。因此,最终导致两败俱伤的可能就更大。从这种剑招设计,也能看出峨眉剑校随时准备与多个强敌同归于尽的狠劲和决心。

崔敏虬瞬间就看到两三种突入王素招法的缝隙,一剑将她致命,而自己只受轻伤的选择。但到了这种时候,他肯定是想活捉王素的,因此看到这种拼命的招数只能选择朝后面退闪。王素两边的招数都只使到三分之二,看到崔敏虬果然后退,立刻就把剑一收,疾步回撤。

周远同时一招亢龙有悔将罗标逼退,然后朝着那没有窗户的小屋一指,两人疾奔而去。

崔敏虬原本被王素用虚招晃了一下,虽然不爽,倒也不担心,但是看清两人的企图后,却大惊失色,脚下想硬生生从后退改为向前,不料反而一滑,已然追不上两人。

“那个屋子绝不能进去!”他高喊。

周远和王素哪里肯听,两人不由分说撞开了屋门就冲了进去。

崔敏虬和罗标赶到屋前,对望了一眼,竟都不敢追进去。

周远和王素冲进了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

王素是毫不犹豫地跟着周远冲进去的。虽然他们此生在一起总共只有几天的时间,虽然王素对这间屋子一无所知,但她还是对周远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

然而周远却是怀着极忐忑的心情冲入那间屋子的。

从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屋子,心里就很不踏实,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恐惧。每次梦魇结尾的那种无尽的凄凉,难以排遣,无法挣脱的苍凉和绝望感就会浮现出来,仿佛这个小屋不仅是梦的尽头,也是世界的尽头。

他虽然好奇,却还远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不会这么鲁莽地冲进来。

撞开的门无声地在身后合上了,然后眼前一下子变成了漆黑一片。

周远揉一揉眼睛,等待着视觉逐渐适应屋里的黑暗。然而过了好一会儿,眼前却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一种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裹了他。

这非常古怪,因为这里并不是玄机谷那样的山体深处,而是和外界的光源只有一门之隔,但是当门关上之后,却连一丝微光都看不到了。这绝不可能是因为这扇门铸造的有多么的严丝合缝,而似乎是因为这小屋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能够把再微小的光亮都吸纳吞噬了一般。

周远来不及去顾虑眼前的黑暗,因为他的身体迅速感受到彻骨的冰冷。这种冰冷的感觉比眼前的黑暗更加古怪,周远似乎并不觉得这间屋子本身有多冷,他也并未感觉到周围的寒气包裹住他的身体,透过他的衣衫由外及里地冰冻进去。周远感觉到的,仿佛是身体内部的热量正由里及外地在被快速抽离。

然而还有比四周的黑暗和身体的冰冷更为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心里的那种无尽的苍凉感。如果说几次站在屋外感受到的那种凄绝苍凉还只是源自对梦境的记忆和回味的话,那么此刻却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可怕的、一切都将失去、一切都将终结的绝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爱都被急速抽离躯壳,在冰冷的黑暗里被揉碎消失。

周远忍不住踉跄地挥舞着两手,似是要从虚空中把希望与美好抓回来,却只是徒劳。他像一个落水者那样开始狂乱地挣扎,终于在黑暗中,触到了一只柔软温热的手。

那只手的热度也正在急剧地下降,但是在周围阴冷极寒的虚空的对比下,仍显得滚烫。

那是王素的手。而王素的手一经和周远的手相触,也立刻就紧紧地抓住,力气大得让周远感到疼痛。

“这里是什么地方?”周远听到王素气若游丝地问,语气里满是绝望,显然所有的热力和心中的希望与温情也同样快速地在从她的身体里被抽离。

周远无法回答。他心中也没有答案,只剩下了后悔。

他不应该贸然带着王素来这里,这里并不是一个可以庇护他们的所在。

这里是绝境,是死地。

两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本能地紧紧抱在了一起。但是身体的温度只能很短暂地相互给予一些慰藉,心中的绝望、生命力的慢慢消散、被抽离成空虚躯壳的凄凉感让两人都无法动弹,也无力再言语。

王素试图调息吐纳,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都唤不起任何的内力。让她惊异莫名的是,这似乎并非因为她失去了气力,也不是因为无法聚集起丹田两端足够的阴阳差值,而是因为在这个地方,仿佛压根就没有阴和阳,根本就找不到自然力的回应。

两人相拥着瘫倒在地上,紧握的手渐渐无力,渐渐松开。

很快,他们就要在这极度的黑暗和寒冷中沉睡过去,慢慢变成两具冰冷的躯壳。

就在王素的意识渐渐要消失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周远的手又重新握紧了自己,然后他感到周远的手逐渐重新变得温热。

这种温热持续增长了好一会儿,王素才确定那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温热渐渐扩散,传递到王素的身体和四肢。

王素看不到周远的表情,但她能猜想,是临死的绝望唤起了周远身上的量子内力。她无力去思考为什么自己唤不起阴阳自然力而周远的量子内力可以在这个小屋中激发,只是紧紧地抱着周远,贪婪地享受着他身上的温热。

“我们……离开这里。”周远轻声说,他握着王素的手,两人挣扎着站起来,紧紧贴在一起,艰难地迈步。

但是两人都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凭着感觉前行,每走一步,一股阴冷的绝望感和生命力僵死的空虚就扑面袭来。周远咬紧牙关,让丹田灼热的跳动持续着,让强大的量子在自己的任督二脉不断地运转周天。

整个小屋并不大,但是周远和王素却感觉走过了永恒。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仿佛感觉跨过了某种界限。长时间在一片虚空里摸索,让他的感觉几乎已经完全麻木了,但他还是清晰地感到跨过了某种界限。

因为一切仿佛在一瞬间就回来了。

温热的感觉,明媚的光亮,美好的记忆,希望,爱意……

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但是和刚才死寂般的黑暗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屋顶瓦缝里露出来的那点点微光照射下来,让两人觉得就像是正午的阳光一般。

王素触碰到了一张桌子,摸到了上面的蜡烛和火折,点燃了灯火。

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如此程度的光线。

他们应该是走到了小屋的正中央,这里有一套桌椅和一张棕床,桌子上,放着一副象棋的残局。

王素和周远分头试探着去朝别的区域摸索,但只要一离开这片最中心的区域,刚才那种恐怖的虚空就又笼罩了过来。看起来只是在中央这一片圆形的区域里,形成了一个温暖的保护地带。而外面这片恐怖的虚空暂时把他们和崔敏虬、罗标阻隔了开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王素略略舒了一口气。

周远摇摇头,他也没有答案。

“你觉得……那种寒冷,极度的冰冻的感觉,是真实的吗?”王素又问。

王素既然这样问,便意味着她对那寒冷感觉的真实性有疑问,而周远也有同感。小屋和外界最起码还隔着一道墙,但这片区域和虚空仅仅隔着一道虚无的界限,竟然可以有如此大的温差,这实在无法让人理解。即使是刚才全身冰冷,感觉就要死去的时候,周远仍然隐隐觉得,这种极度寒冷的感觉是一种幻觉,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