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章大可问道。
侯瑞把脸转向章大可，露出平淡而茫然的表情。
“我叫侯瑞。”他回答道。
章大可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并不是他期待的答案。侯瑞的语调虽然显得呆板，但是却明显仍是他本人说话的语气。
半年前当杨益樵服下真言露后，他说话的样子立即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而且清楚地说出自己是光华教玉衡坛的教使谭志。
“你……你是魔教的人吗？”章大可愣了好久才问出第二个问题。
“不是。”侯瑞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是光华教的人吗？”季菲怕章大可用词不准确，又追问了一遍。
“不是。”
轩辕晖此时已经沉不住气了，“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很有把握说他是魔教转世的吗？”
章大可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会是这样？”季菲也惊讶得六神无主，“我是亲口听程少斌说侯大人患过脑病的啊！”
章大可低着头想了半天，对季菲惨然笑道，“也许……侯大人患的是真的脑病……也是真的被治好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搞错了？”轩辕晖黑着脸问道。
“殿下，这真言露的药性不会有错，如果侯大人回答他不是魔教的人，恐怕他确实不是魔教的人。”
轩辕晖摇着头，朝后退了两步，手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似乎是无处发泄心中的恼怒。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寒山寺悠扬的钟声。
巳时已到。
轩辕晖刚准备说句什么话，整个霜天阁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流云厅里桌椅盆栽、吊灯挂画纷纷晃动掉落，轩辕晖和章大可、季菲全都站立不住，纷纷扶住墙壁。外面的花园里也传出来各种惊叫，说明这晃动并不是只发生在霜天阁，而是覆盖了整个寒山寺区域。
轩辕晖和章大可互看了一眼，都是极为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花园里的惊叫变得更响，一阵极强劲的风从姑苏城的方向吹来，一下子吹开了霜天阁所有的窗户……
王素和周远被困在黑屋中央的空间里，虽然暂时获得了安全，却也对外面的局势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不了多久，奴性的人格就将被结界封禁解除的强大力量播撒向整个姑苏城。寒山寺里的六皇子、那些从帝京来出席仪式的文武官员，姑苏城里的所有武校生和江湖人，那些工坊行会的东家、账房和雇员，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庆祝着谷雨节的男男女女，都将在一瞬间永远变成不自知的奴仆。
王素不知道是扬州那样的八万人一起中毒哀嚎更残酷，还是姑苏城这样十几万人永远失去自由的意志，在奴役中浑浑噩噩度过余生更加可怕。
“不知道张塞和谢姑娘是否顺利地逃出去报信了……”周远似乎想说句安慰的话。
王素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谢雪莹她还不熟，但张塞是个多么靠不住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从过去的经验看，托付给张塞的事情越是重要，他就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素这不经意间的表情，却让周远一下子看得痴了。
半年前在鬼蒿林里，在通往格致庄的路上王素和张塞一直斗嘴，以及在萧哲的迷宫里被发现就是丁珊而羞于解释时，就曾露出这种娇俏的表情。从燕子坞的湖滩到玄机谷山隙照耀下来的月光，一阵阵的回忆如海浪一般在周远的脑海里涌现。那时候满心都想能够早日从鬼蒿林里出来，可现在想来，他宁愿一直待在那缓慢的时空里，永远看着王素那明艳动人的模样，直到时间的尽头。
“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王素却处在穷尽一切智计寻找出路的状态中，竟是对周远已经明显不同的眼神毫无察觉，“你刚才可以用量子内力对抗这个诡异的空间，你能再试一试送我出去吗？”
“我们绝不是外面那五个人的对手。”周远提醒她。
“我知道，可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我最后再试一次，就算不成功，我也不会让他们活捉的。”王素说。她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为武校生的责任、为人格的自由做最后的一战，也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周远看着王素，心中忍不住叹息。从燕子坞岛湖滩初遇开始，两人就连番被卷入一个又一个的阴谋和危难之中，几乎连一丝喘息都没有。他其实多么想能够和王素在这里静静地坐一会儿，告诉她自己已经回想起了一切。他多想能够为自己在试剑台上不顾一切的举动说一句抱歉，可是他知道眼下没有这样的奢侈。
他于是对王素说道，“王仙子，刚才我看你和崔敏虬动手，感觉你的武功招式其实非常精妙合理，起承转合的优化程度也很高，可为什么你在几个关键处总是犹疑不决，白白错过了机会？”
王素没想到周远居然还能记得武功招式优化这些东西，她叹了口气说道，“精妙优化又怎样，对于魔教那种怪异武功的原理，我一点都不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预测他们行进的线路，也无法确定我的招式会遭到怎样的反制，所以才只能处处留余地……”
“我猜也是这样。”周远说道，“我看崔敏虬还有洪掌旗他们所使的武功，应该就是相对武学，我倒是已经有了一些了解。”
王素吃了一惊，心想你研究出来的不是量子武学嘛，什么时候又变成相对武学的专家了。
周远看懂了王素的不解，“我衣服上的文字，也就是《慕容家书》里，本就有不少关于相对武学的论述，虽然支离破碎，我之前却已经有所研究，刚才看了你衣服上的文字后，突然觉得终于前后贯通起来，许多先前的疑惑也已经解开了。”
“真的吗！”王素的激动可想而知。因为执着于千年预言的真相，差点让她忘了《慕容家书》首先就是一部武功秘籍，魔教的武功，首先就是来源于这部奇书。当年慕容校长、黄毓教授、恩师柳依仙子、柳铭卿大人、还有周远的母亲苏婉潜入鬼蒿林里，一部分的目的也就是要找寻《慕容家书》，窥探其中的武学奥秘。
这相对武学，不知给多少黄张理论下熏陶出来的武校生带来了多少挫折和痛苦。当年即使是杨冰川教授、照月大师他们也无法真正逆推出这种武学的原理，只能凭借不断积累对敌经验，做相应的调整，方才能够与魔教的高手抗衡。现在周远已经从两套衣服上完整地读到了相对武学的描述，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比他更有能力去领悟其中的原理。
“你快告诉我!”王素冲到周远的面前，“相对武学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周远看着离自己那么近的王素，一股好闻的清香飘来，突然又有些痴迷和惘然。
“你快说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王素催促。
周远凝视着王素，过了一会儿脑海中的逻辑和思考才又返了回来。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王仙子，黄裳张三丰体系想必你很了解。利用自然力阴阳有保持平衡的天然倾向，在丹田制造阴阳差，自然力就可以在经脉里高速运行，产生内力。可是，这并不是唯一可以产生力的方法。”
王素听着周远用惯有的语调平静地讲述，蓦然感到一种特有的熟悉和安宁。
“其实，空间的几何性质，也可以产生力的效果。”
“你是说……就像结界解除封禁时那样？”王素试探地问。
“对，这个显然是。”周远说，“但其实在更小尺度上的空间弯曲，都能够产生力。”
周远说着从桌上的残局上拿起了一枚象棋的棋子，走到床边。王素也站起来，好奇地跟过去。
“王仙子，所谓的力，本质是什么意思？”
王素试图回答，但是却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想不好一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力的本质，不论最后是用来击打，还是用来抵挡，其本质，还是改变了物体、比如刀剑拳掌的移动速度或者方向，对不对？”
王素点点头，她不知道周远最终要把论述引向哪里，但是这种对力的表述不能说有什么不对。
周远把象棋子立起来，然后朝王素那边滚过去。象棋子顺着一条直线，滚到王素面前。王素伸手将棋子捏住。
“王仙子，请你再把象棋子滚回来。”
王素不知道把一枚棋子滚来滚去意义何在，但还是依言把象棋子滚了回去。
就在王素滚动象棋子的时候，周远突然握拳在棕床的中心一按。棕丝受到压迫，整个棕床的床面向下凹陷下去。那棋子原本是按照直线滚动，因为床面发生了形变，立刻划出一道弧线来。
“王仙子你看，这棕床可以看作是那棋子运动的空间，我没有去碰那棋子，只是改变了其运动依托的空间的几何形状，那棋子的运动就发生了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岂不是已经对那棋子施加了力？慕容公子把这种方式产生的力，称作引势力。”
王素盯着那枚划出一个弧度、最终滚落到棕床边沿的棋子，心潮澎湃。她虽然没有周远那种数理的基本功，但是对于武学原理的直觉，却完完全全对得起她天才少女的称号。周远这样一个简单的演示，立即让王素明白了相对武学最基本的原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么多优秀的武校生在这种武学面前吃亏，对其变化百思不得其解，竟是因为这种武学根本不是建立在黄裳张三丰的武学体系之下。
“所以这种引势力，压根和自然力无关？”王素问。
“倒不能这么说。”周远摇头，“拳掌刀剑、枪棍暗器，包括我们自身，都是在自然力布成的空间里运动，这是引势力可以产生的前提。比如离开了这棕床，我也就无法对棋子施加力了。这棕床的床面可以类比为一个二维的自然力空间，当空间发生弯曲时，象棋子其实依然选择沿直线运动，也就是走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但是因为曲率的存在，这最短的距离实际上是一条曲线……”
“可是……”王素突然觉得有些困惑，“这床面是一个二维平面，你刚才之所以可以将棕丝压弯，是因为存在第三个维度，二维平面可以向这第三个维度弯曲，而我们本身就处在一个三维空间里……”
“没错。”周远赞赏地点头，他知道王素又更进一步接近了相对武学的真谛，“自然力空间，存在四个维度。”
王素虽然问出了一个极为深刻的问题，可是这个答案却让她更加困惑，她试图在头脑里想象一个三维空间向第四个维度发生弯曲的情形，却根本做不到。
“我完全想象不出来。”
“这个谁都想象不出来，”周远笑了，“但是算学却可以轻松表示任意的维度，并进行运算，即使是一千一万个维度都没问题。”
“可是这第四个维度，是什么呢？”
“慕容公子认为，这第四个维度是时间。”周远说，“所以当自然力空间发生弯曲时，时间也会‘弯曲’，也就是说时间的流逝也会加快或者变慢，所以自然力空间，准确而言，应该叫自然力时空。”
王素无法理解周远的话，但是她知道鬼蒿林，还有沧浪亭结界的内外都存在时间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烂柯传说似乎也早已说明时间对不同的观察者可以是不一致的。鬼蒿林的只进不出，沧浪亭的只出不进，幻术舞台上的奇异体验，这些应该都是自然力时空在四维空间发生弯曲后的结果。
“那你告诉我，如何让自然力时空像那床面一样发生弯曲？”王素决意不再纠结相对武学的基础原理，转而去探究实用层面的问题。
“通过产生‘量质’，就可以让自然力时空弯曲。”周远回答。
“量质？”
“对，这是慕容公子在家书里使用的词汇。”周远说，“你可以把‘量质’想象成一个沉重的物体，放到棕**，就会发生形变。其实万事万物、包括我们人自身，都具有量质，只不过这种量质对于自然力时空来说太过微小，形成的弯曲可以忽略不计。”
“那如何可以形成……巨大的量质呢？”王素追问。
“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方法，但慕容公子发现，阴阳力本身可以产生巨大的能量，而他发现，能量和量质之间有对应的关系，他推导出了一个方程式来表达二者的关系，也就是质能方程，我自己也重新推导了一遍，实在是太奇妙了……”
“所以阴阳力可以形成巨大的量质？”王素不想让两个跨越千年的天才的惺惺相惜把话题带偏，果断地打断周远。
“是的，在黄张体系下，阴阳力通过丹田形成内力后，直接就成为改变物体运动的力量，但其实阴阳力也可以被用来凝聚量质，让自然力时空发生曲折，从而产生引势力去改变物体的运动。引势力可以带来更复杂的招式变化，甚至创造出在黄张体系下无法实现的高深武功。”
“那就好。”王素松了口气，既然阴阳力可以引发引势力，她就有自信能够学会相对武学，因为她对阴阳力和黄张体系是极为熟悉和擅长的。
“告诉我凝聚量质的方法！”
周远点点头，把从《慕容家书》中领悟到的凝聚量质并弯曲自然力时空的方法一点点告诉王素。
这些方法无疑是深奥和晦涩的。从黄张体系的角度来看，这种运用自然力的方式是莫名其妙的，因为明显是自己在和自己较劲，对力的运用不仅低效而且看上去像是在相互抵消，因此这么多年来竟从未有人深入去研究这种做法的后果，连黄药师这样的武学奇才，也只是在他的名著《落英集》里简单地提到了有时可以通过阴阳力的对冲产生一种“凝结”，并记录了一些他称之为“有趣”的“弯曲”效应，之后也没有做进一步的深究。
而实际上黄药师的武学实验只要稍微更进一步，做两个稍微复杂一点的改变，就能在自然力空间内凝聚出足够的量质，从而引发足够引人注目的引势力。黄药师本人对曲面形学的造诣必定会让相对武学获得长足的发展，可惜的是除慕容公子以外的武学家一直没有能够领悟到“能”和“质”的等价关系，过分专注于“能”而忽略了“质”。
王素掌握了凝聚量质的方法后，难点就变成了量化地计算自然力时空的弯曲所产生的效果，并将之和黄张体系下的武学优化理论联系起来。
好在慕容公子已经研究得比较透彻，且发明了很多参照系变换口诀、助记法和快速计算的捷径，而周远恰恰是一位优秀的武学理论的解释者，再加上王素是百年一遇的习武天才，竟然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硬是掌握了最基本的相对武学的原理和技巧。
周远站在角落，一颗一颗将象棋子从各个角度扔向王素。王素像个魔教高手那样挥动双手，并没有直接去碰这些棋子，但是这些棋子却有的被向外推开，有的被吸到王素手中，有的已经飞到王素身后，却划了条弧线转了回来……
“没有时间了。”王素的脸上洋溢着强烈的兴奋和喜悦，“我们现在要出去阻止崔敏虬！”
周远看着信心满怀、斗志昂扬的王素，却没有那么兴奋。他想离开这里，又不想离开这里。他很清楚两人从这里出去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生死之战。他们很可能会一起死在崔敏虬手里，而如果他们侥幸能够力挽狂澜，战胜崔敏虬，王素也终将要赶去寒山寺，去履行她对江湖的义务。所以两人最终的结局，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结局是无法改变的，只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还没有看够王素的容颜，还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可是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么有些话其实不说也罢。
周远于是点点头，“王仙子，请你朝外面的方向制造一个时空的弯曲！”
王素依言双掌向内一翻，周远在同时右臂内弯，划了一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打出。
烛火照耀下的黑暗空间突然像是被罩上了透镜，猛地从中间鼓了出来，然后一股猛烈的力量直射而出，一路向外激发，竟是将小屋的大门整个掀开。原本黑沉沉的空间里，自内而外形成了一条微亮的光路。
“快，跟着光路冲出去！”周远说。
王素早已一纵身，跃了出去，周远紧跟在后面。
周远刚才之所以想到这么做，是从之前他在沧浪亭施发“神龙摆尾”时得到的启发。那时他用量子内力击打了幻术台上弯曲的慕容时空，随之引发了冲天而起的巨大力量。这次，他也是依样画葫芦，让王素帮助制造了弯曲的自然力时空，然后用“亢龙有悔”去冲击，果然也引发了一股更为巨大的力量。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刚才是武学史上第一次有人实现了相对武学和量子武学的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