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开始缓缓向西边的地平线坠落,仿佛在昭示着武林即将走向日暮黄昏。
周云松咬着牙冲入阵中,力图杀出一条血路,可是他每打倒或刺中一个江武营军士,就会有两个、三个军士围上来。很快,他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在了江武营的重围之中,他用余光看到前后左右不少武校同仁也都在奋力厮杀,可是因为对阵法没有化解的良策,体力渐渐不支,最后纷纷重伤倒地。
周云松心中焦急,然而这一急也让他内力运转不再从容不迫,渐渐也开始感到疲惫。
围攻周云松的江武营军士当然能觉察到他手上速度渐缓,知道他的体力吃紧,全都使出更加狠辣的招数,逼迫他出错。
周云松心中悲哀,大家齐心合力冲到了姑苏城的城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办法突围,不过他并不畏惧死亡,能够与家人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也是一种慰藉,只不过想到这么多守着最后一份尊严的武林同伴就这样一起屈辱地被屠杀,还是感到很不甘心。就在这时,身后一个江武营军士冷不防又是刁钻地一剑刺来,周云松难以全身而退,只能避开要害,让肩头去承受这一剑。
周云松等待着剧痛的到来,可是那剑尖却在行进中突然转向,划出一道曲线绕开了周云松的肩膀。这显然不是那军士故意为之,因为他当即奇怪地发出一声惊叫。周云松用余光扫去,看到一个苗条修长的身影从斜刺里掠过来,手中发出青蓝色光芒的长剑一下子就将那仍在惊奇中的军士刺穿。
周云松知道是王素挟着相对武学的神奇和倚天剑之锋利赶到了。
王素的脸色极为苍白,表情比平时更为冰冷。原本娱乐报刊就喜欢用“冷傲无双”这样的词汇形容她,而此时她的冷傲里更是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凄绝,真是美得让人喘不过气。
已经被冲垮的三山堂、缉尉营和姑苏卫的残兵败将们此时都围在外圈,等着派往桃花苑的部队赶回来增援,他们自然都听说了寒山寺发生的那戏剧性的一幕,全都摒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已经屈辱地跌落了凡尘的仙子。就连激战中的武林中人和江武营军士也忍不住慢下了手中的招式,偷偷朝王素瞥去一眼。
王素自然能够感受到周围异样的目光,不管她做足了多少思想准备,此时都感到难以解脱的羞耻。她没有跟周云松打招呼,她的关切全都在城门口的柳依仙子身上。她娇叱一声,施展开与相对武学相结合的灭绝剑法向江武营的封锁冲过去。另一边,李青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也杀入了江武营的阵中。
三个江武营军士从正面和两头向王素包夹过去,可是王素却连眼都没有抬一下,左右两个江武营的军士就连连惊叫像着了魔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移动,两把剑交错着在王素的面前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双双殒命,而王素倚天剑一挥,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正面的军士。
周围的人都被这种从未见过的景象吓呆了。
通过和崔敏虬一战,王素凭借她极高的武学天分对相对武学的理解又更进了一层。在黄裳张三丰的世界里,为了施发巨大的内力或者施展轻功,阴阳力总是从手足的穴道激发出去。而如果是为了凝聚量质,则全身所有的穴道都可以派上用场,所以王素哪怕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附近的自然力时空。不懂这其中奥妙的对手和他们手中的兵器就会轻易地被她改变行进的方向。
王素的相对武学让所有人胆寒,但她的到来对整个战局难以有本质的改变。她和周云松、李青几人联合在一起,不断地试图寻找江武营防线的薄弱之处,一次一次发起冲击。可是江武营军士们这种前后两排、斜方相隔的队形,可以在任何一处都组成一个三人的微型阵法,竟是如一条铁链般牢牢地抵抗住了这些最优秀的武校生们的冲击。在江武营的夹缠攻击下,三千多武林中人一下子就折损了好几百人。
大家心中都明白,江武营这种三角链式防御早已经过多年的优化,仅凭借武功的精妙是难以突破的,唯有依靠极强大的力量才有希望能撕扯开。
而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人影倏然飘至,手上发出至刚至阳的强大掌法向江武营的防线冲去。
如此阳刚的掌法只可能是降龙掌法,而那清瘦的人影只可能是周远。
在场所有武林中人和朝廷军士都感到很恐惧,说实话,此时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确信这位传说中的末代魔教教主究竟站在哪一边。
周远连续使出见龙在田、飞龙在天和亢龙有悔集中向江武营链式阵型的一段猛攻,这三招来自《易经》的乾卦,是降龙掌法里最刚猛无筹的招式。江武营的链式防御一下子被猛地向后推去。
周云松等人见周远出手,心中都燃起希望,然而链式阵型却如同波浪一样此起彼伏,竟是把降龙掌法巨大的力量在起伏中吸收,同时再随着反弹释放出来,一下子将周远两边的几个武林中人震飞了出去。
周云松和李青对视一眼,心中都很绝望。如果降龙掌法都无法撕开这个防线,那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远显然也看清了这个状况,他略一思索,再次先后发出三掌。
这三掌一发出,在场的包括周云松、李青在内都看呆了。
这三掌显然不是降龙掌法,这三掌,是降龙掌法的另一个极端——至柔至阴。但是从运功原理上来看,却和降龙掌法如出一辙。
原来周远恢复记忆之后,对量子武学的理解又更进了一层。量子武学的原理是运用自然力的离散假设驱动内力,而与这种假设最融洽的武功招式恰好是来源于《易经》。
降龙掌法最初的发明人是谁已经难以考证,但可以猜测的是,这位发明人其实并不真正懂得量子武学的原理,只是误打误撞借用《易经》乾卦里的六个阳爻生出了降龙掌法的变化,所以丐帮这么多年来对降龙掌法并没有任何发展。
而周远真正掌握了量子武学的奥妙。既然能够驱动乾卦的六个阳爻,自然也能驱动坤卦里的六个阴爻。刚才那三掌,就是周远即兴发挥出来的。
链式防御承受了至柔至阴的三掌后,剧烈地震颤起来。链式防御不怕一味的强攻,但是像这样忽阴忽阳,忽柔忽刚,波浪的起伏就难以顺畅有效地卸力了。待到周远再次使出亢龙有悔时,防线终于剧烈的一抖,哗地被撕开了一个缺口。
一旦出现了第一个破缺,其余的地方也就失去了韧性,变得不再牢固,纷纷也都露出破绽。王素很快看到了近旁的一个缺口,准备直突而入,可是周远出现后,许多人看到他们两人相距不远,都禁不住开始议论纷纷,外围的缉尉们更是发出放肆的笑声。王素脸一红,骤然一个身法回旋,提着倚天剑就向周远掠过去。
“周远小心!”旁边冲出来一个人大声提醒周远,正是张塞。
他之前在缉尉营攻陷《武林传奇》报社后,被孟婆及时救出,带到了拙政园里。
张塞的话音未落,周远周围的自然力时空已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倘若是一般的武校生,按照常规的武学原理驱退,一定已经“撞”上了被弯曲的时空,被虚空中一股无影无踪的力量惊得手足无措。但是周远却深谙相对武学的底层原理,从而很快感知到了王素对时空做的改变,他并不和时空的形变较劲,而是顺着时空的曲率向后圆转地**了开去。
周远站定后看着王素,她面容里无尽的哀伤和委屈让他心疼。
“王姑娘,我现在还不能让你杀我。”周远说道,“等我完成了要做的事情,我可以任你处置。”
“完成什么事情,难道是你所谓的拯救武林吗?”王素用倚天剑指着四周遍地的武校生遗体讥讽地问。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周远知道王素还无法理解他所说的“拯救武林”是在何种意义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能让你跟六皇子殿下走,我们需要……维系我们的缘分。”
如果周远不是用那样卑鄙下流的方式,如果一切没有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王素或许会觉得周远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是一种痴情。
“周远,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王素悲哀地说,“自从我认识你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无论陷入多绝望的处境,你总是能够凭借你的智慧化险为夷,我总是那么相信你,即使后来有那些关于魔教的预言,我在心底里也一直相信你,相信你的善良正直,相信你最终会拨开历史的云雾,给武林一个晴朗的未来……可是,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愚蠢,一切都已经挽回不了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王素说到这里举起倚天剑决绝地指着周远,“所有这一切全都怪你!今天姑苏城,明天整个中原,每一个被朝廷迫害的江湖儿女都是因为你!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们之间也永远都不会再维系什么缘分!”
周远迎着倚天剑的剑尖,面对着王素无情的指责,竟没有试图解释,“王姑娘,我们之间究竟还会不会维系缘分不是你说了算的……”
王素没有想到周远居然会用近乎耍无赖的方式回答,一时竟被噎在那里不知如何回应。她瞪圆了一双美目,却发现怎么都看不清眼前这个男孩。他站在那里袍袖飘然,他的身上负载着绝世武功,他的头脑可以透析记忆与人格,可是他的眼神里看不出是正是邪,一举一动却牵动着整个江湖。她应该恨他入骨,然而从燕子坞的湖滩开始,她发现自己却时常拿这个男孩一点办法都没有,总是对他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从长大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有这种感觉。
“王姑娘,”周远这时又说道,“这所谓的千年预言和使命,从来非我所求,却忽然之间背负到我的身上。我从不知道这预言到底是对是错,是真是假,然而却已经永远逃避不了世人因此对我的非议与评判。失去记忆的那段时光,虽然总是因梦境而焦灼,可是相比恢复记忆后要承受的这一切,反而显得舒坦轻松,有时候我真就想抛开一切,不再去管什么预言,什么使命,我只想一个人跑到天涯海角,听风看水,孤独终老,只不过命运并不会给予我这样的奢侈。可是我现在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已经选择去接受命运的安排,去完成我的使命,哪怕因此要欠下累累血债,哪怕因此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我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是因为我屈从于预言、放弃了选择的权利。”周远继续说道,“而是因为我最终意识到自己有这个能力,去接受这份对江湖的责任。我母亲用含辛茹苦洗衣服存下来的所有积蓄把我送去燕子坞,一心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侠客。我现在明白了,她一定知道我注定不会平凡。拥有力量就是拥有了责任,如果我现在选择放弃,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后悔,所以无论前路有多少困难,哪怕需要移星换月、颠倒阴阳,我都只有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王素静静地听着周远把这段话说完,“你可以选择接受你的命运,你也可以义无反顾地踏上你的征程,可是你命运的剧本里已经不会再有我的演出,你的前路里也永远不会有我同行!”
王素一口气说出这番狠话,感到一种发泄的快意,可是在内心深处,她自己似乎也并不那么肯定。
这两个还很青涩的男孩和女孩就这样站在雄伟的姑苏城门前谈论着命运、责任与情感,远方各处滚滚的浓烟已经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火光映红了他们年轻的面庞。
张塞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人,他想起孟婆对他说过的话,是不是为了成全一段爱情,有时被迫要倾覆一整座城市……
“呃,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的谈话。”张塞最后走过来颤巍巍地往前一指,“不过那边有一队江武营的人朝我们冲过来了……”
王素转过身来,左手一伸,周围的自然力时空立刻弯曲了起来。而周远仿佛是心领神会那样一步踏到王素的身后,一招亢龙有悔击出。两人并没有交流,却像在结界冥室里那样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合力一击。
相对武学与量子武学这两种神奇的武学叠加在一起,一股强大的劲力沿着自然力时空蔓延激**而去,将冲过来的那队江武营一下子全都打得左右横飞。
在场的无论是武校生还是江武营的军士,许多都是顶尖的武学行家,看到这两种神奇的武功叠加在一起可以发出如此惊人的威力,都不由自主地感叹折服。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必将是武学未来发展的趋势,能够同时掌握这两种武学的人,就可以成为独步天下的武林霸主。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没有这么简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廷和江湖不同部门、不同势力的人出于各种原因都尝试将“量子武学”和“相对武学”统一到一个融洽的理论体系下,可是大家都很快发现,这种尝试竟是极其困难,甚至显得有些不可能。而对两种武学底层奥秘的不懈研究也直接导致了更多新的理论和武学的诞生,这些全新的武学体系和衍生出来匪夷所思的武功最终都会在六年后的轩辕朝第十五届华山论剑上一决高下……
江武营的防线在周远与王素的联手攻击下终于被全线突破,两千多武校生冲到了城门口,和原本被困在里面的几十人汇合了在一起。
王素冲过去扶住已经身中六七剑奄奄一息的柳依仙子。
“素素……素素……你一定要活下去。”柳依芸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放弃……我们在朝中还有认识的人……去找六皇子……一定还有挽回的可能……”
周云松则在一堆武校生的遗体当中找到了毛俊峰。他的左胸被刺穿,全身上下中了几十支不同大小的羽箭和暗器。他的身体早已经冰凉,两眼却依然怒睁着,暗淡的眼神里仍然能够看到不甘心。
于此同时,武校生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去冲击齐门。
可是齐门已经放下了千斤闸,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打破或者抬起,通往城墙上的台阶极窄,每次只能通过一人,要想这样冲上防守严密的城墙完全不可能。
不断有轻功上佳、武功高强的武校生尝试登上城墙,有几个几乎冲到了一半的地方,但最终还是被密集的箭雨或者暗器射中,坠落下来。
大家都开始着急,如果冲不出城去,那么之前取得的胜利全都会变成徒劳,三千江湖人士最终还是会被全部屠杀在这里。
而江武营这时再次展现出来他们的训练有素。他们没有像缉尉营和姑苏卫那样一旦被冲散就溃不成军,而是迅速地重新集结,反过来再次将所有武林中人全部都围困了起来。一边是结界解封后形成的那道向北延伸的地裂,一边是通往水城门的挹秀河,一边是城墙,一边是江武营。两千多江湖人就这样被围堵在这片区域里。
城墙上面,羽箭和暗器完成了补给,一时间又如暴雨般倾泻下来。
江湖人士们只能依托一些破损的车辆、棚屋、石堆躲避箭雨,居高临下和自下而上的区别实在太大,他们只能很有限地对城墙上的军士发起反击。
“周远……你能把齐门的千斤闸打穿吗?”张塞躲在一块坍塌的木棚板后面问道。
“我只能试试……”周远说,他同时看了王素一眼。
王素放下柳依仙子,冲到了外面。
“掩护他们!”周云松喊道。
武校生们从各个掩护物后面冲了出来,捡起地上的羽箭或暗器朝城墙上掷去。他们中大多数虽然都没有毛俊峰的精准,但是所有人一起这样向上反击,也立刻将城墙上的军士成批成批地打下来。当然,因为把自己暴露在外面,也让几十个武校生瞬间就被箭雨射中。
王素把倚天剑插回剑鞘,双掌相对运劲,最大限度地将附近的自然力时空弯曲起来。周远运气凝神,发出一招“亢龙有悔”。
强劲的气浪在地面上掀起了一股沙尘,直直地朝城门千斤闸扫过去。
城墙上的军士看着一股强力这样袭来,都发出一连串惊恐的叫声。
只听一声轰响,整个城门,包括整段城墙都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不少站在箭垛口向下射击的军士站立不稳,全都惨叫着摔了下去。
可是城门仍然稳固地屹立在那里。
周远表情痛苦地跪到地上。巨大的量子内力的隧穿让他的经络无法承受,虽然不至于像沧浪亭那样昏倒,但是经络的剧痛还是让他像虚脱一样全身无力。
张塞将周远拉到了掩体的后面。
“力……没有办法集中。”周远喘息着说。
大家也都看到了。周远和王素合力发出的力量无比强大,但是却被巨大的城门分散到了整个面上,更多的也被两边的城墙一起联合承受了下来。
要想直接打穿两尺多厚的千斤闸是无法做到的,而要想把整个城门连同两边宏伟的城墙一起震塌也是绝无可能。
城墙上的箭雨逐渐减缓下来。与此同时,江武营开始向前推进,缩小包围圈。大家知道,朝廷要发起最后的进攻了。
两边再次短兵相接,缠斗在一起。武校生中的绝大多数已经放弃了冲出城去的希望,他们都想着能杀死一个是一个,能坚持多久是多久。
一旦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大家也就不再焦急,反而变得从容镇定。不少江湖同仁,不管相熟的不相熟的,甚至彼此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这位大哥掌法甚是精奇,要是早认识,肯定要跟你讨教啊。”
“没关系,要不就现在教你两招,你注意看啊,这招叫‘怒打鹰犬’……”
“咦,包哥,原来你还没死啊,别忘了还欠我一顿饭。”
“别捣乱,我这儿忙着杀人呢。”
“杜掌柜,一会儿我死了,麻烦你补上两刀,把我剁剁碎。朝廷这帮孙子肯定要把咱们悬尸示众,我人太胖,挂着不好看。”
“我还想我死后,你把我眼珠挖出来放城门上,看着朝廷灭亡的那一天呢……”
这些江湖中人,很多已经负伤累累、奄奄一息,却一边努力支撑,一边谈笑。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鼓舞,原本哀伤绝望的,愤怒不甘的,心情也都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这谷雨节就是武林的夕阳落日,那也要画下一抹最美的晚霞,武林人的呼吸可以停止、身躯可以倒下,但是武林人的无畏与豪迈,却将永远在齐门下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