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井巷姑苏府内宅的客厅里,姑苏太守叶伯仁坐在正中宽大的黑色木椅上。他的神情有些疲惫,他的面容里已经看不到叶太守原本的专注与果决,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和疏离——他已经是苏醒过来的光华教谛教长老庄子玉。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清瘦苍白的年轻人,正是周远。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周远的话音里透着难过与愤怒,“你答应我不会祸害武林的。”
“教主,外面的事情可不能怪到我头上。”庄子玉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尽管只苏醒了不到一个时辰,但教主你对当下局势的理解似乎还不如我。轩辕昊明显为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好多年,他是处心积虑要废除《华山备忘录》,和崔长老联手,毁灭少林、武当、燕子坞,最后成功策反华山,每一步都是他的精心设计……”
“那齐门呢?你明知道那里是陷阱,为什么要让武林中人去自投罗网?”
庄子玉用手拨弄着桌上的茶碗,“叶伯仁是六皇子的亲信,托教主的福,六皇子在立储之争中已经没戏了,我不立几桩功劳,又怎么能顺利投靠到大皇子的阵营?”
周远自然知道“托教主的福”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你为什么要投靠轩辕昊?”
“接下来朝野内外肯定都是一片险恶,投靠了大皇子咱们才好行事啊。”庄子玉看着周远,“教主,咱们要去完成的任务可不容易。”
“可是我不能允许你去为害武林!”周远说道。
“教主,我会按照你的命令,去完成你交待的任务。但除此之外,教主你就不要干涉我了。”庄子玉森然说道,“无名教一千多年十七代传延,最终只是为了你。但我们也是人,不是无关紧要摆设和用完就可以抛弃的工具。朝廷和武林一起杀死了本教许多人的挚友和妻女,所以他们现在自相残杀我只会幸灾乐祸。不仅如此,我还要好好利用李天道教主赐给我的这重珍贵的身份,把他们搅得得天翻地覆。”
“但你不要忘了是我帮你苏醒了记忆。”周远说,“你以后犯下的所有罪孽,荼毒的所有生命,也都是我的过错。”
“教主,这我就顾不上了。”庄子玉说,“和朝廷武林的血海深仇,我没有办法忘记的。教主我劝你也想开点,不要把什么罪孽都往自己身上背。你要去完成的使命太重要,也太宏大了,不应该拘泥于普通的是非道德。”
周远知道无法说服庄子玉。魔教和朝廷厮杀二十几年,结下的仇怨又岂是他几句话可以消解。周远也拿他没办法,他总不能用降龙掌法打死他,毕竟有一些事情只能靠这个谛教长老去帮他完成。
“那,等你找齐了北斗七坛的人以后,通知我。”
周远说完这话转身往外走。
“教主,外面太危险了,你还是留在我这里吧。”庄子玉说。
但是周远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凌琛、夏逸翔、汤敏淑、周云松、季菲五人被编成一组,负责去桃花坞偷袭那里的暗器云车队。
凭借着从新闻墙上分析出来的精准信息,他们得以避开缉尉营和姑苏卫主要巡逻的线路。路上如果偶然遇到零星的小分队,这些精英武校生立刻就在他们还来不及发出求救之前就迅速地将他们解决了。
五个人推进的很快,期间不断地有零散的武林中人加入他们,全都是得到了潘曼丽的传讯,大家相互做了几个手势,就知道是自己人。
就在大家快来到桃花坞附近时,凌琛却突然放慢了脚步,在一个街角停了下来。
“刚才一路走来,越到后面似乎遇到的缉尉就越少呢。”凌琛对夏逸翔说道。
“那不是因为我们得到了新闻墙线索的指引吗?”夏逸翔似乎对凌琛突然停下很是不满。
凌琛摇摇头,“新闻墙线索只能让我们避开主要的巡逻队伍,碰到零星的小分队是在所难免的,可是我们走到后来连小分队也碰到的越来越少,似乎缉尉营故意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去桃花苑呢。”
“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说桃花苑和齐门一样是个圈套?”夏逸翔道,“这可是你们那位朋友从新闻墙上分析出来的!”
“和他没有关系。”汤敏淑这时候说道,“是有人在出来以后给朝廷发去了信息。”
“真的吗?”夏逸翔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寒山盟里一直有叛徒。”凌琛说道,“我们很多秘密的接头地点不断被缉尉营破获,那天攻打苏浙府,也是因为受到了故意的误导……”
“潘君子之前就已经开始怀疑你了,所以这次让我们特别留意你。”汤敏淑这时用剑指着夏逸翔说。
“我?”夏逸翔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为什么怀疑我,就因为我是华山剑校毕业的?就因为风校长投票赞同废除备忘录,所以你们就觉得华山和朝廷是一伙的?所以连以前的毕业生都要一起怀疑?外面还有那么多等着围捕我们的缉尉和军士,你们居然还要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
“你就不要再装了!”汤敏淑说,“我们刚才都看到了,你在躲避北寺弄巡逻小队时偷偷用小飞镖给他们传递了信息。”
周云松和季菲虽然完全不知情,此时也已经看出来凌琛和汤敏淑是早有准备。关于寒山盟里有奸细的事情毛俊峰之前就说过,他们也早就有所怀疑。寒山盟攻打苏浙府衙的行为,可以说是直接为废除《华山备忘录》落下了口实,现在看来,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故意误导。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两边走了几步,堵住了夏逸翔两条明显的退路。其余的武校生也都一起把夏逸翔围住,等着他给个说法。
夏逸翔看到自己已经被识破,便索性不再掩饰,冷笑道,“你们醒悟得实在太晚了,江武营马上就会把这里包围,你们谁也跑不出去,《武林传奇》报社也很快就会被围剿,姓潘的胖女人也会被乱刀分尸!”
众武校生看到夏逸翔居然就这样承认,都是又惊讶又愤怒。
“果然是叛徒,太可恨了!”
“我早就说过,华山的人不能信任。”
“是啊,华山那可是出过岳不群、鲜于通的地方啊!”
“大伙一起上,杀了他!”
这时一只白色的信鸽从空中落下,扑腾着翅膀停到凌琛的手里。凌琛打开系在鸽子腿上的字条略微看了一眼后连条子带鸽子一起递给季菲,“缉尉营和姑苏卫果然已经开始把重兵往桃花苑这边调动,潘君子发来了新的指示,就请学妹带着大家往那里行进吧。”
季菲满脸惊讶,凌琛用指甲在字条上划了几个记号,然后让季菲放飞鸽子。季菲一松手,鸽子扑扑地飞走。
“这只信鸽已经认识你了,接下来会直接把讯息带给你。”凌琛说。
“可是学长,我们应该先一起收拾了这个叛徒!”
“来不及了,这里就交给我和敏淑吧。”凌琛平淡地说,“我们有许多帐要和他算,也正想领教一下《晓生评论》上一直排名第一的华山剑法。”
他说完便和汤敏淑一起对着夏逸翔各自摆出了起手式。
在场的武校生中有很多是寒山盟的成员,在攻打苏浙府时都有很多朋友惨死在里面,他们全都希望冲上去将夏逸翔这个叛徒千刀万剐,但是他们也明白,如果留下来杀这个叛徒,那么一会儿姑苏卫大军包围过来也就很难逃出去了。
“快走,这是命令!”凌琛手握长刀凝神聚势,同时催促季菲。
季菲强忍住泪水对着凌琛行了一礼,然后一挥手带着其余众人按照潘曼丽新的指示朝北面平门附近的敬文坊而去。
一行人堪堪逃出了姑苏卫向桃花苑调遣过去的大军,顺利来到了敬文坊,果然看到一个落单的装备着十二台暗器云车的编队,一共只有不到一百个军士护卫。
季菲和周云松立刻举刀挥剑带着武校生们杀了进去,这个编队里剩下的军士都不是精锐,也完全没有料到会突然遭遇这样的偷袭,一下子就全部乱了阵脚。
“快毁掉暗器云车,别让寒山盟抢去!”领头的校尉情急之下大吼。
季菲和周云松自然不肯,施展开燕子坞绝学抢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所有的军士都被剿灭,可是十二台暗器云车里还是有十台的车座和轮毂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周云松惋惜地直跺脚。失去了车座和车轮,这些巨大的铜质炮管完全无法运输,也不能稳固地发射暗器。
这时一只白鸽扑扑地飞到季菲手上,季菲打开纸卷读完,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菲菲,怎么了?”
“潘君子让所有人一刻钟后到齐门各自约定的方位上,一起发起反攻。”季菲说。
周云松点点头,但还是不明白季菲为何落泪。
“潘君子在字条最后说,这是她的最后一条讯息……抱歉不能够再给大家更多指引了……很荣幸能与各位江湖儿女并肩作战,大家各自保重,后会有期。”
周云松和其他武校生才都听明白了。这最后一条发出来的讯息,一定是潘曼丽和张塞坚守到缉尉营攻进《武林传奇》报社的前一刻发出的,后会有期,实际是后会无期了。
此时此刻,在姑苏城的不同地方,那些正把缉尉营主力往错误的方向吸引的武校生,那些正分割包围抢夺武器的武林同仁,那些一起努力朝着齐门包抄过去的江湖儿女,一定都陆续收到了潘曼丽从《武林传奇》报社发出的这最后一条讯息,泪水一定都沾湿了所有人的眼眶。
“我们只有两台暗器云车可以用,肯定是不够的。”周云松强忍住悲伤说道。
季菲想了想说,“周大哥,你们先带着能用的两台车赶过去,我随后想办法带着剩下十台车去支援。”
“你能想什么办法?”周云松瞪大眼睛。
“我自有办法的,你放心!”季菲信心满满地说,“时间紧迫,反攻快要开始了,两台车总比没有强!”
周云松显然不能放心,他知道季菲因为擅自收留周远并带他去沧浪亭的事情一直非常内疚,他担心这种内疚会让季菲不顾一切想要去纠正自己的错误。但是现在情势危急,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到预定好的位置,会让整个反击的阵型出现漏洞。
他焦急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对季菲点点头,“我在齐门等你,你一定要赶来!”
周云松于是和众武校生推着两台暗器云车往齐门赶去。越是接近齐门,街上武林人士和缉尉营、姑苏卫军士的尸体就堆积得越多,让人不忍卒视。许多武林中人的遗体被吊在街口示众,显然是为了警示和威吓那些试图对抗朝廷的人。一些遗体的膝盖被全部敲碎,还有一些遗体的整个脊骨被残忍地扯出来硬生生拗断。
周云松看着这样的场景禁不住微微颤抖。是为了让武林下跪吗?是为了让江湖失去脊梁吗?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世界对武林有如此大的恶意与仇恨。
其余江湖人士也都握紧拳头默不作声,他们很快赶到了预定的地点,远处姑苏卫旌旗林立,把一连串的街口全部都封锁了起来。在齐门两边的城墙上,也全都是姑苏卫的军士,正用雷火箭和暗器云车居高临下地攻击。
众人一起赶紧调准炮口,装填暗器。大家的心里都有些忐忑,不知道其余的那些分队是否也已经赶到了预定的地点,《武林传奇》报社已经被攻陷,不会再有熟悉的白鸽扑扑飞来,带来新的讯息统一协调大家发起进攻了。
就在这时候,两个街角以外的拙政园的一座塔阁上,一个男子突然打开窗子爬到了挑檐的上面,他举起一个银色的圆管,随着一声爆响,一束火花直窜上天空,绽开了一朵七叶草的图案——这正是蓼莪社的徽章。
大家都认出来,爬出来的男子是张塞——他竟然还活着。
“这是信号!快发射暗器云!”
一时间姑苏城的东北面连续爆发出隆隆几十声炮响。
空中的七叶草渐渐淡去,却迅速被几十朵高低错落的暗器云取代。这些密集的暗器阵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齐门外围和城墙上的朝廷军队猛烈地袭去。
在齐门联合作战的缉尉营、三山堂、姑苏卫和江武营正攻得顺风顺水,完全没有料到武林中人竟然会从他们的身后骤然发起反击。许多指挥官到死都不知道这些武校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他们能够一路避开所有的巡逻,为什么他们能够拥有暗器云车,为什么他们对朝廷在齐门的部署情况如此了解,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协调一致的联手攻击。
朝廷军队整个被暴雨般的暗器所笼罩,一时间人仰马翻,哭喊震天。很快,第二轮、第三轮的暗器雨倾泻而下,武校生们努力把奇袭的功效发挥到极致,最大限度地趁着对手搞不清状况的时候将他们成批剿灭。待到截获的所有暗器云车的所有暗器都全部发完后,武校生们各自抽出兵刃,向齐门杀去。
缉尉营、三山堂和姑苏卫军队全都遭到了重创,被彻底冲散,再也无法做任何集结。这些散兵游勇遇到燃烧着炽热的复仇欲望的武校生完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几乎是以一刀一个的方式被杀死。
周云松那边的两台暗器云车早就都射光了暗器。他手执燕子坞佩剑最早杀入朝廷的军阵中,突破了几道防线后很快就冲到了齐门附近。
但是他很快发现,在那些相对较弱的缉尉营和姑苏卫军士的后面,有一支部队仍然保持着稳固的队形,有条不紊地围歼着原先被围困在齐门的江湖中人,同时也已经调拨了一半的人马,回过头来对抗武校生的反击。
这支部队就是江武营。
武校生们被奇袭的胜利所鼓舞,都盼着能够一鼓作气将朝廷军队全歼,救出齐门前被困的武林同仁,三千多人陆续从三面各个巷口冲杀了出来。然而江武营看明白了武校生冲出来的方向后,反而镇定了下来,冷静地结成阵法,前后形成几道防线,相互照应,相互支援。三千多武校生浩浩****地冲杀过去,竟然就像洪水撞上了坚固的堤坝,被硬生生阻住了,一些武功稍弱一些的,很快陷入重围,惨遭杀害。
周云松想号召大家也集结起来,不要像这样铺成面去冲击江武营,而应该找几个薄弱处重点突破。但是这些武校生中的大多数在今天之前相互都不认识,都在不同的武校、工坊、商会里工作,从来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失去了潘曼丽的统一调度后,全都各顾各地去拼斗和复仇,根本无法进行统一指挥了。
周云松自己也立即被三个江武营的高手缠住,但他凭借斗转星移,出其不意地占据了上风,将三人依次打倒。他抬眼看了看城门前,发现包括柳依仙子和燕子坞陶昂、童京南等教授在内的几十人被江武营死死地围困在通往齐门水城门的挹秀河和结界解封形成的那道地裂之间的平地上。前辈和老师们全都已经血染袍服,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周云松心里着急,知道两边必须冲破江武营的阻隔,汇合在一起才行。但是江武营组成的防线训练有素、张弛有度、进退得当,看上去根本无法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