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松和季菲看到张塞忙迎了上去。说实话，他们对张塞能够在姑苏城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独自坚持到现在都暗暗感到诧异。
“你们知道周远在哪里吗？”张塞上来就问。
季菲一脸愤怒地摇头，“天知道他在哪里，寒山寺他说完那些无耻的话之后就消失了。”
“学长，现在情势危急，我们还是先突围再说。”周云松道。
张塞很是失望，但也知道周围危机四伏，没有时间多叙闲话，只能跟着周云松和季菲一起小心谨慎地往齐门疾奔。
他们现在是在姑苏城最中心的地段，到齐门还有很长一段路。街道上基本只剩下了逃亡的武林人士和追杀他们的缉尉营、江武营、三山堂和姑苏卫，普通市民人家全都紧紧闭起了门户。
在这一次朝廷和江湖的大冲撞中，世俗世界选择了沉默。
三人低伏潜行，拐过一个街角，看到在一座深宅大院的门前站着一群护卫。
季菲认识这个地方是程氏医堂。这些护卫的右臂上都带着一个黄黑相间的袖套，和缉尉营的官服一致。很显然，程氏医堂这些有武林背景的家丁护卫全部都已经弃誓了。
两边相互对望。季菲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不屑，而那些护卫们则带着讥讽，仿佛在说你们尽可以对我们不屑，但很快你们就会为了那么点江湖儿女的高傲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周云松三人继续前行，又拐过两个街角，看到章大可一脸血污地疾奔过来。
“大可，太好了你没事，快跟我们走。”周云松忙过去一把拉住他。
“我是特意……赶回来……通知你们的!”章大可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已经将脸上的血污冲花，“齐门……齐门那边有好多缉尉和江武营，城墙上也都是他们的人，你们千万别去齐门了，那里已经被层层包围。”
周云松将一股内力从手上传输过去，帮助章大可平复情绪。
“一定是他们识破了叶大人的计划，调了缉尉营和江武营过去增援了。”
“缉尉营已经把齐门水陆两条通道的千斤闸都放下来了，没有人能够逃出去！”章大可完全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俊峰……俊峰他也死了。”
周云松、季菲和张塞陡然听到这样的噩耗，全都呆住了，过了好几秒钟，泪水才止不住流下来。
“埋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居高临下，所有人一点机会都没有，俊峰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只有他能够用暗器反击。”章大可更是泣不成声，“他几乎把半个城墙的弓箭手都打下来了，可是那吴桥舟却从身后偷袭他，冷不防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身体……直到最后死的时候，他都一直咬牙站着……”
周云松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愤恨地念着，“吴桥舟……吴桥舟……”
“我们先找一个偏僻点的角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张塞这时说道。
周云松点了点头，可是章大可却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周云松他们三人，眼神里既难过又有些尴尬。
“云松、菲菲、学长，请你们原谅我，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他低下头说。
“不行啊，大可你振作一些，我们只有在一起才有逃出去的希望……”
“我……我已经弃誓了……”章大可打断季菲。他脸涨的通红，表情里满是羞愧，但是目光却没有躲闪。
周云松三人怎么都没有想到章大可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下子都沉默了。
“我会跟着桑央小姐她们一家北上，去帝京城找我的父亲……”章大可又轻声说道。
周云松看着章大可，过了好一会才真正明白他到底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面对着多年的同学好友，周云松并不愤怒，也没有鄙夷，只是感到深深的失落。
“对不起云松。”章大可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和桑央小姐分开。”
“云松、菲菲、学长……或许你们也应该考虑先活下去。”他又说道，“这一次，真的不同了。鬼蒿林里虽然恐怖，但是我们还可以努力逃出来，但这一次没有‘逃出来’了。龙长老已经率领丐帮姑苏分舵集体弃誓了，海升平的大当家不愿意弃誓已经惨遭杀害，二当家东方醉为保全产业被迫宣布弃誓，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帮派和工坊……这不仅是姑苏城啊，杭州，金陵，长安，洛阳，整个中原，所有的地方……天下将再没有江湖儿女的容身之处。”
周云松静静地听章大可说完，他脸上的表情没再有什么变化，他抬手对章大可行了一个非常正式的江湖礼节，“大可，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说完转过身去。
章大可看着周云松瞬间变得冷漠的样子，没有再说话。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已经做好了去面对同学和朋友的心理准备。
“大可，你保重啊！”季菲却泪流满面地扑过去和章大可拥抱。
“菲菲，你也保重！”章大可哭得更凶，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一别，可能此生就再没有机会相见了。
章大可最后和张塞拥抱告别之后，就一路朝观前街的阿玛妮成衣铺跑去。
周云松三人站在街角，突然都感到难以名状的孤独。那么繁华的平安坊，曾经是最显赫的武林帮派和工坊的聚集地，现在这些帮派却就这样在纷纷宣布弃誓后从江湖离去。毛俊峰惨死，章大可失去了信念，而原本齐门这个唯一突围的希望也已经被朝廷封死，三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汹涌波涛里的一叶小舟，完全失去了方向。
“菲菲，你和学长去找个偏僻的地方躲一躲，我去齐门那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周云松说。
“我跟你一起去！”菲菲哪里肯和周云松分开，她知道周云松这个提议完全就是想自己去齐门和缉尉营拼个同归于尽。
“你们等一下，我有个办法。”张塞这时候突然说道，“你们跟我来。”
他说完带头领路跑起来。周云松和季菲不知道张塞想要干什么，跟着他穿过了几条曲折的小弄堂，来到一个堆满了垃圾的后巷里。
张塞朝一扇窗户指了指，然后用力震断了插销，翻身爬了进去。周云松和季菲对望了一眼，也跟着翻进了窗户。
屋子里面空间很大，四周围是一排排的办公桌椅，中央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墙壁，上面有六十四块木牌正不断翻动着。屋子里人声鼎沸，忙碌的小工们推着一车车的报纸来回奔走。
周云松和季菲都明白过来这里就是张塞上班的《武林传奇》报社。在这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里，轩辕朝所有的报社和杂志社应该都是忙的不可开交。
张塞熟门熟路地绕过新闻分拣室，来到靠近大门的一间办公室门口，一个身材发胖、脸上涂着过重面霜和胭脂的女人坐在里面，正是潘曼丽。
张塞深吸一口气，冲了进去，“潘编审，对不起了，我要……我要借新闻墙一用！”
过去在这里工作的半年里，他从来没有如此主动地冲进这间办公室过。
潘曼丽抬起头蓦然看到张塞，竟是非常镇定，她没好气地说道，“上一次缉尉营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这次你又要演哪出？”
周云松和季菲跟着闪了进来，两人的手都按在各自的兵器上。
“不许通知缉尉营，也不许让报社其他人知道！”张塞想尽量表现的镇定果决一些，但是面对着这个在过去半年里驳回了他无数选题的编审，他始终有些发怵。
潘曼丽看了看周云松和季菲这两个随时准备动手的武校生，完全没有一丝害怕。
这时，新闻墙那边一个女子似乎注意到了办公室这里的异样，刷地抽出剑冲了过来。周云松知道已经被发现，本能地要拔剑先发制人，却认出冲过来的女子正是那日在沧浪亭一起对敌吕泽风的寒山盟成员汤敏淑。
汤敏淑也认出了周云松，把剑放了下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原本准备去齐门，但听说那里已经被缉尉营和姑苏卫团团包围了。”周云松说。
汤敏淑点点头，“幸好你们没有去，那里一直就是斜塘重兵埋伏的地方，是一个陷阱。”
她又看了看季菲和张塞，有些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潘君子的？”
“潘君子？”张塞瞪大了眼睛。
“你们果然并不知道。”汤敏淑笑了，她伸手朝着潘曼丽介绍道，“这是我们蓼莪社十二君子之一的潘君子。”
张塞惊得咣当一声撞在门上。
他的震惊可想而知。蓼莪社是江湖上一个极其秘密的女子社团，由一群武艺精深、才高气傲的女子组成。黄毓教授托付给他的《武林史》末卷中关于江湖帮派的传记里，蓼莪社是一个很大的空白，因为社里的成员极少在江湖上现身，只知道她们在入社前都会立下终生不婚的誓言。蓼莪社的宗旨据说是追求女性的独立，社里武功最高的十二个成员自称为十二君子。张塞以为这些人一定常年都隐匿于桃源山林，却没想到十二君子之一竟然一直在姑苏城闹市的一家娱乐报刊里面做编审，每天以驳回稿件和解雇员工为乐，这和他心目中蓼莪社的形象差别实在太大了。
张塞这时候朝外看去，才注意到报社虽然看上去仍是一片忙碌，但氛围和之前工作时已经隐隐然很不一样。社里面多了许多陌生面孔，不少人站在新闻墙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六十四块木牌，木牌上已经看不见绯闻和娱乐消息，全都是关于斜塘军队、江武营和缉尉营调动的信息。还有不少人围着几张铺着姑苏城地图的桌子，正在上面用笔画着各种箭头，这些人一看就是武林中人。
“你不是要来借新闻墙用吗？”潘曼丽没好气地问道。
“潘编审，那些新来的人……都是？”
“他们都是寒山盟成员和姑苏城各处不愿弃誓的江湖人。”潘曼丽说道，“我从新闻墙上发现齐门有重兵把守时，就通过报社的新闻网络发出了通知，可惜……已经有些晚了。”
张塞注意到新闻分拣室里不仅和往常那样从四面八方飞来的信鸽身上获取信息，同时也在通过这些信鸽向四面八方传递着信息。
张塞大喜过望。他深知这套轩辕朝最为先进的新闻分拣系统的威力，这就是他带着周云松和季菲来这里的原因。他只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套用来追踪艺伎绯闻的系统竟然有一天可以成为武林向朝廷反抗的利器。大皇子和斜塘的指挥官在他们的指挥营帐中是肯定得不到如此全面的线报的。
“潘编审，那我……可以用新闻墙吗？”张塞小心翼翼地问。
潘曼丽哼了一声道，“看到你我别提有多失望了，这种时候，我盼着能来几个武功好一点的人帮忙，不过看在你一直是我最喜爱的采记的份上，就凑合着让你用用吧……”
张塞早已经习惯了被潘曼丽嘲讽，毫不为意。他快速冲到了新闻分拣室里，找到之前已经显示过的信息看了起来。
张塞对这套系统的熟悉程度，以及通过这些纷繁破碎的信息进行归纳梳理的能力自然远远超过寒山盟成员和其他武校生。他看了大概一刻钟后，就冲到了新闻墙的前面，一边看，一边就随手在旁边的地图上画起来。
其余的江湖人先是一脸迷惑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奇怪之人，但很快，张塞就在桌上巨大的姑苏城地图上慢慢地将姑苏卫、江武营、三山堂和缉尉营的布防和调动勾勒了出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惊奇地围了过来。到后来连潘曼丽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张塞的身后。
“江武营的包围圈在这里，这是姑苏卫所有暗器云车的位置，这八个是雷火箭队……”张塞一边画一边嘴里轻声说着，“所以我们应该……应该……”
他虽然分析军队动向的速度很快，但是说到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他却有些噎住了，脑子里拼命开始回忆看过的兵书和在史书里读到过的重大战役。
不过周围却有着许多有着丰富的作战和军事经验的人。
“桃花苑的这个暗器云车队落单了，我们有机会从这里绕过去夺下来！”
季菲认出来说话的是她刀法系的学长凌琛。
“没错，齐门那边还在恶战，姑苏卫先调了最快的骑兵和步兵过去增援。”说这话的是夏逸翔。
“我们能够联系到的还有多少江湖人？”潘曼丽这时候问，“如果能够把这几个地方全都分割击溃，把这些暗器云车夺到手，我们完全有可能去反包围齐门，救出被围困的武林同仁！”
“保守估计城内应该还有三千多个不愿弃誓的武校生……”
“如果能够统一调度的话，这么多人足够发起一次绝地反击了！”
“太好了，那我们快行动吧！”
所有人这一天里都是沉浸在憋屈和绝望中，听说可以向朝廷发出反击，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潘曼丽凝视着地图，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不仅需要抢夺暗器云车这些重型武器，还需要用声东击西的战术把城内各处的缉尉营、姑苏卫主力吸引开去……”
潘曼丽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这些负责吸引主力的同仁，逃出城去的希望就不大了……”
“潘君子，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愿意去担负吸引敌人的任务。”一个身材不高却很健硕的男子站出来说道。
“老马，这个你还不够格吧，我轻功比你好，这个任务应该我去。”一个身材瘦高的人抢到他前面。
他虽然话语里带着讥讽，但众人都知道他其实是抢着去赴死，心中都颇为感动。
“我愿意去吸引缉尉营！”又有好几个人站出来。
“大家也别抢了，潘君子，你就下命令吧，我们大伙儿遵照执行就是！”一个年长一些的人说道。他应当在寒山盟里有些地位，周围很多人立刻就点头附和他的话。
潘曼丽点点头，开始一个接一个发出清晰的指令，新闻分拣室里的白鸽展开翅膀，开始扑扑地飞向姑苏城的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领受了指令，分批从后巷的窗口跃出，去完成各自分割包围、抢夺武器或者吸引敌军的战术任务。
“潘君子，你也一块儿走吧，城里会越来越不安全。”周云松这时说道。
潘曼丽指了指新闻墙，“我走了，谁来负责这里？缉尉营会不断改变动向，我们需要根据他们的动向不断调整战术。你们就到齐门替我多杀几个缉尉吧！”
张塞这时候也说道，“云松、菲菲，咱们各自保重，后会有期！”
他这话的意思竟是要一起留下来继续帮着潘曼丽分析新闻墙上的军事信息。
潘曼丽转过身来看了张塞一眼，竟难得地对他行了一个江湖礼节。
张塞第一次被潘曼丽如此平等尊重地对待，反而很不习惯，他现在知道潘曼丽粗暴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炽热的江湖儿女的心，于是也对她满满还了一礼，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