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第十章 却不如相忘江湖 (四十二)

字体:16+-

张塞身上的穴道慢慢自行解开的时候,时间早就过去了两个时辰。谢雪莹出手时对力度的拿捏,就是为了能够确保这一点。

门口那个看上去有一百多岁的老太婆之前就已经让那个打杂的小男孩把张塞扶到了一个竹榻上。隐市里各个铺面总的来说都缺少能踏踏实实干活的杂工,所以收容一个留在隐市里的人,给予一份生计是比较容易的事情。不过那老太婆还是嘟嘟囔囔有些抱怨,之前的毛俊峰拥有修暗器的好手艺,而现在这个男生目光呆滞,明显受了情伤,估计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张塞从竹榻上坐起来,满心的绝望和难过,他实在想不通谢雪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他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间铺子,四墙霉烂、家具破旧,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陈腐的气息,忍不住有一种想逃出隐市的冲动。当然,他并不敢真的那样做,他是亲眼看到安护镖局的那两个镖师惨死的,他不想被卸成十七八块。但他也无法去想象自己的余生就这样在这个地方度过,姑苏城当下正危机四伏,许多悬念也都还没有解开,可是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最多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参与到江湖接下来的风起云涌中去了。但让他更沮丧的是就这样永远无法再见到谢雪莹。

张塞不吃也不喝浑浑噩噩躺到第二天的早上,然后猛地被一阵嘈杂惊醒。

隐市里的人总的来说见惯了风雨,比外面有着更加淡定的气质,但是谷雨节的这天早上连这些老江湖们似乎都坐不住了。

张塞心灰意懒地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从叼着蒿草杆子的小男孩屁股底下抽出一张《江湖人物》。

正反两个大版面全都是王素剑诛崔敏虬、皇子与武林美女携手现身寒山寺的报道。

可是张塞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读完王素用相对武学险胜崔敏虬的过程,《姑苏晚报》的号外就到了,上面赫然印着的竟是王素背叛六皇子、堕落失身给魔教教主令皇室蒙羞的惊天新闻。

无论是数量还是篇幅,无论标题还是配图,这份娱乐报纸全都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张塞看到他的同行们的叙事技巧、白描手法、情节臆测和场景想象全都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将对俗媚与**的追求推向了极致。和王素的这轮报道的泥沙俱下相比,丁香月那些根本都只是山涧里孱弱的小溪。

张塞在过去半年担惊受怕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周远可能以什么方式伤害这个江湖的猜测。微澜谷走散后,他更是害怕末代教主的预言会随时成真,即使是周远在沧浪亭发出那惊天的一击后,张塞仍然觉得这未必就是这出千年戏剧的**,但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周远最后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登上了轩辕朝所有报纸期刊的头版头条。

张塞替王素感到难过,在心里他始终把王素看作是有着出生入死情谊的朋友,他无法去想象王素此时正承受的屈辱和绝望。

当然他更加替朝武联盟和轩辕朝的未来担忧,只不过这种担忧很快就变得多余。各大报纸新一轮的增刊开始铺天盖地地袭来,上面全都是关于《华山备忘录》的废止和大皇子在姑苏城发动的弃誓行动。

在那一瞬间,张塞才终于明白了谢雪莹点住他穴道以后对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他所受过的一流史学训练让他比一般人更能够理解《华山备忘录》被废止这件事将会对武林和轩辕朝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光是谷雨节这一天,也不光是未来几个月,而是未来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

他想起黄毓教授笔记里的结论和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感到难以释怀的悔恨。他曾有机会阻止命运的车轮转动到这一步,但却辜负了恩师,辜负了这个江湖。

他也部分地明白了谢雪莹的用心良苦,接下来的江湖,绝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容身的,躲在隐市里,用史学家的笔去记录下发生的一切,显然更加适合他。但他很后悔没有机会去告诉谢雪莹,他虽然武功低微,临事慌乱,但却有着一颗江湖儿女不屈的心,他宁愿和她在一起,去共同经历血与火的一切……

整个隐市里当然也是一片震惊,有不少刚刚因为不同原因躲进隐市来的人还流露出一些幸灾乐祸,因为大家都知道,江湖马上就会是一片腥风血雨。如果外面是一个狂乱的世界,那么一辈子被困在隐市里也就没有那么遗憾了。

可是,这些幸灾乐祸的人还是低估了这次事件所能够产生的影响。

不愿意弃誓的武林人士和缉尉营、江武营在姑苏城的各个地方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在太监弄附近的厮杀尤为激烈。武林人士最终无法抵御不断增援的缉尉,有些人被迫退入了“林记”,又进而通过“林记”闯入了隐市,杀红了眼的缉尉也从前门一直追杀到后院,跟着闯了进去。因为没有口令,坏了规矩,所有的闯入者都很快被隐市里看不见的高手杀死了。

缉尉营里那些缺乏江湖知识的指挥官立即得出结论认为那片地方是武林反抗人士的一个核心据点,于是叫来更多的增援,姑苏卫甚至调来了“雷火箭队”和几十台“暗器云车”。

在太监弄上呈扇形摆开的暗器云车连续发射了三轮“暗器云”,随着震耳欲聋的火药爆响,成千上万大小形状各异的暗器从一个个圆管里激射出去,在空中形成了朵朵黑云,向后街上的整个区域落下去。之后是雷火箭队连射三轮带火和雷管炸药的弓箭。如此几轮的反复后,隐市里的许多房屋都开始起火。因为暗器云的致命覆盖,没有人能够及时的救火,而隐市里的楼房本来就间距极小排列紧密,大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隐市,变得再也无法控制。

当张塞慌张地冲到街上查看时,四面八方已经全都烈火熊熊,天空也被黑烟遮盖,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人们被迫逃到街上,但时不时就会有一阵暗器云倾泻下来,将一批武功不济的人钉死在地上,一批绝望的人开始不顾一切地纵身向外跃去,穿过浓烟,消失在了燃烧着的房屋的上空。没有听到惨叫,也没有破碎的肢体坠落,他们的尝试鼓励了更多的人,大家开始纷纷往隐市的外面纵跳奔逃,隐市一千多年的规矩和传统就这样终结了。

张塞同样也看到有不少人在屋里一动不动坐着或站着,任凭火焰慢慢将房屋烧着,将他们吞噬。张塞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猜不透他们究竟是固执地谨守着隐市的誓约,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向往和信心。

张塞回过身来,自己所住的那个铺面也已经着火了。那个小伙计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张塞冲到门口去扶坐在门口的那个老太婆,却发现老太婆原本浑浊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终于来了,一切终于要开始了。”她喃喃地说道。

张塞不知道这话是因为神志不清还是明确有所指,他将老太婆扶起来,“老婆婆,我知道有条路可以通到流花陌……”

老太婆没有等张塞把话说完就扣住他的手腕腾空而起。

张塞曾经被谢雪莹,也被王素施展轻功粗暴地拉来拽去过,但是和这个老太婆相比那简直就是相当温柔。张塞只感到整个人一瞬间被剧烈地拉伸,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要立刻散架,风声在耳边呼啸,眼前的事物一片模糊。他隐隐看到前方的天空绽开了一朵黑色的暗器云,朝着自己迅速逼近,但他还没来得及恐惧地叫喊,这朵黑云的中间却突然炸开了一片白色,老太婆揪着他从黑云的中间穿过,然后落到了一条堆满了尸体的小巷上。张塞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俯下身子就干呕了起来。

老太婆显然真的是多年没有离开过隐市,激动地在巷子里来回踱步,注视着周围的街景,过了一会儿才嫌弃地看着张塞,“你好些没?这里不能久留。”

张塞抬起头,“老婆婆……”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老前辈……多谢你把我从隐市里带出来,接下来我还要去找我的朋友,就不跟你走啦。”

“你的朋友已经死了。”老太婆说,“你先跟着我走,我有话要对你说,你碰到我不是偶然,这是命数。”

“我知道城里现在很乱。”张塞看着满地的尸体,“不过我朋友机智聪明,应该能找到脱困的办法,我一定要去找到她。”

“我不是说了吗,她已经死了。”老太婆用一种不耐烦又冷漠的语气说道,“你的朋友,谢雪莹,她已经死了。”

张塞听老太婆居然说出谢雪莹的名字,又惊又怕,“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她?你到底是谁?”

老太婆阴阴地笑了,“我到底是谁?说出来怕吓到你。”

张塞看到老太婆那种满脸皱褶里散发出来的诡异,更加惊惧,站在那里竟不敢再问。

“在我还没有进隐市之前,江湖上都叫我孟婆……”老太婆慢悠悠地说道。

张塞听到这话着实吓得不轻,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

孟婆这个名号张塞当然听说过,但他从来就不认为这个人物是真实存在的。孟婆在神话传说里是那个守在奈何桥头给每个黄泉路上的人喝下一碗忘却前尘旧事的孟婆汤的幽冥之神。顶着如此名号的人物在江湖上被认为极其神秘,都说这个孟婆武功卓绝且擅长奇术,传说中的“孟婆苓”、也就是让周远失去记忆的那款神药就是她调制的,有的说孟婆已经活了两百多岁,有的说她虽然仍能在世间走动但其实早就已经是死人,还有的说的更加离谱,让人根本无法相信,可是张塞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碰到这个孟婆,而且这个传说中游走在生死之间的神秘人物竟然肯定地告诉他谢雪莹已经死了。

“跟我走吧,这都是命数。”孟婆催促他。

“我不相信你说的!”张塞摇头,他绝对无法接受谢雪莹的死讯,“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是孟婆,每一个人死了我都知道。”孟婆这句话说得极为阴森恐怖,就好像她真的就是在奈何桥头煮汤的那个人。

张塞愣愣地看着她,咬牙说道,“你带我去找她!不找到她,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孟婆一张苍老的脸上很是不耐烦,“现在这种情形是找人的时候吗?”

“我不管,你不是孟婆吗?”

孟婆当年在江湖上显然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过大概是因为在隐市里待得太久,被张塞这样一句话顶回来,竟是愣住了。她看着张塞坚决的样子,叹了口气,伸手揪住他的后颈,再次腾空而起……

沧浪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满园的树林、小径、假山、流瀑全都破损断裂,仅仅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整个园林突然已经被一股衰败的气息所笼罩,就好像结界空间的屈伸,将这片土地里的养分突然全部都抽干和释放了出去。

张塞颤抖着站在沧浪亭旁边小花园里的一个新起的坟堆旁边。

薄土上刻画着一个三曲一直的图案。张塞深谙魔教的历史,他知道这是光华教五行教义中代表“木”的符号。金木水火土,执传施谛镇,“木”是属于传教长老的符印。

他不顾一切地扒开覆土,谢雪莹苍白的面容显露了出来。

张塞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抱住谢雪莹毫无生气的身体,贴住她冰冷的脸颊放声痛哭。

孟婆对这种场面完全无动于衷,她闭上眼睛,凝神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感知这片区域里残留的能量。

“这是怎么回事?”张塞查看着谢雪莹额头的伤,“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自尽的。”孟婆说,“我们该走了。”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想去!”张塞嘶哑地喊,“武林已死,江湖就要灭亡了,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研究历史的吗?她不是让你去把这些历史都书写下来吗?”孟婆说。

张塞知道谢雪莹点住他穴道的时候孟婆应该在旁边都看到听到了,“可是谢姑娘已经死了,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孟婆围着坟堆绕了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你的谢姑娘自尽的时候,须弥芥子斛应该就在现场……”

张塞抬起头,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死的时候,人格记忆、经历记忆和知识记忆化为碎尘,绝大部分都会回归于这世界最基本的单位。通俗的说法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孟婆说,“但是须弥芥子斛是一种特别神奇的工具,能够捕捉到附近即将消散的记忆并完整地映射下来……”

张塞猛地站起来。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听懂孟婆的话,但是他奔到孟婆的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孟前辈,请你把谢姑娘复活吧!”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请求,肯定是苦笑不得,可是孟婆站在那里看着张塞渴求的模样竟是未置可否。

“孟前辈,你一定可以的。李天道不是也复活了吗?你是孟婆啊,不要让谢姑娘喝下那碗汤,让她回来,求求你了!”张塞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孟婆露出诡异的笑容,“要我孟婆做事,从来都是有条件的!”

“只要能够让谢姑娘复活,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张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很好,那你去找到周远,把须弥芥子斛拿来给我。”

“须弥芥子斛……为什么会在周远那里?”张塞明明记得谢雪莹把这个盒子拿回去了,“还有……为什么谢姑娘的坟上有魔教的印记啊?”

“这你还想不明白吗,你的谢姑娘就是无名教的传教长老。她来沧浪亭告诉周远他此生的使命。”

“这……怎么可能?谢姑娘怎么可能是魔教长老。”

“原本传教长老是丁香月。但是在结界里崔敏虬的人拿她们做实验,互换了她们的人格,作为传教长老的那段记忆也就到了谢雪莹的头脑中……”

原来是这样。

张塞原本已经止住了哭泣,但听了这话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原来谢雪莹被黑衣人抓到结界之后竟然遭受了如此残忍的实验。

“可是,就算她传承了魔教长老的记忆,又为什么要自尽呢?”

孟婆看了他一眼,“丁香月被注入了谢雪莹的人格,这种人格和她过去的经历产生了巨大的冲突,所以她在结界里就自尽了……”

孟婆没有说下去,但是张塞听懂了她的话。谢雪莹一定是意识到安护镖局的人对她做了什么,所以也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真的太傻了,一定可以有办法的。”张塞想到谢雪莹自尽前承受的屈辱和不甘,心如刀绞。

“我们该走了。”孟婆再一次催促,“周远的使命还没有结束,而你的使命也才刚开始。”

张塞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呆呆地看着孟婆,完全听不懂她这番话的意思。

孟婆并不指望他能明白,“一会儿我把你带到你武校同学的身边,找到周远,把须弥芥子斛带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