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塘姑苏卫十万军队将姑苏城四面都封锁了起来。江武营、缉尉营和三山堂里应外合开始对姑苏城所有的武林人士实行“弃誓”的程序。
所谓的“弃誓”,就是让武林人士跪在一名朝廷官员或者军官的面前,交出自己的兵器,同时表明接受《华山备忘录》的废除,放弃作为一名武林人士所有的权利,从此以后将和民间人士一样,见到朝廷官员下跪磕头,在拘捕和审讯流程里也不再享有特别的豁免,不再担负调查武林相关罪案的责任,也无权对朝廷官员的清廉进行监督,也不再有用武林规矩解决争端和纠纷的权力……
如果武林人士拒绝“弃誓”,则立即拘捕,投入刑牢,挑断手脚筋脉,强迫服下毒毁任督二脉的刑药。
如果说姑苏城原本还有一批武林有识之士意识到为了整个轩辕朝的社稷,为了武林自己的利益,仍应当坚持平和的立场,力争从律法和帝京城申诉的层面来试图解决问题的话,如此苛刻和带有羞辱性质的“弃誓”程序就彻底将这种和解的可能直接扼杀了。
就这样,在轩辕一七五年的谷雨节,姑苏城就这样转瞬之间陷入了血腥与暴力、狂乱与魔障。
张塞在《武林史·当代卷》里把这一天的事件称为了“谷雨节之变”。谷雨节本就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似乎正好隐喻了江湖之春的凋零。
许多受人尊敬的江湖世家的门被粗暴地敲开,老少家人一起被揪出来要求向一群狂妄粗鲁的军士下跪弃誓。一旦不从就弓箭齐发,刀剑相加,满门遭屠。
帮会里,工坊里,钱庄里,商行里,许多中正善良、广受尊敬的人士纷纷被得罪过的小人到官府告发他们的武林背景,惨遭拘捕。
在大街小巷随处都可以看到武林人士施展轻功躲避追捕,但被三山堂、缉尉营或者江武营的军士使用三位一体围攻,被制服,被打碎膝盖被迫跪下,或被直接杀死。江湖儿女开始奔走相告,联手自卫,或者合力向缉尉营、江武营、城安军反击。杀戮与复仇此起彼伏,在平安坊、观前街、太监弄、富仁坊集到处都可以看到残忍的厮杀,东西南北的水陆城门更是持续着疯狂的群斗。庙宇屋舍、园林集市全都燃起熊熊大火,滚滚的黑烟布满了姑苏城的天空。
也有很多武林中人选择了“弃誓”。他们不是不珍视武林的权益,也不是不感到屈辱,他们只是无力抗拒。在这场从朝廷自上而下的浩劫当中,任何个人都是渺小的。在三十年的和平岁月里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小时候看过的大战魔教的戏文和残酷的现实比起来完全就不是一回事,下跪虽然丢人可耻,可这是覆巢之下唯一可以求得安全的办法。就算有人武功高强,可以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他们也还有苍老的父母、娇弱的妻子、年幼的子女需要保护,所以他们只能选择默默地承受屈辱,换来全家的安全。
周云松在嘶喊震天浓烟滚滚的小巷里小心翼翼地前行,躲避开缉尉营拉网式的围捕。
再有两个街口他就可以回到周府,但是在很远的地方他就已经看到自己家里火光四起了。
他观察了一番左右,陡然施展开轻功暴起疾行。几个缉尉发现了他,但是等他们转过街角时周云松已经无影无踪。
周云松就这样使用燕子坞最高心法的轻功疾奔了两条街,翻过高高的围墙回到家中,但宅内的景象却让他仰天长啸、捶胸顿足。
家中的所有的院落都燃着熊熊大火,他的奶奶、叔伯姨婶、堂兄表妹的遗体散落在门廊、小径和天井各处。许多是在奔跑中被弓箭从身后射中,许多则是并排跪着被处决。
周云松在家宅正门口照壁前的血泊里找到了父亲周乾坤。他哭嚎着抱起父亲,拼命将自己最纯最厚的内力输到父亲的体内。
周乾坤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周云松后,露出弥留的笑容。
“我要把他们都杀光,把他们都杀光!”周云松握紧拳头怒吼。
周乾坤吃力地摇摇头,“我已经给他们跪下了,但他们还是动手了……他们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激起武林的愤怒,逼着我们反抗……这是他们的目的……”
“我不管,他们要我愤怒,我会把我所有的愤怒都给他们。”
周乾坤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我这辈子选择了经商,为的是给你们一个更好的生活,但我心里其实一直想去浪迹天涯呢,所以我从不指望你来继承家业,而是把你送去了燕子坞……听爹的话,逃出去……活下来……不要想着报仇……武林即将回到长烟落日、古道西风的时代……去享受那青衫磊落和绿水长流吧……去做一个真正的江湖儿女……”
周乾坤说完这番话后溘然而逝。
周云松只感到悲痛与悔恨如旋流般将自己吞噬。燕子坞事件后他回到家中,难得可以和父母相聚,但因为调查记忆移植,每天几乎都只是回家睡个觉,很少能够再像儿时那样跟父亲谈心,昨日在林记,他拿到轩辕璧后只想着尽快赶去隐市,他能感受到背后父亲关切的目光,却仍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此时竟发现,这一生已经再没有和父亲喝酒言欢、纵论武林的机会了。
三个缉尉翻墙进来,呼喝着来捉拿周云松。
周云松将父亲放到地上,猛然回身,闪耀着双燕徽章的燕子坞佩剑赫然出鞘。
三个缉尉行进中准备摆起三位一体的阵法,力图再抓捕一个武校生,立上一功。但是却惊恐地发现眼前这个武校生来的好快。
燕来剑法根本就不给他们布阵的机会,周云松身如疾风、剑如流星地卷入三人的中心,只用了一招就连削带刺一瞬间将这三人一个个全部刺穿。
三个缉尉全部受了重伤,惨叫呻吟,很快就会气绝,但是周云松手中的剑却没有停,他怒吼一声直接一剑将三人的头颅如同切瓜般斩落了下来。
周云松之前从来不会这么做,武校的教育也决不允许这样的行为,但是周云松却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
他匆匆将父母埋葬。在大火将整个宅院都吞噬之前,周云松从火中跃出来,回到街上。
太监弄上尸横遍野、不忍卒睹。林记低调的门面已经被彻底焚毁,门前倒着许多美丽少女的尸体,她们全都衣衫凌乱,惨遭虐杀,其中就有一直为周云松引路点菜的小香。
身后的巷口传来打斗之声,周云松转过来,看到季菲左支右绌地被三个缉尉围攻。
周云松正愁无处发泄他的愤怒,清啸一声,两个起落已经赶到季菲身边。三位一体的阵法虽然厉害,但却是一种只能用来对付一人的简化阵法,要对敌两个武校生时,必须要六个人才能维持阵法同样的威力。周云松一旦加入,三个缉尉就立刻不是他们的对手,周云松长剑直进,燕来剑法杀招连环而出,转瞬之间又将三个缉尉的脑袋全都砍了下来。
季菲从来没有看到过周云松如此残忍地杀人,也是很骇然。
“周大哥,你接到家人了吗?”她摸着仍未痊愈的肩膀问道。
周云松没有说话,竟是主动往巷口冲出去,正撞上一个江武营的军士,又是连着两个杀招,将那军士刺死。
季菲看到周云松两眼血红、杀性如炽,料想他的家人一定遭到了不幸,不敢再问,追过去说道,“周大哥,我们还是赶去齐门和叶大人汇合吧。”
就在柳依仙子等武林人士收到《华山备忘录》被废除的消息后不久,大皇子就指挥斜塘军队向寒山寺包围过来,大家被迫逃回城里。叶伯仁让姑苏巡捕悄悄给所有的武林人士传话,凡是不愿意弃誓的,都可以到北面的齐门汇合,他会让姑苏巡捕偷偷开启一条逃生的通道,同时他还传书给燕子坞等城外各地的老师和武林人士,让他们一起到齐门接应。
但是周云松冲出巷口已经引起了注意,八个江武营的军士从路两边迅速包抄过来。
江武营军士的武功远远比缉尉营的士兵要强,战术素养也高许多。周云松虽然凭着悲愤剑法里多出来三分狠辣,但是面对环绕的强敌也是无法迅速制胜,一旦陷入多回合拉锯,剑法狠辣之下的破绽也显露出来。
季菲因为受伤更是没法充分施展精妙的刀法,很快就被两个江武营的军士逼得节节败退。
周云松为了多替季菲分担,施展轻功左突右冲,同时缠住了六个对手,但很快被一个军士从身后绕过来突袭。江武营的军士都从武林招收,虽然都经过统一严格的武功再塑,多少还是能看出一些传承。这个突袭的军士这一掌就明显是崆峒派的路子。
周云松看上去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偷袭,眼看要被击中,却没想到他竟骤然转回来发出一模一样的一掌,直接打在来人的颈侧。那军士连惨叫都来不及脑袋直接挂到了胸前一命归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斗转星移!”其余江武营军士也都喊了出来。他们知道遇到了燕子坞的优等生,全都向后撤了半步,招法都变得更加谨慎。
周云松虽然凭借燕子坞绝学击毙了一个对手,但是面对这些紧守门户,脚踏阵法的江武营军士,他也知道很难取胜。更何况附近一定还有很多江武营和缉尉营的军士,一旦更多的人集结过来,他就没有任何抗衡的余地。
想到即将就这样死在姑苏城的街头,周云松满心的不甘和悲凉。他就读武校时心中充溢着满腔热血,想去追随杨冰川、黄毓那样的前辈,去维护正义,为武林和朝廷建功立业,却没有想到,整个世界就这样在一瞬间天翻地覆,正义、邪恶、盟友、敌人、所有的主张和价值就这样变得一片混乱。
那一边季菲也明白即将被无情地剿杀,她含泪对围攻她的两个江武营军士喊道,“你们也曾经是武校生,你们的双手却沾满了江湖人的血,你们于心何忍!”
两个军士手上的招数似乎略微慢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更加迅猛地夹攻过来。他们也许曾经是江湖人,但是他们现在是朝廷的军队。
就在这时候,两个人影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突然闪入了战局之中。
结阵作战时,一个很关键的要素就是节奏感。没有节奏感,阵法就很难高效,用武学术语来讲,就是“配合系数”会很低。刚才五个江武营军士结阵缠住周云松,相互已经默契地根据周云松的武功高低形成了节奏。这样当然让他们的阵法很凌厉,但是最害怕的就是阵里突然出现一个节奏完全不同的高手。
突然闪进来的两个人影的武功全都明显高于周云松和季菲,他们一个使一柄一面黑一面白的粗重大刀,抡起来飞沙走石,另一个空手,右手两指叉开,招招直指要害。两人因为速度极快,那些步调一致的江武营军士在他们的面前就像是在表演慢动作演练一下,瞬间就有两人在刀和指下死于非命。
周云松在燕子坞系统学习过阵法学,当然立刻就看出了江武营阵法被攻破后的种种破绽,他于是施展开燕来剑法,很快也刺倒了一个军士。
剩下的几个军士全都害怕了,想要逃走,但已经来不及,七八招之后,就被周云松、季菲以及那两个陡然出现的人影合力杀死了。
周云松和季菲死里逃生,惊魂甫定,但是看着眼前的两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加惊异。
他们从没见过这两人,但是却都能猜到这两人就是传说中的断魂刀范老二和黑夜叉陆化。这两人十几年前都是江湖上轰动一时的人物。
范老二曾是轩辕一五七年第一百一十二届华山论剑的刀术冠军。从第一百零三届华山论剑,也就是轩辕朝的第四届华山论剑开始,江武府别出心裁地设立了由当年的剑术冠军和刀术冠军进行刀剑对决。之后的九届华山论剑,剑术以七比二的绝对优势领先,但是范老二却凭借自创的刀法战胜了科班出身的武当真武简继承人,创造了奇迹,让所有使刀的江湖人扬眉吐气。但后来范老二一个人拿着断魂刀将祁连山庄从庄主到下面的十八剑客再到下面的三百门客一夜之间全部杀光,成为了被江武府通缉的重犯。至今没有人知道范老二为什么那么做。
而黑夜叉陆化同样也是一身武功不知传承于何处。所有见过他习武的人都说他的招数看上去光明正大,但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阴冷邪恶。武校不愿录取他,帮会工坊也不愿录用他,他就索性自甘堕落,成年后就四处打家劫舍,最让江湖记住的就是他曾经截了威远和震远镖局联合保的一支重镖,并以一己之力杀死了两个镖局的总镖头。两大镖局花了不少时间才重新振作起来,后来安护镖局可以轻易地崛起,其中也有这一层原因。
“多谢……范前辈,陆前辈……”周云松和季菲双双行礼,但也不敢表现得太热情,毕竟这两人都是在江湖上欠下无数血债的重犯。
这下轮到范老二和陆化惊讶。
“没想到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居然还能认出我们!”范老二冷笑。
他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其实一直存在于皮影戏和连环画中,周云松、季菲从小就对黑白两面的断魂刀和二指叉的夺命武功耳熟能详。
“你是燕子坞的吧,刚才看你使出了斗转星移。”陆化问。
“是。”周云松点头。
“嘿嘿,你们这些武校生,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种下场吧?”陆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显然对朝廷和武校都很痛恨,看到两边相互残杀,简直喜不自胜。
周云松和季菲面对陆化的嘲讽,都说不出话来。
“你们两个都欠我一条命!”范老二说道,“你们等着,我随时会来找你们索债!”
两人说完就又如风一般从街角飘走了,留下周云松和季菲面面相觑。他们都在想范老二和陆化难道不是都应该在隐市里面吗?难道连隐市这种地方也出事了?
他们正想着,听到街角传来脚步声。二人立即摆出燕子坞刀剑的起手式,严阵以待,却看到从街角小心翼翼转过来的人是张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