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还愿仪式在大雄宝殿前宽大的露台上进行。寒山寺的各间殿房罕见地都缀满了鲜花丝带，标志着这不仅是一个非常宏大，而且将是十分浪漫的仪式。
一百多位朝廷官员、民间巨头和武林帮主们分列两边，见证着这个即将在轩辕朝的历史和政治都留下浓重一笔的时刻。
姑苏太守叶伯仁也来到了露台，站在江武府副总管胡德宏的旁边。叶伯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并不和旁边的任何人交谈，想来是还没有从含冤入狱的痛苦中恢复过来。
柳依仙子代表武林致辞完毕后，寒山寺的主持信觉大师宣布道，“下面请皇子晖殿下和王素仙子一起到大雄宝殿里面进香还愿！”
隆重的鼓乐奏起，轩辕晖和王素分别从左右两边走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各伸一手拉在一起，缓缓向大雄宝殿走去。俊男美女、庙堂江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幅完美动人的画面，露台上一片掌声雷动。
张塞后来在《武林史·当代卷》中关于“谷雨节之变”的章节里写道：
从寒山寺大殿露台的贵宾席到大雄宝殿门口大约一共要走三十步。
轩辕朝离一个朝武和谐、稳定富足的盛世也只差了三十步。
但是历史的发展很多时候总是遗憾得让人扼腕叹息。有时候，三十步的距离，偏偏会相隔永恒，明明近在咫尺的愿景，却会在转瞬间失之交臂……
就在轩辕晖和王素朝着大雄宝殿走去的时候，露台上突然发出阵阵惊呼。原来从叶大人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一个穿着粗麻长袍、戴着帽兜的人，竟擅自走到了露台中央。
“王仙子，请等一等！”那人说道。
轩辕晖和王素蓦然转过身来，轩辕晖脸上是愤怒夹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寒山寺负责维护秩序的武僧和清商宫的卫兵立即从两边冲出来，但是那人两手一分，两股巨大的力量分别袭向左右，将武僧和卫兵全都冲击得翻滚到了地上。
现场有不少工坊首脑都是武林中人，看到竟然有人单枪匹马来搅乱皇子的还愿仪式，全都震惊不已，撸起袖子就准备出手。
可是那人拉下了帽兜，许多人立刻发出惊叫。这个站在露台中央的年轻男子，正是一直传言已然复活的魔教末代教主周远。
“等一下。”王素上前一步挥手制止了包括柳依仙子在内的即将冲上去擒拿周远的众人。
她也是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思想准备，将一切过往埋藏到记忆深处，将所有个人的心绪和愁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她曾经痛恨周远将自己遗忘，现在又庆幸周远将自己遗忘。就像张塞说的，这样对周远、对她、对江湖或许都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就在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时，周远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王姑娘！”周远开口说道，“请跟我走……请你……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有一个极重要、极重要的理由，需要你跟我走。”
周远明显非常紧张，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都不停颤抖着。
露台上的这些人无论在朝在野，都是各方消息灵通的人。关于半年前在燕子坞参合堂流传出来的一些传闻也都有所耳闻。但是大家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王素即将跟六皇子携手还愿的节骨眼上，这位魔教教主竟真的只身赶来，想要带走王素。他们今天都是等着来看一场人人艳羡的历史盛会，却没有想到竟然还会加演这样一个刺激的桥段。
王素迎着周远的目光，意识到他已经恢复了记忆。蓦然间，她有许多往事想要叙说，许多在结界里未曾说出口的话想要对周远讲。但事到如今，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做任何决定都无济于事了。
王素替周远感到心疼。他真的太痴、太傻了，这个地方如此危险，而他什么都挽回不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不顾一切地找来？
她看了看露台上朝廷、武林和民间的所有人，她看了看柳依仙子，然后对周远摇摇头，“我不能……我不能跟你走，你快离去吧。”
“快滚开！”
“快抓住他！”
“杀死他！”
人们纷纷叫起来。
“你来的正好！”轩辕晖这时候走到王素身边，一把将她搂入怀里，“今天正好将你这个魔头就地诛杀，我这趟姑苏之行就圆满了！”
“王姑娘，你相信我，这是为了整个武林，这是为了整个……人世！”周远焦急地补充。
周围的谴责声里又多了许多嘲笑。倘若周远真的完全是一个痴心情种倒也罢了，可是搬出武林作为拙劣的借口，这样的行为也实在太愚蠢可笑。就连王素看着周远说出如此苍白的话语，也是又难过又无奈。
周远面对人们的讥讽斥责脸涨的通红。他想放弃了，他想立刻就展开轻功逃得远远的，逃出寒山寺，逃出姑苏城，逃到天涯海角一个再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本来就不想来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他又想起谢雪莹临死前的话语：你和王仙子的这段缘分不能断掉，这是阿碧姑娘跨越千年传过来的叮嘱。否则自然力时空的衰亡就无法阻止，整个江湖就会终结，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爱这种情感……
周远抬头焦急地看着王素，她很痛苦但态度却很决绝。时间紧迫，他知道自己无法讲清楚前因后果去说服她，但他又必须阻止她和六皇子在一起。于是在那一瞬间，周远运用他那无与伦比逻辑清晰的头脑，想出了一个荒唐卑鄙，但又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王姑娘，在月柳街拢翠阁里你既然已为我脱去衣裙……你就不应该……再跟皇子殿下去还愿了。”
周远把这句话一口气说完，自己都羞臊得满脸通红，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整个大雄宝殿前的露台上所有的人都立即目瞪口呆。
魔教的大魔头在拙劣的伎俩行不通后，终于露出了他卑鄙无耻的面目，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不堪的话！他这是在表明他已经和武林第一美少女、准皇子妃有了肌肤之亲吗？
“你胡说八道！”轩辕晖放开王素，愤怒地朝周远冲了几步。
他随即又转回来对着王素问道，“素素，有这样的事情吗？”
与此同时，柳依仙子也已经冲到王素旁边问出同样的问题，“素素，他说的是真的吗？”
王素涨红了脸，脑子一片空白，懵得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周远说的，自然是事实。在拢翠阁的阁楼上，为了给周远看《慕容家书》的文字，她褪尽衣裙，几乎一丝不挂，但仅此而已。可是周远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他显然是要让人们以为发生了更多。
王素红着脸噎在那里的样子立即让露台上所有的人都更加震惊了。像这样的流言蜚语，本来就极富生命力，哪怕王素当即怒斥，恐怕也会继续流传很久，更不用说王素竟然呆立在那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轩辕晖和柳依仙子当即都是一颗心沉到了底。王素竟然无言以对，这自然说明魔头的话是确有其事。
王素看着满露台的人用各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看着柳依仙子伤心失望，看着轩辕晖愤怒绝望，她只感到天旋地转，无力站立。她一直是一个极坚强的女孩，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情都能咬牙坚持。可是今天对她做出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情的人偏偏是周远，王素第一次像个小女孩一样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哭泣起来。
“我早就怀疑！”轩辕晖突然暴跳如雷地指着王素吼道，他双目圆睁，脸色铁青，就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你和他在鬼蒿林里就种下情根了是不是？订婚之后你就从来没有热情地对过我！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情愿过！”
“殿下！”柳依仙子试图阻止轩辕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些话。
但是这位年轻的皇子却已经因为极度的羞愤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
“你为什么要提前三天来姑苏城？你就是为了来找他是不是？”轩辕晖索性把自己一直以来的委屈、不满和怀疑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说好了要在枫桥一起听钟声，你把这个约定当过一回事吗？你宁可跑到月柳街这种风月之地，去跟魔头在一起！”
王素跪在地上，听着轩辕晖的这一大通指责，发现自己竟然一句都无法反驳。
王素这种默认的态度更加激起了轩辕晖的愤怒。他转头对柳依仙子吼道，“你们武林真的是一点信誉都没有！你们峨眉培养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轩辕晖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又加了一句说道，“你们峨眉就是培养这种**贱的女子吗？”
他踉跄了几步，又转过来瞪着周远，“给我把他抓起来，我要把这个魔头碎尸万段！”
周远这时候转头去看叶伯仁。叶伯仁的眼神里已经完全没有原来的那种坚毅和仁慈，而是透着深深的狠辣和城府。他朝着周远阴森地点点头，似是在对他催促。
周远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须弥芥子斛。他将这黑色的方盒放到地上，然后右手聚起一股量子内力。须弥芥子斛如同感应到量子内力一般陡然发出蓝色的幽光。周远用力一掌拍到斛上，一下子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四周席卷而去，将冲上来准备捉拿他的清商宫卫兵和武林人士全都逼退了回去。
一股劲风从所有人头上刮过，朝政部侍郎温凯、斜塘驻军副都督华嵩、海升平二掌柜东方醉、丐帮姑苏分舵总账房龙云康等几十人全都痛苦地用手抱住脑袋颓然地昏倒在地上。
等所有的人将遮挡的手拿开，从地上狼狈地起身时，周远已经没有了影踪。
轩辕晖仰天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大步朝寒山寺外走去。
“殿下！”柳依芸从后面追过去。
“不要跟着我！”轩辕晖转过身来瞪着一对血红的眼睛，“我和那个贱人已经不再有婚约了！”
他说完朝着清商宫的卫兵们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寒山寺。
柳依芸呆呆地看着轩辕晖的背影消失在露台前的石阶，心中真是万念俱灰。她回过头来，看着仍旧孤零零跪在地上的王素。
她一身白衣在风中飘动着，她哀伤的面容仍是那样的绝美，可是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千人宠爱、万人敬仰的江湖第一美少女，而成为了可耻的、令皇族蒙羞的、自甘堕落、失身给了魔头的**贱女子。
柳依芸往回抢了几步，害怕王素会自绝经脉，但是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塑。
朝廷官员和工坊首脑的护卫家丁、下属侍卫都纷纷赶了进来。他们有的赶忙将昏过去的温凯、华嵩、东方醉、杨云康等人抬到偏殿里治疗，有的则在他们的主人耳边轻声低语，或者将刚刚从信鸽驯雁那里接到的字条呈了过去。
但凡听到讯息或者看到字条的人全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其惊骇程度比起刚才王素那一幕有过之而无不及。
“发生了什么事？”柳依芸感到一定又出了什么大事。
一位峨眉的教师走到柳依芸的身边低声对她说道，“校长，我们刚刚得到确切的消息，朝武会议正式通过了决议，废除了《华山备忘录》……”
“什么！”柳依芸这下真的是惊得完全无法自持，“这怎么可能？《华山备忘录》是太祖先皇和武林神圣的约定，必须要朝武会议绝对多数通过且少林、武当、燕子坞、华山四校一致同意才能够修改！”
“朝武会议认定少林、武当、燕子坞三校目前已经消亡或无法正常运转，所以只有华山能够代表武林。”那教师说道，“而华山剑校在会议上投票支持了废除《华山备忘录》的决议。”
柳依芸绝望地摇头，“风伯年，你怎么能够这么做？”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反讽，《华山备忘录》立盟在华山，最后竟然也终结在华山派的手中。
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柳依芸虽然容颜保养得极好，但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连续两个如此重大的打击，真的让她难以承受。
“皇子昊殿下现在已经调集了斜塘的军队和江武营，将姑苏城整个包围了起来。要在姑苏城实施《华山备忘录》的废除。”
“实施备忘录的废除？”柳依芸一时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备忘录赋予了武林太多的责权和尊严，已然根植在了所有江湖儿女的一切日常之中，她真的不知道备忘录废除这件事，究竟具体会涉及什么。
“比如所有的江湖人士都必须交出一级兵器，到缉尉营留存所会武功的内力图谱……比如所有江湖人士从此见到朝廷官员都必须要下跪，而不能只行江湖礼节……”
柳依芸边听边不停地摇头。她不需要那位教师再继续说下去了，如果《华山备忘录》将以这样的方式被废除，那就意味着朝廷和武林的彻底决裂。一定有无数的江湖儿女不愿接受备忘录废除后的种种限制和屈辱，他们一定会奋起分抗，等待朝廷和武林的将会是恒久不绝的冲突和暴力，其后果将远远超过光华教二十年动乱的悲剧。
柳依芸绝望地去想是不是还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如果朝武会议已经通过的话，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当今圣上钦命驳回了，但是皇族里原本最有力的武林支持者六皇子却已经带着对武林无比的怨恨离去了，武林让皇族蒙受了这么大的羞耻，只怕已经再也得不到他们的信任。
柳依芸抬头仰天，远处不知何时已经聚起了滚滚的黑云，沉沉地压过来。即使是对未来最悲观的预计里，她都从来没有想到《华山备忘录》会被废除。这是轩辕朝立国的基石啊，这是这个江湖之所以繁盛美好、充满生机的根源啊。
然而一切真的就这样在转瞬间崩塌了。
从黑云笼罩的方向传来低沉的号角声。许多武林人士的脸上现出害怕的神情，那一定是大皇子带领军队向姑苏城开进了。
与此同时，寒山寺那闻名遐迩的钟声也敲响了。这原本应该是六皇子和王素还愿结束时奏响的福音，而此时听来却更像是武林的丧钟。
叶伯仁这时候跟汪政和胡德宏行了一礼，示意他们到偏殿里叙话。
“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身为江武府副总管的胡德宏也是惊讶莫名，他等叶伯仁把偏殿的门关上之后大声说道，“因为安护镖局崛起和最近寒山盟攻打苏浙府的事情，要求废除备忘录的声音是越来越多，超过绝对多数也是有可能，但谁又能想到风伯年会投票支持废除呢……”
“这一定是皇子昊殿下早就谋划好的，用来对付皇子晖殿下的朝武联姻。”汪政说，“消息才刚传来，他就已经准备好了军队。”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皇子晖殿下已经……”胡德宏的话说到一半猛地戛然而止，叶伯仁手中的一把匕首已经从后面扎穿了他的心脏。
“叶伯仁，你这是……”汪政惊恐地后退。
叶伯仁露出狰狞的笑容，一个纵跃就用匕首划穿了汪政的喉咙。
他在汪政的官袍上将匕首的血迹擦干，然后来到了隔壁的偏殿里。温凯、华嵩、东方醉、龙云康等数十人已经醒来，正呆呆地坐在**。
叶伯仁走到他们的面前说道，“因汝之证，诸象证悟，借汝之光，得见光华，千微教理，日夜思谛，万妙教义，朝暮诵习……”
这番话一下子就让那几十人全都浑身一震，他们急忙都从**下来，围到了叶伯仁的身边一齐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