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阁里弥漫着一片恐慌和焦灼的情绪。各路朝廷官员和工坊首脑议论纷纷，陷入了一片嘈杂。
不久之前的山摇地动，让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此大规模的震动，显然不仅仅是在江枫阁，必然牵动寒山寺地区，甚至是整个姑苏城。大家纷纷要下楼去查看个究竟，却被清商宫的守卫们阻止，说为了安全，在事情查明之前请所有人待在水明厅里。
因为是清商宫的命令，大家都不敢造次。但是时间慢慢过去，有些人就开始变得有些疑惑和焦虑。姑苏城这半年来一直不太平，燕子坞事件的余波，系列绑架案仍然是大家心底里一块不安的阴影。六皇子迟迟不露面，峨眉剑校的仙子们一个都未见到，种种异常让许多人开始坐不住了。他们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很快有人提出要求清商宫立即给出一个解释，有人则直接要求觐见六皇子殿下。
又过去了很久，眼看局势慢慢就要失控，清商宫卫队的总管唐复走进了江枫阁。绝大部分人都认识他，所以水明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各位大人，各位财东、帮主、当家们，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唐复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平静而威严地说道，“我们得到确认，沧浪亭刚才再次爆发出一股席卷全城的巨大的力量，导致了姑苏城中心地带发生部分地面断裂、土层陷落、屋舍移位、墙壁倒塌的现象。我们估计这个事情和半年前听琴双岛封禁的解除类似，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经查证，城内并没有因此造成太多伤亡，城内各区的水质、空气也全都安全无害，所以请大家尽可放心！”
水明厅里的众人听到这番通告尽管震惊却也同时都舒了一口气。
“刚才之所以让大家一直在这里等待，是因为从昨晚开始，皇子晖殿下亲自在姑苏城内布置和指挥了一次特遣行动，这次行动一直进行到刚才巳时，才终于大功告成。下面我就把这次特遣行动的过程和结果跟各位大人和各位财东当家们通告一下。”
唐复这句话说完下面立即发出一片惊叹。大家都只知道皇子晖殿下是来寒山寺还愿，却没想到他竟然还亲自指挥了一次特遣行动。怪不得殿下迟迟不露面，怪不得昨晚听许多人说在烟火里看到了峨眉徽章。所有人都抬头盯着唐复，等着他说下去。
“昨天晚上，清商宫卫队、柳依仙子和王仙子率领的峨眉剑校师生以及一批志愿参加行动的武校生终于通过月柳街的线索发现了安护镖局余党盘踞的巢穴。”
水明厅里又是一阵惊呼。之前只听说了道德楷模和黄老板等人获救，对于安护镖局余党的下落等却没有任何说明。
“在和魔教余孽的激战中，王素仙子用倚天剑一剑绝杀执教长老崔敏虬，为少林、武当、燕子坞、峨眉四校报了血仇。这次行动还诛杀了安护镖局西南分局掌旗洪四槐，活捉东北分局掌旗罗标，另外还诛杀和活捉了一大批镇坛和镖师……”
唐复的话没有来得及完全说完就被一片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淹没了。这样的消息实在是太令人振奋了，虽然大家没有在现场看到王素那惊世绝伦的一剑，但光是通过想象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
唐复耐心地等待众人逐渐平复激动的情绪，等水明厅里稍稍安静了一些以后，他把脸一沉，改为严肃的语气继续说道，“通过对魔教余党的初步审讯，清商宫发现安护镖局之所以能够一直在姑苏城里为非作歹，是因为早已经和苏浙省勾结在了一起……”
这句话显然是更大的一个惊雷。水明厅里一百多人顿时鸦雀无声，猜到的，没猜到的，痛快解恨的，幸灾乐祸的，各种心情都有，但谁都不敢发出声音。
“清商宫已经将苏浙巡抚侯瑞控制起来，做进一步调查。同时也已经向朝廷奏请为姑苏太守叶伯仁平反昭雪。皇子晖殿下已经下令将叶大人从刑牢里放出，回到了大井巷休整，一会儿会特许他参加还愿仪式。”
江枫阁楼下传来一阵车马之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传令官进来在唐复身旁耳语了几句。唐复点点头，用高昂的语调宣布，“皇子晖殿下、峨眉王素仙子到！”
整个水明厅里立刻一片桌椅挪动、整袍掸袖的声音，所有人一起跪下行礼。
轩辕晖拉着王素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王素已经做了一番简单的梳洗，换上了一套阿玛妮白色长裙。她原本就肌肤白皙、娇容胜雪，配上这裁剪修身、曲线玲珑的白裙更显得端庄纯美，让人一见之下就再也移不开目光。轩辕晖的脸上也已经一扫之前的阴霾，洋溢着兴奋的喜悦。他紧紧拉着王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完成大事、又抱得美人归的志得意满。
大家行完礼，站起身来。虽然六皇子这样的皇家贵胄难得一见，但大部分人还是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素，一些胆子大的还朝她欢呼起来。
王素微笑着朝那些工坊首脑和帮会领袖挥手致意，她盈盈地依偎在六皇子的身边，既恰如其分地回应着大家的热情，却又不会遮掩六皇子的风采。
在场的这一百多个位高权重的人里，在立储问题上有的支持六皇子，有的支持大皇子，也有的中立，但是此刻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这场朝武联姻，是六皇子阵营绝妙的一笔。峨眉女校的教育果然名不虚传，如此美丽温柔、仪态万方又进退得体的王仙子俨然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再加上她刚刚力斩魔头，必将在朝堂、武林和民间都赢得更高的威望。
如果说大皇子之前祭出奇招，监理姑苏城，救出绑架案人质，把立储的天平倒向了他那边，此时此刻，六皇子已经毫无疑问握有了更大的胜机。
周远坐在沧浪亭里书写着顾枫事迹的碑前。
沧浪亭四周的商家和小贩早就在那天他施展神龙摆尾后被清场了，缉尉营控制了整个园林。而在今天的清晨，绝大部分的缉尉都被派往了其他的地方，只留下很少一些最初级的军士守在这里。而当沧浪亭发生地动山摇，整片园林的地面被挤压撕扯，彻底变形以后，这些军士无一例外都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园林的外面，没有人敢再进去查看这片“中了魔咒一样的地域”。
如此美丽雅致的一个大园林，难得地变得空旷而静谧，只有微风穿过林间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周远望向亭外的石阶草地，游廊湖泊，感到难以名状的孤独。
失去记忆的时候他是孤独的，因为他想不起任何过去的人和事，天地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从一条看不清来路的小径走来，向一条同样被迷雾遮蔽的小路走去。
而此时当他恢复了记忆以后，他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孤独。母亲不知所踪，那种往昔的温柔记忆反而让他更加难受，还不如不再想起。他唯一的朋友张塞也无处可寻，而过去半年里唯一让他温暖的记忆，那些和王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像利刃一样反复扎着他的心。
他无处可去，无家可回。他什么都不愿意去追想，也不愿意去设想未来。他不知道此生接下来还有什么意义，他就想这样一直呆呆地坐在此处，和这片风景一起直到凋零。
“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背后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响起。
周远着实被吓了一跳，他完全不知道竟然还有一个人在沧浪亭中。他回过头去，看见谢雪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亭内。
周远没有说话。他有些疑惑谢雪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他已经无所谓，他不想再去思考，也没有任何想聊天的欲望。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谢雪莹却不依不饶地说，“此生遇见的最美好的人，离你如此的近切，却又这样远去，那种想到此生将再不相见的苦痛……”
周远坐在那里望向亭外，不去理睬谢雪莹。
“你在听着的吧？”谢雪莹继续说，“你应该听着，因为我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你和她的缘分只怕还远远没有完呢……”
这句话，终于还是让周远转过头来。
“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一切还远没有结束呢！”她说。
“你怎么知道？”周远的语气里明显不相信谢雪莹的话。
“我当然知道，我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的人！”谢雪莹的表情从漫不经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就是那个你此生必须要见一次的人！”
周远惊讶得张大了嘴。他仍然记得去年在鬼蒿林里应长老告诉他的无名教的传承方式，每当有新的教主继位，传教长老会去见他一次，告诉他此生的使命。周远忍不住去看亭子中间的那块刻写着顾枫名字的石碑，又抬头看一看谢雪莹，浑身毛骨悚然。
“是的，我就是无名教第十七代传教长老。我现在就是以传教长老的身份来见你，告诉你此生的使命！”
整片园林变得更加静谧，连树叶的簌簌声似乎也临时停止，只为了让天地间这句宿命的话语可以听得更加清楚。
周远的惊愕可想而知，他之前一直拒绝相信自己是魔教的末代教主，后来在头脑中记忆片段的指引下不自觉地来履行末代教主的使命。而当沧浪亭解除了千年的封禁以后，他真心认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把《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卷重新带回了世间。他已经从《慕容家书》里学会了记忆移植的理论，并亲手计算出了描述人格的方程。当然，他没有按照慕容公子设想的那样去编织一种完美的人格，并且种植到全体姑苏人的头脑中去。这也算是对自由意志的一种证明吧。
但不管怎样，所谓千年的预言，到这里已经终结了。
所以他几乎忘了还有传教长老这样一个角色。
周远挣扎地从地上站起来，久坐后身体的酸麻让他有些踉跄，晃了一晃才最终站住。
“传教长老……怎么会是你？”
“这大概就是宿命吧。”谢雪莹说，“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或许到死都无法找到你。”
“她？”
“真正的第十七代传教长老，是丁香月。”谢雪莹解释。
周远轻轻地“啊”了一声。丁香月是传教长老，这就对了。在微澜山庄，丁香月唱出的那些优美灵动的词句时，立刻就勾起了周远深深的宿命感，当时他就有一种想去和她相见和交谈的冲动。
“那……怎么又变成了你？”
“后来，他们在我身上……做人格实验……结果似乎并不完全成功，不过却把丁香月的部分记忆，移植到了我的头脑中……”谢雪莹平静的表情里压抑着苦痛，显然这段经历并不让她乐于记起，“既然我得到了这些记忆，我想我还是应该来告诉你。”
原来是这样。
周远禁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传教长老丁香月和他最终在微澜谷相遇，却不幸在表明身份之前就香消玉殒。可是李大曾贵却偏偏选中她和谢雪莹做人格实验，竟在她死前将记忆传递给了谢雪莹。
“我不会按照慕容公子想的那样去强迫姑苏人接受完美人格的。”周远说，“这并不是正确的做法。”
谢雪莹笑了，“这本来也不是你此生的使命啊。”
“不是吗？”周远一下子懵了，“可是《慕容家书》，还有我头脑中的记忆片段，分明是要让我那样做啊。”
“如果《慕容家书》和你们教主之间的记忆传承就够了，那还要我们传教长老干什么？”
周远一想这话确实也有道理。
“难道说，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吗？”
“你不觉得慕容公子要花费千年的时间来积累播撒芥沙的力量，这种设计有些不符合常理吗？”谢雪莹问，“他做过计算，沧浪亭那种规模的结界，只需要十年就可以积累足够的能量将芥沙激发到整个姑苏城，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没错，是这样的。”周远马上说道。其实这一直也是周远的疑问。他在研习衣服上的《慕容家书》以及相对武学的时候，对四维时空的计算已经掌握得非常纯熟。他想明白慕容公子的方法后，马上就对沧浪亭结界做了计算，确实只需要十年就可以积累足够的能量了。
“也许……因为慕容公子没能校正出人格记忆方程的正确形式吧……”
“慕容公子确实没有像你那样完整地解出整个方程。”谢雪莹说道，“不过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到了当时姑苏城里公认的一位德才兼备的人，将他的人格全部拓印了下来。”
周远点点头。这确实也行得通。解出方程后可以随心所欲地编织完美的人格，但找个具有优秀品质的人，把他的人格刻印到所有姑苏人的头脑中，也能实现慕容公子消灭罪恶、贪婪、奢侈、**邪，拯救姑苏城的目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解封时间设到一千年以后？”周远真的不懂了。如果慕容公子什么都解决了，那何苦还要搞这个跨越千年、历经十七代教主的大计划。
“慕容公子就是按照十年准备的。但他在封禁了沧浪亭结界后，才发现指针的指示，也就是实际能量的积累和他的计算不符。指针移动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慢，而且是越来越慢，按照这种速率，居然需要一千多年才能够积聚起足够的能量。”
“这……不可能吧。”周远对自己的计算还是非常自信的。
“慕容公子当时肯定也是和你一样的反应。”谢雪莹说，“他反复验算，找不到计算的错误，但能量实际的积累就是比理论值要慢很多。之后的许多年里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导致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周远对这种找不到答案的折磨感同身受。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格致学、算学当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有很多。大不了一千年后再解封，慕容公子的目的最终还是会达到。”谢雪莹说，“可是，在慕容公子反复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他却首先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用一个所谓圣人的人格，千篇一律地复制到每一个姑苏人的头脑中，这种做法是不对的。”
谢雪莹说到这里看了周远一眼，意思是一千年以后的你也同样明白了这一点。
“你能想象慕容公子当时的煎熬吧。”谢雪莹接着说，“他在姑苏城设下的定时装置会在千年以后产生灾难性的后果，但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去纠正这个错误了，因为沧浪亭结界生成后，一旦走出来，就再也进不去了……”
周远点点头。虽然会在千年后发生，但这种负疚感已经足够煎熬了。
“那段时间是慕容公子最痛苦的日子……他穷尽思虑、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
谢雪莹说道这里停下来，她好奇地想看看周远是否能够猜到。
“是听琴双岛吧？”周远说，“他把听琴双岛也变成了一个结界，然后利用这个结界解封时的巨大能量去把沧浪亭的结界打开。”
谢雪莹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但听琴双岛结界也不可能在他有生之年积累足够的能量，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切通过一个记忆片段传递到千年以后……”
周远终于都明白了。所谓跨越千年的预言，所谓无名教十七代教主的记忆传延，并不是为了让他去播撒完美的记忆、拯救姑苏城的堕落，而是为了让他能够在千年以后去纠正慕容公子犯下的错误。
“记忆片段会随着时间衰减，所以需要不断的传递来保持，但传递到李天道时还是出了差错。”谢雪莹接着说道，“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你竟然在没有获得那段记忆的情况下还是在玄机谷里开启了机关，让听琴双岛解除了封禁，成功打开了沧浪亭结界的入口……”
周远想到这里不禁感概，他以为自己在神堂里运用了自由意志，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实际并没有，他恰恰是按照慕容公子的安排，帮他终止了播撒完美人格的计划。
周远站在那里回味着这个千年的计划，但过了一会儿他却突然问道，“那……我不是已经完成了使命了嘛？”
他的意思是，那你这个传教长老还要来见我做什么呢。
谢雪莹摇摇头，“你别忘了还有那个结界能量积蓄比理论值要慢许多的谜题。”
“我没忘，不过那个应该就是个理论问题吧？”周远说。他心想难道慕容公子希望由他来继续探索这个谜题？如果是这样，那他肯定欣然接受。
“如果只是个理论问题就好了。”谢雪莹露出苦笑，“慕容公子封禁了听琴双岛，设计完无名教的传延后，就卧床不起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才在玄机谷悟到了结界能量积累谜题的答案……”
“原来慕容公子找到答案了！”
“是的，慕容公子最终意识到，他的所有逻辑和计算的底层，都有一个最最基本的假设……”
周远看着谢雪莹，急切地等她说下去。
“那就是——自然力是恒定的!”
“对呀，难道不是吗？”周远脱口而出。
“所有的逻辑推导和计算都准确无误，但结果却和计算的不符，那就只能推翻这个最最基本的假设了。”
周远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谢雪莹的话，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说，这种思考方式无疑是正确的。但推翻最最基本的假设意味着自然力不是恒定的，但这也有点太离谱了。
“慕容公子最后被迫得出结论，那就是自然力时空本身在衰减……”谢雪莹说，“一旦假定自然力是变化的，那么根据结界能量积累的实际情况去倒推自然力时空的变化就不难。慕容公子很快推导出了一个表达自然力时空整体变化的方程。根据这个方程，自然力时空不仅在萎缩，而且是在加速萎缩。根据慕容公子的计算，自然力的强度在他那时候达到了峰值，从那以后到现在，自然力大约会衰减百分之十，但就是这百分之十的衰减，让他的结界能量计算从十年变成了一千年。在未来的七年里，自然力会再衰减百分之十，而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自然力将发生急剧衰减，直至完全消失！”
“完全消失？十年之内？”
周远毫无疑问是一个敢于冲破桎梏，具有创新精神的武学家，但是听到这样的论断还是完全不能接受。
“这怎么可能！”周远两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他没有慕容公子的数据，所以无法做计算和验证，但是他必须承认，自然力本身在衰减这个假设，的确可以解释结界实际积聚能量的时间和理论值的差别。
“可是，如果自然力消失了，那……岂不是就没有内力了？”周远问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谢雪莹点点头，“是啊，这个世界就会没有内力，这个世界就会不再有武功，这个世界，也就不再有江湖……”
周远呆立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此时心中的情绪，已经不能用震惊、恐惧之类的词来形容，而是完全的茫然和空白。过去也听到过“武林将遭灭顶之灾”，“江湖即将消亡”这种说法，但都是从魔教屠杀武林人士，或者世俗世界取代江湖生活方式这些角度来说的。但是此时谢雪莹嘴里说出来的“不再有江湖”，那是从最底层，最本质，百分之一百没有任何修辞或者语义成分的角度来说的。那是一个真真正正没有自然力，没有内力，没有武功，没有江湖，也没有江湖儿女的世界。那是真正的江湖的终结！
而且是在十年之内！
“你还好吧？”谢雪莹看周远呆在那里不说话。
“你说呢。” 周远茫然地看着她。
“我还没说完呢。”谢雪莹似乎还嫌自己的话不够惊悚，“其实，自然力消失带来的后果并不只是内力的消失。”
周远更加困惑。他从来不曾在一个没有自然力的世界存在过，自然无法知晓自然力消失还会带来什么后果。
“其实你是知道的。”谢雪莹能看懂周远的困惑，“你之前走进过那间屋子吧？”
周远略想了想，明白过来谢雪莹是在说那间死亡之屋，那间让他和王素感到生命的能量被全部吸走的冥室。
“慕容公子也是后来才弄明白，要制造沧浪亭那样一个封闭的自然力时空，就不可避免会在结界中央形成一个球状的自然力真空。”
“自然力真空？”
“对，就是没有自然力的地方。慕容公子发现后就在四周建了一个屋子把这片真空封装起来。你既然进过那间屋子，就应该知道，待在一个没有自然力的地方，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周远忍不住微微开始发抖，明明是在春日晴朗的清晨，他却感到一股深冬般的寒冷。他想起那片真空中心的有着棕床和象棋棋局的温暖空间，应该是真空形成时中间锁住的一股自然力，慕容公子本人应该曾经住在里面探究自然力真空的奥妙。
“所以，等到自然力消失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会死去？”周远问，对他来说，那间屋子里的感受真的就等同死亡。
谢雪莹摇头，“其实如果你当时在那个屋子里一直待下去，不一定会死。你的那种痛苦的感受，只是因为被剥夺了某一种情感……”
“某一种情感？”
“对，慕容公子的结论是，自然力不仅是内力的来源，还是人类一种最重要情感的源泉。”谢雪莹说，“根据自然力衰减的量化规律进行反推，整个自然力强度应该是呈一条钟形的曲线，所以自然力不是亘古就存在的，而是在过去的某一刻产生，先加速递增，然后增长变缓，最终在北宋的时候达到极值，之后开始缓慢递减，然后加速衰减，直至消亡。只有在自然力存续的时候，才会有那种情感，那种情感，就是爱……”
周远回味着谢雪莹的这段话。
没错，他和王素当时在死亡之屋里都有同样的感觉，就是那种彻骨的寒冷并不真实。事实上当他们离开那片区域以后，就立刻恢复如初，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的伤害。现在他终于明白，他们是被剥夺了爱这种情感，所以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孤独无助，感到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希望都离去的痛苦。
“诗言志，词言情，为什么在宋代词的艺术会到达高峰，就是因为那个时候可以催生爱这种情感的自然力时空的强度也是处于最高峰。”
“所以，十年后，自然力消失，这个世界不再有江湖，也不再有爱？”
“对，人们将失去爱的冲动，爱的愿望，爱的能力。父母将不知爱自己的孩子，孩子将不懂爱自己的父母，男女不会再相恋，而建筑在爱之上的同情和友情也将不复存在……”
“那样的世界里，人即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周远听着听着就立刻开始摇头，“一定有办法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谢雪莹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他说道，“你说的对，所以去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就是你此生的使命！”
“慕容公子想明白了这一切后，也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谢雪莹继续说道，“于是阿碧姑娘帮助他设置了传教长老这样一个角色，把慕容公子最后的思考也通过一个记忆片段传递下去，不仅确保每一任教主都回到玄机谷去传承记忆，也确保可以将拯救自然力这个使命传达到末代教主。因为阿碧姑娘的关系，每一代的传教长老都是一位女子……”
原来是这样。周远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中间发生了变故，但末代传教长老最终还是找到了末代教主，告诉了他此生的使命。只是这个使命——阻止自然力的终结，阻止江湖的终结，阻止爱的终结——周远真的不知道是否是一个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家都担心末代教主是一个魔头，不外乎怕他会像李天道那样毒杀几万人，掀起武林几十年的动**。”谢雪莹有些自嘲般说道，“如果大家知道真相，就会认识到，和自然力的衰亡相比，那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远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认为几万人被毒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相比谢雪莹刚才所描述的那种结果，谁又敢说不是呢？
“那……怎么才能够去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呢？”周远问。
谢雪莹微微叹了口气，“就像你没有完整地得到李天道的记忆片段，我也没有完整地得到丁香月的记忆片段，所以，我能够给你的帮助并不多。”
周远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并不多”的意思，还是意味着会有一些。
“我只知道你需要去做三件事情。”谢雪莹说道，“第一，你必须去阻止王仙子和六皇子的婚事。”
“啊？”周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谢雪莹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无论如何，你和王仙子的这段缘分不能被斩断，必须要维系下去。”
“可是……什么叫这段缘分必须要维系下去？”
“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答案。”谢雪莹摇头，“我只知道你和王仙子的这段缘分绝不是偶然，但你必须要阻止她和六皇子在一起，这样你们的缘分就能存续，解开自然力时空的奥秘才有可能。”
周远呆呆地听着。说实话，他不认为这番话有任何逻辑可言。
“第二，你必须要去找到光华教的谛教长老。”
“谛教长老？”周远回忆着《武林史》里写着的魔教知识，“谛教长老不是死在孤鸿岭上了吗？难道他已经有了传人？”
“不是。”谢雪莹说，“谛教长老庄子玉的确死在孤鸿岭，但是李天道却已经将他的记忆移植给了一位在仕途上即将一路晋升的朝廷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
“你的‘表哥’张塞研究出了一张可能被李天道种植记忆的人的名单，却唯独落下了这位朝廷青年才俊。”谢雪莹提到张塞时，微微泛起苦痛，“他就是姑苏太守叶伯仁。”
周远当然极为吃惊，没想到叶大人竟然也被种植了记忆。
谢雪莹从怀中拿出须弥芥子斛递给周远，“用这个东西，结合你的量子内力，就可以把蛰伏的记忆唤醒。”
“什么，要我去把谛教长老的记忆从叶大人的身上唤醒？”周远勃然变色，“这怎么可以！”
周远很清楚，唤醒谛教长老庄子玉的记忆，就等于杀死了叶大人。
“你必须那样做。”谢雪莹说，“无名教十七代的传延，前面的十五代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是第十六代也肩负了一项重要的使命，这个使命和破解自然力时空的秘密有着直接的联系。所以李天道会在玄机谷里得到《慕容家书》，家书本应帮助李天道去完成他的使命，结果却导致了他有足够的知识和能力去背叛他的使命。现在李天道已经死了，执教长老刚刚也死了，施教长老和镇教长老半年前死在了琅嬛玉洞，所以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去找到谛教长老。”
“可是，一旦叶大人变成了魔教，岂不是会对朝廷构成威胁？”
“是的。”
“那岂不是会让很多好人遭难？”
“是的。”
“甚至造成杀戮，生灵涂炭？”
“是的，可是你没有选择。”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如果你不那么做，你就无法破解自然力时空的秘密，就无法拯救江湖！这是阿碧姑娘跨越一千年要传递给你的话语！”谢雪莹有些着急，仿佛头脑中的记忆片段在催促她。
周远没有办法，只能伸手接过了须弥芥子斛，“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件事……就是你必须去重走一段慕容公子的求索之路……那段求索之路，从老一寺开始，到武林结束。”
“什么寺？”周远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名字。
“老一寺。”谢雪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寺……在哪里？”
谢雪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流光陌里看到过这个落款，似乎许多精巧的机关都是在那里建造的……”
“到武林结束，又是什么意思？”
谢雪莹还是摇头，“我也不懂，可是这些……就是我所有记得的线索了。”
周远不得不在心里苦笑，去破坏一桩皇家姻缘，去复活一个魔教长老，去重走一条不知从何处开始也不知到何处结束的求索之路，这就是他要去拯救自然力、拯救武林、拯救爱所能依靠的所有线索！
“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他看着谢雪莹。
谢雪莹听到“我们”二字，突然无奈地笑了笑，“这个事情恐怕只能由你独自去完成，慕容公子选中你，自然有他的理由……请务必拯救这个世界！”
谢雪莹的笑容逐渐转为凄然，“想最后拜托你一个事，请你帮我跟张塞说一声……对不起……”
周远其实听出来谢雪莹语气中的不对劲。但是谢雪莹刚才的那些话实在太让他震撼，因此他还留在恍惚里。
而谢雪莹已经回转身，纵身向书写着顾枫事迹的石碑上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