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量子江湖·姑苏城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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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书法学家们总是偏爱魏晋时期“篆隶真行草”的诸体咸备和承上启下,修习武林历史的学者永远对宋朝抱有一种特别的情怀。

这缠绵而豪放,华丽又凄婉的三百年,是武林真正的繁华盛世、黄金时代。宋朝不仅起源了华山论剑这样冠盖千古的武林盛会,还诞生了如打狗棒法,一阳指那样机巧绝伦的武功招式,更是孕育了像黄裳、王重阳那样高深莫测的武学宗师。

然而,正如初涉历史的学童,在“唐宋元明”朗朗的歌诀下容易把宋代简化成一个简单一统的王朝,武林史学家们也一度以为宋代诞生的那些灿若星辰的内功秘诀和武功招式虽然表面上千变万化,但多年以后都会在张三丰的天才和洞见之下汇成一股东去的江流,归入黄张体系的浩瀚海洋中。

只有真正走近宋代的历史,才能看清“辽宋夏金”的纷繁复杂,而武林史学者们,也是在轩辕一七四年周远奇迹般地创立量子武学以后,才重新回过头去审视宋代的武林史,才逐渐醒悟,宋代武学所发出的嫩芽里,有许多其实早已生长成了和张三丰体系完全不同的独立的枝杈。

现在我们回想起来,高宗绍兴十二年时,王重阳已经对墨子创立的几何学中的平行公设提出了疑问,之后黄药师在《落英集》里按照与平行公设相反的假设推导出了一套与墨氏几何完全不同却自洽的体系。黄药师创建的这种“曲面形学”最终为“相对武学”提供了坚实的算学基础。

孝宗乾道六年,周伯通被困桃花岛石洞,于百无聊赖之中左右互搏掷骰子为戏,却在《易经》的启发下于石壁上刻下《概率三论》,开启了对随机现象的系统思考;光宗绍熙三年,大理功极皇帝段智兴在和天龙寺高僧的讨论中,提出了可能存在不同种类的微尘作为构筑世界的“基本粒子”的哲学思想。这些关于离散粒子和随机算学的论述都被还施水阁里博览群书的周远所吸收,成为“量子武学”的萌芽。

宁宗庆元四年,晚年的西域武学家欧阳锋在以音律暗喻武学的巨著《古筝要旨》的前言里甚至提出了“琴弦即宇宙”的观念,这一从现代角度来看仍然是石破天惊的前沿观点最终催生了旨在将“相对武学”和“量子武学”的理论融合起来的“超弦武学”。

经过大量艰辛的史料挖掘工作,多个被忽略、被遗忘的宋代武林的侧面开始渐渐展露出来。有意思的是,围绕着这些侧面的各种分支和线索虽然扑朔迷离却仿佛又殊途同归,追根溯源地都指向了一位叫慕容复的武学家,一座叫姑苏的城市,和一本叫《慕容家书》的书信集……

神宗熙宁九年,鲜卑贵族、前燕皇室后裔慕容复第一次来到姑苏城。

那一年他十二岁,面如冠玉,凤表龙姿。乌篷船载着他划过两岸成对的垂柳,随波摇摆着驶入高大的城门。在远端尽头的微光里,隐隐传来丝竹管乐之声,伴随着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扑面而来。

根据《慕容家书》里他自己的回忆,对于从小在燕子坞岛上出生长大、读书习武的他,那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都市的繁华。姑苏城从此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人生的得意里,他曾踌躇满志地离开,去追寻镜花水月般的复国之梦;跌坠到人生的谷底后,他又心灰意冷地回来,在灯红酒绿的放纵与颓废中找寻庇护。

都市的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可以暂时麻痹苦痛,但时间一长又让他压抑窒息,在日复一日的宿醉尽头,他模模糊糊地又一次看到了初到姑苏城时从城门口透出来的那一缕微光……

于是在一个雨意空濛的清晨,他悄悄离开姑苏城,踏上了一条将开启无尽华丽篇章的云游之路。

慕容复究竟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拜访了哪些人,一切早已深锁在历史的迷雾中,有些细节可能永远都无法厘清了。

通过对包括《慕容家书》在内的相关资料的交叉参照,我们基本确信慕容复曾在扬州和暮年的黄裳有过长达半年的交流,两人碰撞了关于内力基本原理的思想火花。之后又在潼关拜会过当时最负盛名的武学理论家和教育家——教导出了卢俊义、林冲和岳飞的一代宗师周侗。

我们也大致能够肯定,慕容复在云游后期见过正苦思全真教义理的血气方刚的王重阳、沉浸于奇门遁甲之术的年轻的黄药师、尚在西域莽莽大漠中提炼蛇毒的青涩的欧阳锋、还有仍是少年皇子却已经为大乘佛理着迷的段智兴。

如果说这些相遇让那几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人受到睿智的启迪,让他们踌躇满志地走上钻研武学的道路,直至最后各辟蹊径,分别为武学繁茂的大树添枝加叶,应该并不为过。

然而慕容复在云游路途上的思考却远远超越了武学。或者说,武学从来就不是他踏上云游之路的初衷。

他在洛阳和司马光研讨前朝政治得失、在江宁和王安石纵论变法的经济影响、在黄州和苏轼品说词赋渊源、在徽州向毕昇学习工程技术要诀、在杭州与朱淑真展望服饰流行趋势、在润州向沈括求证记忆与生死的原理,他甚至有可能在汴京跟李师师探讨过情爱与缘分的因果律……

正是这些横跨政治、经济、文艺、算学、格致、哲学的瑰丽思想让《慕容家书》挣脱束缚,展开自由的翅膀,成为了一部直指宇宙深处又直抵我们内心的终极奇书。

每一个踏上求道之旅的人都很清楚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因为真理从来没有止境,就像举着烛火走向旷野,每一片新照亮区域的边缘背后都隐藏着更多的黑暗。然而环环相扣的因果律却总在暗示,或许存在某种第一性的、包罗万象的、可以描述一切、解释一切的终极之道。这种所谓的终极之道,无论多么虚无飘渺,多么可望而不可即,却总能吸引不同年代里最聪慧的头脑如飞蛾扑火一样前赴后继、义无反顾。

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有幸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里隔着云雾弥漫的山谷远远眺望真理的山峰,更多的人终其一生都被那种在虚空中无可措手的痛苦折磨,直到临终前都未能窥见隧道尽头的那一点点微光。慕容复或许是他们当中走得最远的一个。

那慕容复最后回到姑苏城了吗?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回来过。他不仅回来了,而且带着远远超越同时代对天地星群和人世万物的认知。他在沧浪亭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悄然坚持着对这座城市的某种神秘计划。

但我们也很清楚他后来又离开了。他最终回到了燕子坞,把听香水榭和琴韵小筑封禁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世界,并最终在那里走完了人生的历程。

从他离开到辞世,中间相隔了十年。

他对姑苏城有过什么样的计划,为什么没有任何成果,他为什么回到燕子坞,为什么封禁听琴双岛?史学界一直没有能够搞懂这些问题。我们只知道,他正是在这十年里领悟到了《慕容家书》首册里那些不可思议的预言,以及末册里那些玄妙莫测的篇章。所以在这十年里慕容复可能真的穿过了那条亮着微光的隧道,触摸到了天地间某种最本质的奥秘。

不要以为这些奥秘只是形而上的,对凡尘俗世的日常不会有任何影响。事实证明,慕容复的领悟,有朝一日竟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关乎到了整个人世、关乎到我们所有人。

而所有这一切,最终都要等到一千多年以后,从一个清瘦苍白的男孩身上得到延续……

——节选自《武林史·当代卷·慕容家书考》

张塞 燕子坞武术学院武林历史系博士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