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前龙聚,微澜蝶舞,忠孝贞廉无寻处,沧浪飘渺欲追逐,岂难料云断归途
神堂格物,月柳春福,谷雨梦醒乱姑苏,寒山一愿终是空,却不如相忘江湖
《踏莎行》北宋·黄裳
《武林传奇》日报社位于姑苏城平安坊最繁华的路段上。
北面是观前街,一里半长的街道两旁全是雕栏玉砌的大戏院和全姑苏城最高档奢侈的成衣铺;南面则是在整个江南都极有名气的太监弄,姑苏城里最大牌的酒楼和小吃店几乎全开在这里,无论早晚都弥漫着精心烹制的佳肴的诱人香味。间杂在酒楼之间的,是各式各样的赌坊,歌苑和评弹馆。
就衣食玩乐而言,百步之内可谓应有尽有。
作为一座城市的核心地段,自然聚集着城市中最显赫的势力。报社正对面就是丐帮的苏浙分舵,大青石筑成的高楼和可以进出八乘马车的宽大拱门彰显着江湖第一大帮派独一无二的气势。
丐帮往南两铺之隔便是唐门旗下最大的药房“仙寿堂”。整个临街的门面都用昂贵的波斯琉璃砌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堂里新开的“养颜斋”专卖祛斑美肤的药品,每天都吸引许多姑苏贵妇名媛坐着宝马雕车前来选购,常惹得成群的路人隔着琉璃驻足观看她们在店内对着镜子试用药妆的婉转体态。
“仙寿堂”对面是一座种满郁郁森森柏树的大庭院,两扇红漆大门大多数时候都关着,门上挂着一面醒目却又不过分招摇的大旗,上面写着 “海升平”三个大字。这个字号普通老百姓并不熟悉,但其实这家行会控制着长江以南一半的私盐销售……
除此之外,姑苏城最大的当铺、商行和金玉珠饰店也都扎堆似地开在这条半里多长的平安坊上。
按理说一家报社选址在这样的闹市有些格格不入。
像《武林日报》、《江湖周刊》这样的大传媒在姑苏城的驻地都选在城西偏僻幽静,古意盎然的运河之畔,《晓生评论》的总部更是在枫桥旁一座明朝嘉靖年间的古朴老宅内。不过考虑到《武林传奇》是一家以街头流言和市井传闻为主要内容的报刊,也就不足为奇了。
报社门面不大,只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木楼。
张塞的采编室位于底楼最靠北的一个阴暗角落,冬日阴冷潮湿,夏天酷热沉闷。所有工龄不满一年的初级“采记”都被分配在那里写稿。
张塞的书桌摆放在房间唯一的一扇小窗前,正好对着观前街历史最悠久的“翠玲珑”大戏院的背面。别看“翠玲珑”的正门金雕玉砌,一派奢华,在后街上的出口却肮脏破烂。每天戏院底层的杂工和龙套都是从那里进出,废物垃圾也分中午晚上两次从那里倾倒出来。
今天是进入三月以来的第一个艳阳天,久寒乍暖,阳光猛烈地照射进这条浮华背面的阴暗弄堂,许多乞丐趁着浚污司的大车到来之前争相在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和值钱之物,将恶臭阵阵蒸腾起来,伴随着暖暖的和风四散飘扬。
张塞早已关紧窗户,并点上了一炷浓香,却仍难掩透过窗缝渗进来的酸馊腥腐之味。他捂着鼻子,紧靠着椅背,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墨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里侧那面巨大的、纵贯三个楼层的黑色墙壁。
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黑墙。整面墙被隔成八个纵列,每一列从上到下嵌着八块木板,每块木板上都写着白色的文字。更为神奇的是,这六十四块木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翻动,随着咯咯的响声,新的木板被翻转过来,新的文字便随之显示在墙上。
这些文字,正是目前从姑苏城乃至整个中原传来的各路最新消息——比如海升平的监制跳槽去了丐帮做了六袋长老,唐门的田掌柜去了苏浙府侯大人的府邸拜访,五岳泰山分校开除了三个在剑试中舞弊的学生,太监弄的“饕餮馆”即将推出谷雨节新菜式,甚至平安坊街角发现了一只走失的西域名种猫……
三个楼层的采记们如果对哪条消息感兴趣,可以走到各自楼层的控制台前,转动标识着纵横位置的旋钮,然后摇动手柄,相应的木板便通过一道道相互连结的细丝传输到采记们的手中。这些采记们会拿着木板去向编审报选题,然后跟进采访和写稿。
张塞并不喜欢这家报道市井流言的报社,却不能不欣赏这套整个中原独一无二的新闻归集与分拣系统。他享受每天坐在那里看着“新闻墙”不断翻转更新的时光,这让他回忆起过去在燕子坞博士备选室里查阅历史文献的日子:一段一段的当代史实从墙上翻过来、显现,又翻回去、消失,在他的眼前忽现忽隐,如同家乡池塘里明灭的涟漪。
当然,大多数采记从墙上只能看到一桩桩孤立发生的市民纠纷、绯闻凶杀或者流行时尚,然后依照这些事件的流行趋势或耸人听闻程度决定自己的选题。但是张塞受过整个中原最好的学术训练,懂得抽丝剥茧地把不同时间、甚至不同领域看似孤立的事件交叉参照,通过内在逻辑整理出一条脉络。
所以只有张塞知道这面新闻墙其实是一套被严重低估、未尽其用的杰作——如果给他足够长的时间,他可以利用如此庞大的信息和数据轻松写出当代姑苏城饮食发展、服饰流行、人群迁徙的风俗史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太懒,而且武功极差,他甚至可以为姑苏城破获不少悬案。
过去半年里,张塞通过新闻墙至少分析出了三桩命案、两桩窃案的重大线索,这些最终都从姑苏巡捕公布的结案报告里得到了证实。
今天姑苏城最大的新闻也恰恰是一桩罪案,而且是一桩非常轰动的案子——官敕的“贞妇”姚氏清早在南城道士桥菜市买菜时,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两个蒙面黑衣人绑走了。
新闻墙上六十四块木板里至少有二十几块都和此事相关,二楼三楼的采记们不时转动扭盘、摇动摇杆,把相关线索摇到手中,然后急匆匆地下楼去报选题。许多新闻对于当事人来说是悲剧,但是对于这些像是无时不刻在海水中寻找血腥的鲨鱼般的采记来说,却是莫大的喜讯。
和姑苏巡捕案情发布会相关的木牌首先被抢空——此类报道很容易在头版找到位置。
姑苏巡捕重案台捕头岳衡早前带着一队巡捕封锁了富仁坊集进行盘查,这种和姑苏巡捕动向有关的线索自然也是抢手货。
姚贞妇的贴身侍女红儿在接受官府讯问后已经回到贞妇府邸,消息一出来,立刻就有眼疾手快的采记摘了木牌去跟进采访。
就在剩下的采记焦虑和担心自己错过了最有价值的线索时,新闻墙又发出咔咔地一阵响声,新的一批木牌又翻转过来:
邻居目击姚氏昨晨从道士桥铁匠家后门匆匆离去。
姚贞妇旧相识爆姚氏不检点旧事。
重案台知情内幕人称姚氏前夫死因有新说。
整个报社立刻嗷嗷地爆发出激动兴奋的吼声,对于娱乐报刊来说,这种捕风捉影的线索显然更受欢迎,三个楼层的采记们都蜂拥到控制台前,争先恐后地去摇手柄。
张塞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两块被其他的采记所忽视和冷落的线索牌上:
王姓青蟹商贩称黑衣人从背后突袭姚贞妇。
李姓车夫指认劫匪穿过灯笼巷一路向北逃窜。
作为姑苏城官府敕定的道德楷模,姚贞妇被强人掳走的事情让整座城市感到震惊,但是张塞却没有觉得特别出乎意料。因为早在三个月前,张塞就从新闻墙上注意到一系列的绑架案——只不过被绑架的对象都是菜场里的清扫工、勾栏里的妓女等下层人物,每个案子间隔较长,且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所以无论是媒体还是官府,都没有引起注意。
这些绑架案有许多共同点:受害人都是被武功高超的蒙面黑衣人从身后击晕;劫匪都是朝城内而不是城外逃窜;所有的绑架案都没有提任何赎金的要求;许多受害人的尸首最后被发现遗弃在垃圾场和护城河里,全都查不出致命的死因,只是额头都会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绑架案之后沉寂了一段时间,但是张塞现在有理由相信姚贞妇的劫案有很大的可能性和这些案子有着关联,是这一系列阴谋的延续。城南道士桥的地形他不算陌生,从菜市有好几条路可以轻易就逃入荒僻的小弄堂,进而逃出城去。但是劫匪却选择穿过灯笼巷一路向北,这分明是往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而去,这一点和之前所有的那些绑架案都是出奇地一致。
“啪”地一声,一颗桃核掉落到张塞的桌上,把张塞吓了一跳。
楼上传来放肆的笑声。张塞抬头看去,报社两个最资深的采记正倚着三楼的栏杆看着他,其中一个像猴子一般鼓着腮帮子正不停地咀嚼。
“喂,大家都出去采访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躲着偷懒不好吧!”
“如果你是在等赎金的新闻,就死了这条心吧!”
张塞懂他们的意思。一般绑架案的规律是,绑匪在二到六个时辰内会提出赎金的要求。这两个老资格的采记显然是在等着跟赎金的新闻,因为这必定是一篇省时省力的头版文章。
张塞当然不想和他们抢赎金的新闻——如果他的分析是对的,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赎金。
张塞只是一个初级采记,不敢去跟他们计较,他拉开桌子抽屉,从一堆杂乱的纸张里找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东河沉尸疑是月前失踪杂工”的文字。张塞用手摩挲着木牌上工整的小楷字体,有些犹豫。
这是张塞一个多月前曾经报过的选题,却被编审以“鸡毛蒜皮不值一提”为由骂了一顿退了回来。但现在既然绑架案又开始发生,而且从妓女杂工升级到了姑苏名人,张塞觉得是时候发一篇把这一系列的案子联系起来的报道了。他从衣架上拿起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粗麻布外套,在楼上两人的嬉笑声中走出了采编室。
采编室的隔壁就是“新闻分拣室”,里面和往常一样一片忙碌,不时传出各种指令声和机械装置的转动声——姑苏城和整个中原的新闻探子们将各路消息通过驯雁、信鸽递送到这里,然后由分检员把消息分门别类写到木板上,再通过转盘、传送带发送到 “新闻墙”上。
张塞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看一眼这套令人惊叹的系统,他注意到,在那些精密的机械装置的部件上,都刻写着“老一寺”的字样,字的下方还绘有一座寺庙大殿的图案。张塞从来没有听说过“老一寺”这个名字,难道说这套仪器竟是由这个寺庙制造的?那里的僧侣工匠,应该都是精于设计与制造技术的天才吧?
转过新闻分拣室,张塞来到了门厅,他看到扶梯口第一间屋子的房门大开着,一张漆黑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已经冰冷地盯住了他。
这个女人叫潘曼丽,是报社专司版面审核的副总编审。据张塞观察,潘曼丽除了头有些过大以外年轻的时候应该还是有些姿色,不过如今小腹上早已积起了一层肥肉,脸上也有了不少明显的皱纹。这本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情,但她却总喜欢在脸上涂抹厚厚的白色粉底,并描上反差过大的眉毛和唇彩,乍见之下,总让张塞联想起小时候在鬼节社戏上看到过的一个放在大锅里受油煎酷刑的人偶。
以潘曼丽的职位,完全有资格在三楼拥有一间照得到阳光,通风良好的编审室,但是她这么多年来却偏偏喜欢呆在这间底楼的屋子里上班,一边是楼梯口,一边是报社大门,每个进出的人都逃不过她的视线。
“出去采访吗?”潘曼丽见他过来马上用尖锐的语调问道。她显然刚吃过什么点心,正用牙签毫无遮拦地在两片刺眼的红唇间剔着牙,嘴里呵出和后街弄堂里相若的气味。
“是。”张塞走过去,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木牌递给她。潘曼丽在报社里卡选题是出了名的严格。若不合她的意,动辄就是一顿训斥,甚至常会把木牌劈头盖脸地砸回去。
潘曼丽扫了一眼木牌,果然脸色一沉,啪地就把木牌朝张塞丢了回去。
“东河沉尸案,怎么又要跟这种老掉牙的线索!”
木牌飞得很快,但是上面并没有内劲,张塞伸手接住。报社里没有人知道潘曼丽的来历,也没有人清楚她是不是会武功。
“潘编审,这桩绑架沉尸案,或许和今天姚贞妇被掳的案子有关联。”张塞解释。
“胡说八道!”潘曼丽气得涨红了脸,“姚贞妇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肆坊杂工相提并论!”
“掳走姚贞妇的绑架者和之前的一样,全都一身黑衣,黑布蒙脸,都是从后颈大椎穴击昏目标,逃遁时都……”
“绑架犯全都用黑布蒙脸,这有什么稀奇?”潘曼丽不耐烦地说,“姑苏城那么大,每天都有人失踪,难道都有联系?不是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碰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了吗!”
潘曼丽的愤怒,与其是对张塞选题的不满,不如说是对他直接违抗自己指令的气恼。
“回去重新选题!”
潘曼丽武断专横的态度让张塞非常郁闷,但他却不敢再辩解。他转身往采编室走回去,知道免不了又要被楼上的两个老采记讥讽一顿。却听潘曼丽突然又说了一声“等等”。
她拿过手边的一本红色的簿子翻了翻,“张塞,你已经三个月没有发文章了吧?”
张塞吓了一跳——报社内部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连续三个月发不了文章就必须卷铺盖走人。
“应该还没有到……还差三四天。”张塞小声回答,一边观察潘曼丽的脸色。
潘曼丽显然是真的非常生气,她拉开右手边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黑色木牌啪地拍到张塞面前,“你去跟这条线索,三天之内不发出文章来,就别回来上班了!”
张塞没想到潘曼丽要动真格,战战兢兢从桌上拿起木牌,看到上面写着“丁香月秘密定制春季新款湖滩裙”。
丁香月,是半个月前“翠玲珑”大戏院横空出世的新当家花旦的艺名,是眼下姑苏城最受追捧的明星,也是整个中原最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
半个月来,整个姑苏娱乐报业在丁香月身上展开殊死竞争,关于这位美丽明星的各种新闻线索,包括小时候住过的村庄,儿时的玩伴,仍在乡下的父母,还有她过去在月柳街上做歌女的经历都成为了各家报馆争夺的焦点。她每个季节选择的服饰款式,自然也是千家万户少女追随的时尚,因此各大娱乐报纸也都希望能够抢先刊出细节。
“这个……不是二楼的前辈们擅长的题材么?”张塞语调里有些惶恐。
“没错!”潘曼丽脸上涌起怒意,“这条线索原先就是交给郑老四跟的。”
潘曼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塞已经听懂了——郑老四是《武林传奇》很资深的采记,专门负责明星时尚版块,但是前天突然就被潘曼丽解雇了。
潘曼丽的恼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过去半个月《武林传奇》在有关丁香月的报道上一直没有什么出彩的文章,风头完全给《姑苏晚报》,《江湖人物》这些规模更小的报社盖过,销量也因此被夺去了不少。
可是张塞完全不擅长这样的题材,他不知道潘曼丽是存心要刁难他,还是真心已经绝望到要死马当活马医。
他把木牌捏在手中反复摩挲着,“嗯……那我一会儿会去翠玲珑和乔家宅那里都打听打听。”
潘曼丽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盛怒急剧转为了冷笑,“你以为别人都不认识翠玲珑、乔家宅在哪儿吗?”
张塞涨红了脸。他其实也明白,《姑苏晚报》、《江湖人物》的采记们绝不是靠走访一下这些官方渠道才写出那些极具时效性和娱乐性的文章的。
“张塞,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潘曼丽又从冷笑转为了语重心长。
张塞低下头,心中悔恨不该再纠缠东河沉尸这条线索。选题被否不说,还摊上了丁香月这样棘手的题目,现在还要遭受一顿训斥。
“你的问题就是太自命清高,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潘曼丽继续说道,“你整天坐在那里盯着新闻墙,总想着那些国计民生的大新闻,不屑去采访市井绯闻,也放不下身段去和酒徒、赌棍、歌女、老鸨们打成一片,从他们那里套线索,探消息……你这样的我见多了,高不成低不就!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把书读到底,去做学者教授。既然来我这里,就别端着那副臭架子。”
潘曼丽的话说得很难听,让张塞无地自容。不过他知道潘曼丽说的道理并没有错,光从新闻墙上汲取线索——也就是媒体术语里说的“线上”——是不够的,还需要去积累广泛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媒体术语里说的“线下”,只有线上线下相结合,才能够成就一个好的娱乐采记。
“我……也没有只看新闻墙。”张塞试图表达对潘曼丽的认同,“我也很努力地去月柳街积累人脉的……”
月柳街,是姑苏城南一条歌苑妓馆扎堆的繁华街道,在整个苏浙地区都极有名。
潘曼丽却看成是张塞试图辩解,讥讽道,“是吗?你去过几次月柳街?你知道‘流花陌’在哪里吗?你去过隐市吗?”
张塞哑口无言。他听说过箫音馆,听说过拢翠阁,却还真没听说过这些地方。
“你以为在月柳街上来回走两圈就算去过了?”潘曼丽冷笑,“好好去问问吧,该塞钱的塞钱,该请吃饭的请吃饭。三天之后,把丁香月湖滩裙的独家报道放到我桌上,否则就去《姑苏道德导报》找工作吧……”
潘曼丽的眼睛里放出慑人的光芒。整个报社的人都知道,潘曼丽特别喜欢解雇人,别人失去生计的痛苦绝望仿佛可以带给她精神上的满足。
“是,潘编审……我会努力的。”张塞说道。他向一脸冰冷的潘曼丽行了个礼,转身开门离去。
张塞走出报社,来到喧闹的平安坊上,头顶上许多只新闻信鸽“扑扑”地飞过,在报社大楼和这座繁华都市的角角落落间穿梭。身穿精纺衣料的男女从丐帮、唐门、海升平等豪华府邸里进出,在青石的街道上匆匆往来。
张塞汇入人流中,回想起刚才的一幕,突然由衷地感到屈辱。
读了这么多年书,满腹经纶,一腔求学论道的志向,到头来却沦落到在一个浅薄粗暴的女人手下以打听艺伎绯闻的方式谋生,真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黄毓教授还活着,这些本来都不会发生。
张塞应该可以在今年夏初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然后留在燕子坞,或者去少林、武当的武学历史系做一名助讲,从事他喜爱并且擅长的历史研究。
可是黄毓教授已经不在了,这个江湖从半年前开始,也一去不回地发生了改变。
燕子坞武术学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已经停顿了下来。校长慕容迟去世,武学理论系主任杨冰川教授北上帝京城参加朝武联会。大部分的老师和学生仍在康复之中,少数中毒较轻或没有中毒的四年级生都放弃了等待学位,立即开始工作。新生和第二、三年的学生则都申请了休学,由父母接回。偌大一所千年武校已经名存实亡。
少林和武当更是遭受了重创,几乎全军覆没。少室山和武当山仍然处在军队的严密封锁下,禁止任何人进出,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少林方丈,达摩堂、戒律院首座,武当掌门、三真三清这些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前辈们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两校的学生有多少幸存下来。
张塞不敢暴露自己燕子坞博士备选的身份,因为这意味着麻烦和潜在的危险,他选择用他原先泰安武校的学士学历加上几篇文章去三大传媒应聘,却连个面谈的机会都没有得到。他不得已只能将履历发往姑苏城的几家娱乐报刊,总算收到了一些回复,其中《武林传奇》因为张塞过去曾用“土弓”的笔名在上面发过一篇不错的稿件,给的薪酬最高,张塞就接受了。
和尊严相比,谋生更加重要,因为他还有一些重要的责任要去担当和完成。
张塞沿着平安坊径直朝南走去,“仙寿堂”门口停着许多豪华马车,车夫们看到张塞走过来,都隔着街一齐冲他兜生意。张塞朝他们摆手,这些带绫罗华盖的楠木大马车都十分昂贵,一般都只有附近商铺里比较体面的职员和伙计才叫得起。
张塞向南一连走出去七八条街,平安坊的两边仍然是商铺林立,熙熙攘攘。
姑苏城实在是太繁华了。原本就是江南重镇,历史名城,四十多年前扬州发生惨案后,那里幸存下来的商贾巨富和工行盐市又全都迁到了这里,于是地价、物价飙涨,内城的人被挤到了外城,外城的人被挤到了乡村,整个城市的规模向外扩了整整一圈。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时不时可以看到几个穿着官服带着刀剑的捕快。他们在几个重要的路口间来回巡逻,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就会叫他们停下来检查身份牌和手里的包裹。后街里弄的墙上也贴满了被风雨浸渍后的“百毒不侵丸”、“蓝实解毒冲剂”和“重阳呼吸法速成”的小广告。
张塞转向东面又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集市跟前。姑苏人管这里叫“富仁坊集”,既有肉铺菜场,又有牲**易市场,还有一个马车租赁中心。
张塞直接去了租赁中心,押了十两银子租了一辆带油布篷的双人骡车。
他要去接一个人,而这个人指定要他租一辆两座、有篷且背后带行李厢的车子。
张塞小时候在泰安乡下生活的时候就赶过驴车,他驾轻就熟地提缰绳一吆喝,那头骡子立刻顺从地跑了起来。
张塞驾车三转五拐,来到宽阔的三元坊上。朝东行了半里地,街道的左前方出现了一幢古木苍郁的大院子,透过高高的围墙,仍可以看到里面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的尖顶。
张塞和那人正是约好了在此汇合。
三元坊是一条车来车往的繁忙大道,可是那座大宅院的周围却行人稀少,两扇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官府的封条。两个懒散的衙役拿着水火棍在门前值岗。头顶上一块大牌匾略有些歪斜,积满了蛛灰,匾上的四个字却仍清晰可辨,乃是“安护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