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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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塞在等待的时候将自己蜷缩在骡车的座位上,这样可以让他整个身体都没入路边一棵大树投下的阴影里。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给他带来一种安慰,好像这片荫泽可以将他从无奈的现实世界里暂时庇护起来。

他知道自己很难在三天之内写出一篇让潘曼丽满意的丁香月报道。张塞学历史出身,所擅长的是搜集史料、梳理逻辑、然后撰写深度分析。争分夺秒地去打听一个歌女的服饰,绝不是他的强项。

想到马上将要被解雇,失去生活的来源,张塞就感到胸口压抑的痛楚。他并不特别担忧自己,贫穷从小就与他如影随形,他所害怕的,是因此而无法承担别的一些职责……

他就这样蜷缩着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后,突然从“安护镖局”北面的方向传来了许多人急促的呼喝。这么大的动静听上去决不是普通街头的争执,似乎像失火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

约定的时间已到,张塞不知道是应该等在原地,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他刚从左边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感到骡车微微一震。他转回头,一个裹着麻布长袍,戴着大圆斗笠的瘦长之人灵巧地从右边滑进车里,打开后面的行李厢盖板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人合上盖板之前急促地对张塞说道,“快赶车,往南出盘门!”

张塞在恍惚中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他虽然没有看清来人的面目却认出了声音,于是慌乱地挥手朝骡背上甩了一鞭。骡车启动,橐橐地沿着三元坊朝南驶去。过不多久便有十四、五匹快马追了上来,夹着路上每一辆车子盘查询问。

很快他们就拦住了张塞的骡车,两个表情严肃的官差一左一右撩开篷帘,朝里扫了一眼,然后大声说道,“证件!”

张塞看那两个官差都着黑黄色制服,胸口绣着“苏浙”两字,便知道他们是苏浙省的缉尉。安护镖局事件发生后,苏浙缉尉营和斜塘的城安军都介入了姑苏城的城防。除了普通的偷盗凶杀案子仍由姑苏巡捕负责,其余凡是涉及城市安全的事件,一律由这两个部门追究。

张塞从腰间摸出采记的身份牌,缉尉仔细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看到一个穿黑袍子的男人跑过去了吗?”

“没有。”张塞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缉尉们把身份牌还给张塞,准备放下帘子去查下一辆车,但这时一匹高大精瘦的白马突然从后面疾驰而至,马上蹬坐着一个一身白袍、方脸暴眼的武官,一看就善于骑射,久经阵仗。

张塞只偷偷瞥了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叫方烈,是苏浙府著名的四大府监之一。传说四大府监的武功全都高深莫测,他们都直接受命于新任苏浙巡抚侯瑞侯大人。

方烈一到,两个缉尉都停下来等他示下。

“就你一个人吗?”方烈狐疑地看着张塞,他的目光扫过明显过于宽敞的两座车厢,落到后面的行李柜上。

“就只有……我一个。”张塞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方烈怀疑的神情变得更重。

“哦……对了,我刚才倒是看到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往那边鬼鬼祟祟跑了。”张塞运用他仅有的一点急智,胡乱往左后方一指。

“的确戴着斗笠!”两个缉尉确认。

方烈立刻朝周围的缉尉呼喝了几句命令,拨转白马,顺着张塞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张塞等他们走远,狠狠朝那头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的牲口背上抽了两鞭,骡子卖力地蹬开四蹄,可是因为车上多了个人,速度并没怎么加快。好在没有更多的缉尉追来,待他来到南边的陆城门“盘门”时,两扇大门依然敞开着。

和平时一样,盘门的四条通道有三条用来进城,只有一条用来出城。但是出城的道路通行得很快,而进城的那三条道却都排着有半里长的队伍。每一个行人每一辆马车都要接受非常仔细的检查。

姑苏城现在常说的一个笑话是,运一袋面粉进城比偷运皇上的玉玺还要难。

为了防止空气传播的大规模伤害性毒药入城,守城的军士对密封起来的粉状物检查得格外仔细。据说药督府还专门拨给姑苏城十几条受过特训的官犬,配置在水、陆八个城门口,用来闻嗅可疑的毒药成分。

张塞看到出城的车流很顺畅,心中大喜,却突然看到斜前方的天空掠过一只毛色纯白的信鸽,直向城头的一个瞭望塔飞去。在姑苏成的天空看到信鸽并不稀奇,但是毛色如此纯白的信鸽显然是一只官鸽,张塞马上预感到了麻烦,果然不一会儿,城楼里就涌出来一队城安军,拦住出城的车辆开始仔细检查起来。

张塞忙使劲一拉缰绳,骡车在城门前最后一条小巷拐了个急弯。

那是一条狭窄的碎石路,骡车从大路的石板道上疾驰而入,顿时剧烈地颠簸起来。行李厢里发出一声轻叫,过了一会儿,盖板打开,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修长女生轻盈地钻出来。她迅速前后观察了两眼,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张塞身旁。

“这是怎么回事?”张塞惊惶地问。

“没什么。”女生若无其事地回答,“前面左转吧,哎哟,这路真是的……”

“没什么?”张塞急了,“刚才有好多苏浙缉尉呢,城门都戒严了,那是在抓你吗?”

“好像是的吧。”女生表情淡然,像是在讨论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个女生就是和张塞约了见面的人,名叫谢雪莹,毕业于五岳恒山剑校,现在是《江湖周刊》的采记。她比张塞小两岁,但已经工作了一年多。

“所以你才特意叫我租一辆带行李厢的马车?”张塞顿时恼了。

他是一个多月前遇到谢雪莹的,当时她也在查访姑苏城连环人口失踪案,虽然相识不久,但这位同行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却让他无法忘记。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成为谢雪莹精心设计的脱身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哼,你也记得是让你准备一辆马车!”谢雪莹把重音放在“马”字上,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她鹅蛋脸形,小巧的鼻翼和嘴巴,眼睛里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历练。

“你听出来刚才那人是谁了吗?”张塞提高了声音问道,他被谢雪莹这种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态度激怒了,“那是四大府监之一的方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如果刚才他打开行李厢检查怎么办?我也会被牵连进去的!到时候叫我怎么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这本来就算是同谋。”谢雪莹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

张塞不敢相信谢雪莹居然压根就没有替他的安危考虑过,他正要发作,谢雪莹却突然把食指按在唇上,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追上来了……你刚才弯拐是没错的,不过就是太急了,人家一看就会起疑。”

张塞屏息静听,果然听到身后隐隐有马蹄声接近。

“那……那怎么办?”他一阵慌乱,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往骡子身上落下去。

“你怕什么!”谢雪莹拦住他,“在那边停一下……”

“停下来?”张塞惊惧交加,不知道谢雪莹究竟想干什么。

“快一点,就是那里!”谢雪莹催促道。

张塞不情愿地将车子在巷口停下。谢雪莹从行李厢里拿出麻布长袍和斗笠,仔细地塞到一堆垃圾下面。

“好了,现在被拦下来也找不到证据了。”她说道,“接下来你遇到路口就先右转,下一个路口再左转,就这样走‘之’字形,只要他们看不到你,就只能散开来慢慢搜查……”

张塞不得不佩服谢雪莹遇事的镇定,他依言驾驭着骡车在岔道纵横的狭窄小巷里左右迂回前行,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果然缓了下来。可是不一会儿,空中又掠过一只白鸽,朝着前方飞去。

张塞知道这一定是去通知前方的官兵设卡拦截,心里焦急,却见谢雪莹探身从路上捡起两枚石子,就要发出去。张塞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丢开缰绳,去拉谢雪莹的手臂。

骡子失去控制,往斜里歪跑了几步,正好遇着个大坑,车子狠狠颠了一下。

谢雪莹已无法瞄准,眼看着白鸽消失在射程外。

“射杀传讯的官鸽可是重罪!”张塞余悸未消地说,“要坐五年牢的。”

“你以为现在被逮住,就不会坐牢了吗!”谢雪莹满脸恼怒地瞪着他呵斥道,“现在前边官兵已得了讯息,必然四处围堵我们,你就等着被逮吧!”

张塞一听,知道自己慌乱中干了傻事,后悔却又不知如何补救,“那……我们怎么办呀?”

谢雪莹看张塞的样子是真心着急绝望,颇觉解恨,她朝右边一指道,“快从那条巷子拐进去。”

张塞此时已经完全六神无主,狠命揽住缰绳,依言拐入右手边一条幽暗的巷子。

“前边是什么地方?”张塞紧张地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

谢雪莹显得胸有成竹,但是张塞总觉得她神情里憋着一股顽皮促狭,像是预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

骡车在黑巷子里快速前行,过了片刻,眼前突然开朗。

张塞吓得惊叫起来,巷子的尽头,竟然是一条泛着污迹,发臭的小河。他手忙脚乱地去拉缰绳想停住骡车,但是谢雪莹已经抓住他的后领一提,两人凌空而起,稳稳落在了旁边的土路上。

老迈的骡子看到前方路尽,也本能地想停下脚步,但是后面车厢的惯性巨大,在它屁股上狠狠一撞,推着它一起翻入河里。可怜的牲口拼命挣扎,但是很快和车厢一起陷入了河滩的淤泥里,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踪影。

张塞站在那里几乎要哭出来,“我交了十两银子的押金的!”

谢雪莹见张塞到了这种时候还婆婆妈妈地担心押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破骡车特征这么明显,不处理掉,我们怎么逃得出去!”

张塞呆呆地朝着小河的水面望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转过头来严肃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溜进安护镖局去了?”

谢雪莹并不回答他,而是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然后选择沿着小河朝西走。

“你胆子实在太大了!”张塞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上去,“‘未央宫禁令’你是知道的,武林现在已经无权调查安护镖局事件了。”

“江武府半年来对安护镖局事件的调查,你满意吗?”谢雪莹头也不回地问。

张塞当然一直在关注和安护镖局有关的新闻,知道江武府虽然声称把全国各地的安护镖局都翻了个底朝天,并坚持不懈地追捕余党,至今已经抓捕了几百号人,但事实上这些抓捕的人里连镇坛级别的都没有几个。镖局总镖头崔敏虬至今逍遥法外,四大分局的掌旗,除了东南分局的江灏远死在曼陀山庄,其他三个也都不知所踪。安护镖局如何能够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迅速崛起,为何能够得到神迷散这样的毒药,江武府也都没有提供满意的解释。

“你觉得这样正常吗?”谢雪莹又问。

张塞无法反驳。他很清楚这不正常。

轩辕朝很可能是中原历史上在部府设置,吏控体系,政务流程上最进步的一个朝代,太祖先皇亲自设立的江武府更是极大增进了朝廷和武林之间的联系,并通过给予武林尊严和自由,激励了武林的自律和透明,反而消除了大量游走在律法边缘的灰色地带。

可是江武府倾全国之力耗费了半年时间去追查一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机构,却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像样的进展。这绝对不正常,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武林日报》一位资深主编曾经写了一篇在江湖广为流传的分析安护镖局调查的文章,最后结尾的一句话就是:江武府追查安护镖局事件所表现出来的无能,低效,遮遮掩掩,比安护镖局摧毁少林武当,劫持峨眉燕子坞师生的恶行更让江湖感到深深的担忧。

这句话可以说概括了许多武林有识之士的观点。可是不知为什么,后来这样的文章,这样的声音也渐渐少了。

“江武府既然不能查个水落石出,我们武校生就应当站出来,这不仅是《华山备忘录》赋予我们的权利,也是备忘录精神召唤我们必须承担的义务!”谢雪莹虽然声音不响,却说得慷慨激昂。

张塞一边在河滩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跟紧了谢雪莹一边摇头,“朝廷颁布‘未央宫禁令’,就是用来制约《备忘录》的!这半年来以少林武当燕子坞为首的武校毕业生在各地私自调查,公开扬言要复仇,鱼龙混杂的小帮派趁机兴风作浪,已经闹出了一千多条人命……”

“《华山备忘录》是太祖轩辕和武校会盟签下的神圣约定,朝廷单方面是制约不了的。”谢雪莹不屑地说道,“当年华山上太祖轩辕和各门各派掌门立下重誓,只有朝廷和少林、武当、燕子坞、五岳华山剑校一致同意,才能对《备忘录》进行修改。”

“这我当然知道,但‘未央宫禁令’旨在维护武林和世俗世界的正常秩序,也没什么不对的。”

“怎么能因为一些小帮派的趁机捣乱,死了几个人,就放弃大是大非呢?少林、武当那么多老师和同学难道都白死了吗?苏浙府一直控制着安护镖局东南分号却不透露任何进展,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所行动?”

张塞看着谢雪莹这种无所顾忌的样子,心中涌起担忧。

谢雪莹毫无疑问是一名优秀的采记,她人本就聪敏,加上武校毕业,会恒山剑法,就更加有恃无恐。但张塞偏偏是安护镖局事件的主要经历者,他深知谢雪莹低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危险程度。

“那……你刚才找到什么了吗?”

“我找到了有用的东西。”谢雪莹终于停下脚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不过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张塞看着她,很想对她说“你可以不告诉我,但倘若真有什么关键线索,千万要告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样万一你出了事,这条线索还不至于会断掉”。

当然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看着谢雪莹那胸有成竹的表情。她如果不是成天扎起头发穿着裤装一副男生打扮的话,大概勉强算得上是个美女,有着武校女子修长的身段和姑苏姑娘特有的白皙皮肤,张塞实在不想去想象她遭遇不测的画面。

“我也不要知道。”张塞说,“你坚持要调查安护镖局我阻止不了你,只求你下次干这种危险的事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去坐牢,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谢雪莹的情绪原本已经没有那么慷慨激昂了,可是听到张塞说出“安安稳稳”四个字,顿时又恼怒起来。她停下脚步,转回身瞪视着张塞。

“张塞,你好天真!你真的以为接下来还有安安稳稳的日子吗?”她说,“少林、武当、燕子坞三大名校在一夜之间都毁灭了。斜塘江武营郭鹏统领神秘死亡,丁向臣投靠魔教,何都督引咎辞职,苏浙府卞大人也被调走,整个姑苏城只剩下叶太守独自支撑,可是城中大小事务他也说了不算了。帝京城那边每天都捎过来‘朝武联会’的负面消息,‘三山堂’的势力重返姑苏城,三个月来城里犯罪率上升了十倍,不断地有人失踪,连官敕‘贞妇’也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绑架……你觉得这像是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张塞低下头,没有去争辩。谢雪莹说的这些事实,张塞知道得跟她一样清楚。事实上,张塞还比她知道更多、更加可怕、甚至是超越常人想象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可能表现出谢雪莹那样的无畏。真正的暴风雨很快就会到来,他只奢求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他可以在汪洋中找到一片小小的孤舟躲避——如果到时候还存在这样一片孤舟的话。

谢雪莹见张塞不说话,以为他自觉理亏,便缓和了语气说道,“那东西你还要不要了?”

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信封。

张塞一看才想起这是他今天来找谢雪莹的主要原因,连忙伸手去接,谢雪莹故意促狭地缩了缩手才把信封递过去。张塞抽出里面厚厚一叠纸略微看了一眼就又放了回去,这正是他几天前拜托谢雪莹帮忙要找的东西。

谢雪莹观察着张塞慎重的动作,问道,“这些可都不是普通人,全是朝廷高官和大帮派大行会里的骨干,要搜集他们的信息可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武林传奇》难道不是应该去研究丁香月,杜如烟她们的履历才对吗?”

张塞听出了谢雪莹的怀疑,淡淡地回答道,“我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两人继续沿河走了一段,转入了一片低矮破旧的屋舍群落。张塞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一番七拐八弯后,谢雪莹突然向他招招手,然后领着他翻入了一个院子。张塞不知道谢雪莹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浑身紧张。好在院落和房屋里都没有人,谢雪莹熟门熟路地从后院穿到前门。

张塞跟着谢雪莹走出前门,发现竟已然来到了城南的闹市。

城南远没有平安坊、观前街那么考究精致,但是热闹的程度却大抵相若。街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酒馆商家,里面客来客往,还有许多茶农鱼贩在路边摆着大小摊头。

张塞注意到所有街口都被一队队的缉尉营军士把守着,凡是从北面东面过来的人都要被严格搜身。不一会儿,大队人马从北面东面追来,散入街市里四处查看。

张塞吓得连连后退,却被谢雪莹一把揪住。

“你放心吧,看到过你脸的人是苏浙府缉尉营,发现骡车转向的是斜塘城安军,两边的信息互通没那么高效。现在骡车已经毁去,我也换了装扮,不会有人怀疑我们的。”谢雪莹说着拉住张塞的手,一边假装在选看摊贩手里的发簪,一边朝前走。

张塞原本就紧张得要命,突然被谢雪莹温热的手拉住,头脑更是一晕。但正如谢雪莹所说,无论是缉尉营还是城安军,都无法从这两个俨然是一对情侣的人身上看出可疑之处。他们顺利地混入人流,远离了缉尉营官军的视线。

谢雪莹甫一脱险,就立刻像甩掉什么晦气之物一样甩开张塞的手,“你看,这不是没事嘛,就你这点心理素质,以后再不敢叫你来帮忙了。”

“那我就谢天谢地啦!”张塞忙对谢雪莹作了个揖。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突然觉得有些惆怅。他已经拿到了此行要取的东西,却也意味着今后没了再去找谢雪莹的理由。

谢雪莹没理会他。她望着两边的街景,脸上突然有些许忧郁。

“听我妈讲,她小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开放的小园林。”谢雪莹说,“后来越来越多的有钱人从江南江北搬来姑苏城,把许多本地人都挤到了城外,唉,姑苏城原本是一个多么清隽的地方,现在变得如此拥挤嘈杂!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但是现在已经有些不喜欢了。”

张塞看着谢雪莹,她脸上真挚地流露出一个姑苏女孩对自己家乡的爱恨交织。他想了想,出言安慰道,“可是那么多财富汇聚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姑苏城这些年路面的铺设,排水浚污的设施都改善了许多吧?到处都有商铺集市,酒肉蔬果的种类是从前的好几倍,生活也比以前方便了不少呢。一座如此繁华的都市,你不能光看到醉生梦死,也要看到生生不息。观前街的戏院里每天都写出那么多新的诗词曲赋,‘新汉风气’,‘后宋思潮’都是在姑苏城兴起的吧?剑舞这样风靡整个中原的表演形式是在姑苏城诞生的吧?这些都会在轩辕文化史上留存下来。还有那些最新的楼宇设计、起居摆设和衣帽样式,江南江北的女孩子春天裁新衣服之前,都会先问问姑苏女子们今年流行什么吧……”

张塞说到这里突然“哎哟”一拍大腿,“差点忘了,我还要去采访丁香月春季新款湖滩裙呢。”

谢雪莹听张塞提到丁香月,自然更加来气,“你也好意思说,你们这些娱乐报纸,一味迎合市井心态,整天散播绯闻闲话的恶趣味,你看如今姑苏城里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无聊奢靡,人们也越来越沉迷在物质享受中,难以自拔,安护事件的血海深仇,除了武校生外,有几个普通百姓还记得?江武府的办案不利,遮遮掩掩,那么多报刊总共又花了多少版面去追究?对于世俗世界来说,少林达摩堂首座的生死,还不如丁香月的绯闻情史来得更引人关注……”

张塞笑了,“我知道谢大采记看不起我们这种娱乐小报已经很久啦!”

“我是说真的!”谢雪莹皱起眉头,“我真的很担心,有一天武林会变成多余,江湖的生活方式和侠义精神会慢慢消失,被世俗和享乐所取代……”

张塞不知道谢雪莹是被什么触动,突然认真了起来。他作为研究江湖历史的专业人士,在这上面的见解其实要深刻得多,他准备了一年多的关于侠文化的起源、兴盛和衰亡的博士论文里有一节就专门论述“江湖的近世俗化和去侠义化”。

“你不用担心,就算江湖真有终结的一天,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你我都看不到。”张塞说道,“世俗世界随着物质生活的发展和物欲的膨胀会排斥江湖,却终究又离不开江湖……”

“离不开吗?”谢雪莹有些怀疑地看着张塞。

“嗯,因为当江湖衰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邪恶和暴政就会有可趁之机,将维系平稳安逸生活的秩序打破,人们便会从纸醉金迷中惊醒,重新认识到武林和侠义精神的价值,江湖于是又逐渐在黑暗里重生,迎来新的黄金时代……如果你读了足够多的武林史书的话,你会发现世俗世界和江湖一直就是这样在对立和依存中经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谢雪莹的眼光停留在张塞脸上,像是在思考他话中的道理。其实从她第一次碰到这个瘦长的男生,就隐隐感觉到他并非如自己刻意宣称的那样只是一个想明哲保身的小市民。他明显受过极良好的教育,常常能在不经意间说出许多鞭辟入里的见解来。只不过更多的时候他选择把自己锁在犹疑和冷漠中,就好像过去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心口上一直压着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我不信你说的话!”谢雪莹摇摇头,“那你就躲在家里等着下一个轮回到来吧。”

谢雪莹说完一转身,快速走出几步,消失在了穿梭来往的人流中。

张塞望着谢雪莹消失的背影,心中有些不舍。但他立刻又提醒自己,和谢雪莹这样一个冲动而胆大,执着又爱冒险的女孩子不再见面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命运已经让他卷入了漩涡的中心,稍有不慎,就会掀起千重风浪。他唯有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让自己暂时在这风浪的中心保持微妙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