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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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张塞一直提心吊胆地坐在桌前,生怕潘曼丽来追问关于丁香月报道的进展。

昨天和谢雪莹分别后,他先是跑到翠玲珑和乔家宅,试图打探一些丁香月新款裙装的线索,在毫无悬念地一无所获后,他甚至按照潘曼丽的建议去了姑苏城南的烟花之地月柳街,试图进行一番“线下”的摸索。

他在那一片莺歌燕舞灯红酒绿中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找了几个年轻的姑娘搭讪,还请其中一位喝了一碗茶,送了点小礼物,虽然颇增加了一些之前闻所未闻的“常识”和“见闻”,可是有关丁香月这种紧俏人物的消息,所获却非常有限——社会关系、线下资源,毕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幸好潘曼丽中午外出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整个报社很空,连三楼那两个老资格采记也不见了踪影。姚贞妇被掳走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时辰,可是正如张塞猜测的那样,绑匪并没有提出任何赎金的要求。

张塞左右看看无人,便拉开抽屉,拿出谢雪莹昨天给他的那个大信封,取出里面厚厚的纸张。然后他又取出另外几个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簿,这一堆资料合在一起,详细地记录着大约五百多个人的生平履历信息。这些人都是当今朝廷和地方各省的重要官员,以及大地主、大财团、大帮会、大工坊的首脑和骨干人物。

《武林传奇》的新闻分拣系统在传递消息的速度上天下无双,但是这套系统投入使用还不到十年,因此说到信息的齐全和归类,还是远远比不上《江湖周刊》、《武林日报》这些历史悠久的期刊的数据库。过去半年里,张塞花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才从各个渠道把这些资料凑齐。

张塞拿出几张空白的纸,用墨笔在纸上列了几个方格,开始梳理这些人的年龄、学历、仕途和在各地任职的时间。五百多人是很大的一组信息,但是和华山剑宗气宗那笔糊涂账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张塞作为准史学博士,对这些事当然驾轻就熟,两个时辰不到,他就已经把五百多人都过完了。

张塞看着整理好的结果,发觉情况比他猜想的还要糟糕。如果和新闻墙上隐隐连结起来的线索相印证,那么张塞几乎可以肯定,姑苏城,乃至整个江湖正处在难以想象的危险之中。

然后他苦笑着“嘿”了一声,把那几张白纸都揉成了一团——他早就已经下了决心,不介入到这些复杂而危险的事情当中去。

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因为他完全不具备应付这些事的能力。

黄毓教授在琴韵小筑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几件事他都办得很糟糕。他几乎丢失了黄教授牺牲生命才制成的解毒催化剂,而为了弥补这个过失,他又险些导致王素落入韩家宁的手里。他没有勇气按照黄教授的意愿去杀死周远,却也亲手毁掉了他和周远之间的友谊……

换成了别的任何人,大概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差吧。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远离江湖的纷争,保证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整理、分析和记录历史,完成《武林史》的当代卷,让黄教授毕生的心血能以完整的面目在江湖上流传下去。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情了。

张塞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上楼下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呼,报社里剩下的采记全都稀里哗啦围拢到新闻墙的跟前。

张塞也放下手中的墨笔,站起身来,看到新闻墙中间的一块刚翻过来的木牌上赫然写着:姑苏官敕“廉德”郭本愚被掳。

周围的木牌也迅速开始转动:

两名蒙面黑衣人身后突袭,疑为姚贞妇之劫匪再次作案。

姑苏巡捕护卫台紧急赶往孝子、忠义住所护卫

郭妻贾氏急火攻心,昏迷不醒。

……

终于开始了!张塞颓然跌坐到椅子上。

姑苏城一共有“忠孝贞廉”四位官敕的道德楷模,分别是“忠义”廖磊、“孝子”朱仕显、“贞妇”姚氏和“廉德”郭本愚。两天之内,其中的两人已经在朗朗乾坤下被掳走了。

张塞不知道绑架对象为什么从菜场农工和勾栏女子突然升级为了姑苏名人,但是他非常肯定,这新的一系列事件不仅没有结束,甚至还只是刚刚开始。

果然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新闻墙上的几十块木牌再次像发了疯一样地转动起来。

这一次,墙最中心的木牌上显示的新闻线索赫然是“朱孝子廖忠义双双被掳,姑苏城四楷模尽数失踪”!

旁边的木牌都是关于现场姑苏巡捕护卫台的死伤情况,还有实施绑架的黑衣人的武功分析。如果说姚贞妇和郭本愚是被突袭,那么孝子和忠义则是在姑苏巡捕护卫台的严密守护下被强行掳走的。从目击者的描述来看,护卫台巡捕完全不是黑衣人的对手,死伤惨重。

各路的线索继续传来,其中终于有一些开始把这次的绑架案和几个月前的妓女杂工失踪案的一些特征联系起来。

张塞苦笑着叹了口气,如果他当时的选题没有被否决,那么现在早就已经写出了好几篇有价值的深度报道,不仅远远走在《姑苏晚报》那些竞争对手的前面,甚至可以超越《武林日报》、《江湖周刊》这些一线的媒体。

可是现在他的任务却是要搜肠刮肚地凑出一篇丁香月新款服饰的报道。如果再过两天无法完成,他就会惨遭解雇,失去生计。

二楼三楼的几个高级编审看到剩下的采记已然不多,开始狂乱地调度美工、司编、排版师甚至搬运杂工领了线索出去采访。他们的脸上虽然都有打了鸡血般的兴奋,但却也有掩饰不了的惶恐不安。

两天不到,忠、孝、贞、廉四大道德楷模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绑架,事情恶化的速度让报社的采访力量都跟不上,这样的状况,自安护镖局劫持燕子坞以来就再没有出现过。

张塞不敢继续留下来研究那些材料,他披上衣服,随着一群刚报完选题的同事一起走出了报社。

头顶的信鸽比以往更密集地穿梭往来,街头站着许多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有的已经从小道消息听说了发生的事情,有的则即将从各大报社发布的号外里得到官方的消息确认。

张塞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过去,感到这座城市的上空已经布满了乌云。待到夕阳西下,张塞已经在平安坊兜了一大圈,来到了太监弄最繁华的那一段。

弄堂的灯笼烛火已经纷纷点起,把街面照得透亮。两旁高高低低的各色招牌令人眼花缭乱,上面写着诸如“饕餮馆”,“珍馐斋”,“龙肝凤髓”那样华丽的店名,许多店家门口都站着穿着时尚的年轻姑娘,端着笑脸,拿着精美的菜单揽客。

张塞径直走进了一家叫做“林记”的饭馆。和两旁豪奢的酒店相比,这家店的门面颇小,门口没有揽客的姑娘,也看不到进出的食客。走进门,是一个狭小的前厅,白墙前有一个小小的桌台,两旁放着几盘朴素的盆栽。

桌台后面立着一个高挑的少女,穿着黑底粉绣的裙装,式样古典保守,可是这少女的容姿却比那些在大街上揽客的女子们高出不知几倍。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请问是否有订座?”少女吐字清楚,语音动听。

“我叫张塞,是周云松周公子订的席位。”

少女在眼前的一本名册上快速检视了一眼立刻说,“张公子,欢迎光临林记,周公子订的是‘疏影阁’,这边请。”

少女纤手一指,她身后一扇小门立刻开了,一位穿着银底红绣裙装同样美丽的少女走出来朝张塞盈盈一福。

“请问公子带兵器了吗?”

张塞摇摇头,随着这个少女走进门里,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这门后,竟有着比前厅大好几十倍的空间。挑空的中庭里假山流瀑,石桥溪泉,搭建得气派又雅致,左右是金装彩绘的两条回廊,一眼竟望不到头。

张塞随着少女在游廊里转了一个弯,从一条楼梯上到二楼,那上面是一间间雕梁画栋的堂屋,门上分别刻着“珠润”、“暗香”这样的名字,从墙的装饰到门的缀边,无不体现出奢华的品位。

张塞如果不是之前来过一次,必是要张大了嘴巴惊叹一番的。这家林记酒馆乃是姑苏城最有名的饭馆之一,之所以门面上异常清冷,是因为这家饭馆只接受姑苏城里有武林世家身份的客人的预定。

少女将张塞领到“疏影”,打开门,引他进入门厅,然后帮他脱下外套,挂到雕着生肖兽头的衣架上。张塞在一个金色的盆内洗了手,用少女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又拿起旁边的茶盅漱了口。张塞几个月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些程序,都是领位的少女耐心地指导他一样样的完成。

里面的正堂金碧辉煌,一张黑色楠木八仙桌摆在正中,周云松正一个人坐在那里紧皱着眉头看着《武林日报》的增刊,上面正是关于姚贞妇、朱孝子和廖忠义全被掳走的报道。

周云松穿着一件白色的斜襟内衫,仍是和读书时一般的俊朗潇洒。他看到张塞马上站起来和他见了礼。少女拉开周云松旁边的椅子侍候张塞坐下,替他斟上一盅开胃香茶以后又朝周云松投去请示的目光。

“暂时不需要什么了,小香。”周云松冲她摆一摆手。

那个叫小香的少女立刻施礼,缓缓地退出房去。

张塞对于这种过于雅致的场所仍不是太适应,他左右扭动几下开口道,“云松,我只是把东西给你们送来,饭就不吃了。”

“学长不必客气。”周云松忙说,“你难得过来,就多待一会儿,和大家叙叙旧吧。”

周云松坐回椅子上,指着手中的报纸,“学长,这事真是诡异,忠孝贞廉是姑苏名人,却并不富有,冒那么大险,成为众矢之的,却未见得能勒索多少赎金……”

张塞摇摇头,“这事恐怕不是冲着赎金来的。”

他把自己通过“新闻墙”看到的一系列人口失踪案略略和周云松说了说。

周云松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那些下层人的失踪案,自然大吃一惊。

“绑架了这么多人,却不要赎金,那目的是什么呢?”周云松正待和张塞详细讨论,却听到门厅里传来脚步声,一番洗漱的声音之后,章大可和季菲两个人走了进来。

张塞起身和他们都比较正式地行了礼,周云松却坐在位子上没有动,显然他们几个人平常一直见面,都已经没有了拘束。

“快给我吧。”季菲和张塞见礼完毕急着向章大可催促。

章大可从怀里拿出一个用花纸包着的盒子递给季菲。后者立即手舞足蹈地接过去。

“又是什么护肤霜露吗?”周云松问。

“嗯,仙寿堂的新产品,用白獭骨髓还有琥珀粉末研磨制成,很名贵的。”季菲说。

“配方是我参与改良的,这个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几种辅料的调配比例。”章大可有些得意地在旁边补充。

张塞的这两个学弟学妹在安护镖局事件以后全都离开了学校,直接开始工作。药理系的“小华佗”章大可进了唐门旗下“仙寿堂”的药研司,刀法系的系花季菲则到“宝生钱庄”就职,他们两个和张塞上班的地方都很近。周云松原来是要直升斗转星移博士的,所以没有找工作,不过他这样的大公子本就无所谓,现在就在父亲的商行里帮着料理一些事物。

几个年轻的伙计端着冷盘跟进来,在桌上摆放起来。

“周大哥你已经都点好菜啦,可要了‘竹笙香鲍’了么?”季菲把护肤霜露收起来以后挨到周云松的另一边坐下。

她看上去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穿着黑色的裤装和带褶子边的白色上衫。和谢雪莹一样,出来工作的女孩如今都流行裤装,只不过谢雪莹是在外面跑的人,那条长裤只求宽松舒适,而季菲这条裤子却裁剪得十分贴身,尽显她优美的身材。相比起半年前的娇生惯养,季菲如今微微开始散发出一个独立工作女孩的成熟气质。

“点啦,知道你喜欢吃。”周云松笑着说。

“哎哟,怎么老是吃这个。”章大可做出受不了的表情,“这个又不是此地的招牌菜,等到了八月,这里的‘橙香蟹’才好吃哪!”

“这不是还没有到八月嘛。”季菲嘟起了嘴。

“俊峰呢?怎么还没到?”章大可这时询问——毛俊峰是燕子坞暗器系的优等生,安护镖局事件中,他们几个一起在“鬼蒿林”经历了生死与共,今晚他也是说好了要过来的。

“哦,他……工作上有些事情耽搁了。”季菲一边说一边偷偷朝章大可挤挤眼睛摇一摇头。

周云松当然敏锐地看到,心中也猜到了原委,恼怒地说,“他又去参加寒山盟的聚会了!”

张塞知道周云松所说的寒山盟聚会指的是“未央宫禁令”禁止武林调查安护镖局事件后,许多依旧不愿放弃的武校毕业生私底下一起秘密讨论并制定向魔教复仇计划的聚会。其中一些武校生的聚会最初在寒山寺附近举行,他们便索性称自己为寒山盟。张塞估计谢雪莹很可能也是此类聚会上的常客,甚至就是寒山盟的成员。

杨冰川教授去帝京城之前特别叮嘱过这几个学生,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朝野两头暗流涌动,武校生任何过激的行为,都可能授人以柄,为人所利用。现在看来,毛俊峰并没有遵从杨教授的告诫。

张塞也注意到剑术系的袁亮没有来,在他印象里袁亮和季菲在学校里时的关系就一直非常亲近。当然张塞没有开口去问,他并不想把娱乐小报采记的职业习惯带到同学聚会上来。

“不等他了。”周云松不悦地拿起筷子,顾自先吃了起来。季菲和章大可见周云松生了气,互相看一眼,也只能默默举起筷子夹菜。

张塞坐在那里,等大家闷头吃了几口冷菜后,打破沉默说道,“你们要的资料我已经都凑齐了。”

他说着把所有收集到的履历信息拿出来递给周云松。

周云松接过这厚厚的纸页翻看了几眼,很快说道,“年份履历都列得真详细啊,学长,这样的东西也只有你们做采记的才搞得到了。”

“不过这材料如此之多,我们该如何梳理呢?”章大可在对面问,“李天道选择记忆种植的对象,可有什么规律么?”

“必然都是日后有可能成为朝廷高官和帮会栋梁的年轻才俊吧。这样一旦记忆被唤醒,魔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大权在握。”周云松回答,“我们需要仔细梳理,找出所有年龄相符的潜在对象。”

“我下午正好有些空闲,就初步研究了一下……”张塞这时说道,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几张团成了球状的纸来。

季菲“扑哧”就在旁边笑了,心想这就是搞学术研究的博士生的风格吧。

张塞难为情地把皱巴巴的纸按平,然后说道,“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五个官员和一百八十三个民间帮会、财团、工坊的骨干。其中一百三十几人在二十九年前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官员,身边有相当严格的保护,所以李天道应该无法轻易接近。另外这七十几人当时官职极低,李天道应该不会注意到他们,剩下的原则上都有可能……”

张塞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间门开的声音,只隔了一瞬,身后就掀来一股劲风,一个健硕的身影已经晃到桌边。

“俊峰你来了。”章大可和季菲一齐道。

进来的这个年轻人正是毛俊峰。他离开学校以后,进了“海升平”工作。“海升平”从以前的“盐帮”演变而来,是一家低调却实力非凡的大帮会,本来以毛俊峰燕子坞暗器系的优秀背景,稍加努力便可很快获得晋升,前途无量,但是这半年来他对升职加薪却完全没有兴趣,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和一帮武校朋友私下调查和追杀安护镖局余党上面。

“你没事吧?”季菲注意到毛俊峰左手的袖子被划开,头脸上都是尘土。

“没事,刚才过来的时候碰到几个三山堂的混混,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一下他们。”毛俊峰满不在乎地说。

周云松不满地看着毛俊峰。能够把他的衣袖划开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刚才一战很可能十分凶险,而不是如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不过周云松看他似乎没有受伤,便也没有去追问。毛俊峰早知道周云松的态度,倒也无所谓,拉开章大可旁边的椅子坐下,狼吞虎咽地夹了几口菜,然后高声叫到,“怎么没有酒啊?小香,给我们拿一壶十里香来!”

周云松不理睬毛俊峰,继续刚才的话题道,“这样的话,大约还剩下三百多人都有可能成为李天道当年记忆移植的目标……”

季菲和章大可对望一眼,表情都有些愁苦,毕竟三百多人仍是很大的一组数据。

“有一些办法可以再缩小些范围。”张塞又说道,“在武林史学界研究光华教的圈子里一直有一个难解之谜,就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一年里奇怪的行踪。那一年里魔教和朝廷进行了许多次重要的会战,可是李天道却既不到前线督战,也不在青冈梁孤鸿岭上坐镇,反而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出现,杀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小人物……没有人搞得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很多史学家都觉得他这种不当的指挥直接导致了魔教的节节败退和最后的覆灭……”

周云松他们听到这里,已经开始明白张塞的意思。

“因为李天道那时候已经知道魔教会覆灭,他也最终会死,所以已经不关心和朝廷会战的胜负了。”周云松说道,“他只是忙着去各地寻找朝廷和帮派行会里最有潜质的年轻人,作为种植记忆的对象。期待着多年以后这些记忆会被唤醒,魔教就可以卷土重来。”

张塞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章大可说道,“那我们只需找来李天道那一年的行程和这些履历做对比,就可以缩小不少范围了。”

“这个……可需要非常详细的史料呢。”季菲说,“可是现在燕子坞的两个图书馆都已经被毁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李天道行踪的资料?”

张塞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没关系,都在我的脑袋里。”

他将头两张皱巴巴的纸页翻过来,一张上面写着一连串的日期和地点,那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所有的行踪,另一张上面则罗列着几十个名字,都用炭笔打了圈,应该都是张塞最后筛选出来的和李天道行程相符合的人。

周云松没想到张塞竟然只用了一个下午就解决了这样的大难题,忙欣喜地将纸页移到面前。

“啊……”季菲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惊恐地叫喊起来。

“是谁?”章大可在桌子对面急切地问。

“是侯大人。”周云松回答。他显然也极为震惊。

这侯瑞侯大人正是几个月前刚调来接替卞大人的新任苏浙巡抚,统辖包括金陵、扬州、姑苏、杭州在内的七十二个市县。苏浙省的府衙便在姑苏城中的凤凰街上,虽然姑苏城日常事物仍由叶太守管理,但是巡抚大人以及他直接控制下的苏浙缉尉营对姑苏城的安全无疑也是极为重要。

“按照时间来说,李天道第一个去的古怪地方就是西番。”张塞说道,“这是所有史学家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西番作为臣属国在剿灭魔教这件事上的立场和朝廷完全一致,根本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可是现在或许有解释了,当时侯大人正好在西番出任督使……”

张塞从材料里抽出侯大人的履历纸,放到桌上。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李天道当年不远万里赶赴西番,很可能就是为了在年轻的侯督使的身上种下某个魔教教徒的记忆。

这时候伙计们端着五个精致的热菜进来,一一摆放到桌上,小香也给毛俊峰拿来了一壶十里香,大家暂时中止了话题,默默地吃起菜来。这些菜每一样都是材质色味俱佳的珍馐,可是周云松他们都已经没有了胃口,只有毛俊峰一脸莫名的兴奋。

等伙计离去后他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说道,“侯大人在名单的第一个,难道你们很吃惊吗?缉尉营的官兵几个月来不去抓捕三山堂那些流氓败类,反而每天稽查武校聚会,没收我们的兵器,扣留了我们十几个同学,照我说,如果侯大人不是魔教的人,那才奇怪哪!”

他在桌子上擂了一拳又说道,“我们现在就应该昭告所有武林人士,号集各校同学,大家冲进苏浙府,把侯大人抓起来,盘问个清楚!”

“你疯了吗!”周云松怒视着毛俊峰,“苏浙府手握重兵,如果侯大人真的变成了魔教中人,你以为他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再说,学长的这份名单,只是说有可能被李天道种植了记忆。倘若侯大人并不是魔教,我们闯进苏浙府去,袭击朝廷命官,便是叛乱的死罪,即使是《华山备忘录》都保护不了我们!”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毛俊峰反问,语气里颇有不服。他在燕子坞读书的时候,凡事都还是比较听周云松的,但安护镖局事件以后,出于对魔教的切齿仇恨和强烈的复仇欲望,让他变得越来越冲动,因为多次意见的不同,两人也早已经生出了嫌隙。

“我们把名单交给叶大人,同时驯雁传书给杨教授,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周云松说。

“叶大人只是姑苏城的太守,官比侯大人小一级,他又能怎样?”毛俊峰显然对这个办法不满意,“杨教授还在和帝京城的官僚们开朝武联会,那些官员连神迷散的事都死不承认,怎么能够指望他们去相信魔教卷土重来的事实?”

周云松瞪着毛俊峰,却没有再说话,因为在这一点上毛俊峰倒没有说错。

半年前鬼蒿林解除封禁的那一晚,周远将量子内力提升到极致,杀死了苏醒于慕容校长身上的魔教教主李天道。杨冰川教授和王素从试剑台上下来将那晚的真相告诉叶大人以及之后赶到的朝政部和江武府官员,但是除了叶大人之外,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毕竟记忆移植和灵魂永生这样的话题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如果不是在鬼蒿林里经历了空间的闭环、时间的倒错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就连周云松他们或许也不会相信。

江武府最后决定对外宣布:慕容校长在试剑台英勇地和魔教新教主周远同归于尽,保卫了燕子坞和整个江湖。

杨教授虽然不赞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和药理系龚一平教授一起押解杨益樵北上帝京城。

杨益樵在燕子坞岛上被灌下真言露后突然自称是魔教早已死去的玉衡坛教使谭志,算是目前记忆移植最直接的证据。但是杨教授去帝京城已经几个月,目前来看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毛俊峰见周云松不说话,索性把纸页从他面前夺了过去。他只看了一眼,便叫起来,“天啊,朝政部的温侍郎,斜塘的华副都督,还有我们海生平的二掌柜,丐帮的金长老……这名单上的每一人现在都手握重权,只要有一个变成魔教,就能在江湖上造成一场灾难!云松,我们难道真的要在这儿坐等吗?”

“坐等,总比鲁莽行事要更好。”周云松低声说。

毛俊峰涨红了脸正要反驳,章大可在一旁插话道,“云松说的不错,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不可莽撞行事,但是我们除了坐等,或许可以想办法去确证名单上的人是否真的被移植了记忆。”

“怎么确证?”季菲马上在旁边问,她显然也并不满足于坐等这个选择。

“龚教授临走前曾跟我说起。”章大可道,“一个人的头脑里如果长期有异体的记忆蛰伏,脑功能必定会发生紊乱。比如慕容校长最近几年一直受脑病的困扰,常常出现奇怪的幻象,所以……”

“太高明啦!”毛俊峰已经听明白了章大可的意思,“我们可以去查名单上的人是否得了奇怪的脑病。如果他们像慕容校长那样经常产生幻象的话,那十有八九就一定被种植记忆了!”

毛俊峰说完看着周云松。周云松想了想,觉得这的确算是件可做之事,便问道,“名单上但凡是住在姑苏城的几位,生了病一般都是到哪家医堂看病,大可你知道吗?”

“不是三元坊的程氏医堂,就是桃花桥的德春堂。”章大可回答,“侯大人、金长老和华都督应该都是在程氏医堂。”

“原来是程太医开的那家。”毛俊峰兴奋地说,“那就简单了,大可你一定很熟吧?”

章大可为难地摇头,“认识是认识,但是程太医和我父亲当年同在朝中时关系其实很不好……程太医虽然医术高明,却是个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钻营的人,我父亲有些看不惯他。再说医堂都有一条基本的规定,就是为病人的病情保密,就算程太医当我是他的世侄,也不会随便透露侯大人的病史的。不过……”

章大可说到这里,朝季菲望了一眼。季菲被他目光触到,顿时红了脸。

周云松和毛俊峰都看出章大可的目光中有深意,也一齐去看季菲。

季菲一脸的不情愿,但是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自己,只能说道,“我二年级时叔父重病,找了程氏医堂出诊,碰巧就遇到了一起来的程太医的儿子程少斌,他后来几次三番约我出去……”

大家都听明白了,原来这程氏医堂的少东家程少斌竟是钟情于季菲。

“程太医只有这一个儿子,以后自然是要把医堂传给他。”章大可又说道,“听说现在已经把大部分问诊事务都交给他了……”

章大可还没有来得及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季菲就红着脸说道,“你们不要让我去见程少斌……我只和他出去吃过一次饭,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最讨厌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宦子弟了!”

周云松和章大可互望一眼,都没再说话。

“就算我去……确认侯大人真的患有脑病,真的变成了魔教,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季菲看看两人为难的样子,又小声说道,“我们可以把记忆消除吗?还是说,我们只能连侯大人也一起消灭?”

章大可显然被问住了,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对于记忆移植的原理,我们基本一无所知。”

季菲从章大可那里得不到答案,却并不显得失望。她微微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转头望向张塞,“学长,你说……周远对记忆种植的原理是不是会有更清楚一点的认识呢?”

众人没有想到季菲会突然提到周远,全都大吃了一惊。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没有再涉及过这个名字。

张塞刚才面对两个学弟的争执,一直置身事外,揉捏着手中的纸团,此刻听到季菲提及周远,表情马上变得僵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也许,他可以帮我们的忙……”季菲说。

“周远现在的情况你们不是不知道,”张塞打断她,“孟婆苓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从我上次诊断的情况来看,周远的经历记忆肯定都已经丧失了。”章大可这时说道,“不过他似乎仍保留着一些人格记忆和知识记忆,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青牛药经》,或许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逆反孟婆苓的药性……”

“绝对不行!”张塞断然地说,“周远是预言里魔教的转生教主,你们难道忘了吗?”

“没有忘,可是……他在试剑台上亲手消灭了李天道,难道学长忘了吗?”季菲有些不满地反驳,“鬼蒿林里如果不是他相救,我们都未必能活着出来。解救参合堂的同学和老师,也全靠是他领会了杨教授的意图,后来更是多亏他把我们大家引到巨阙阁上,才没有被鬼蒿林解除封禁时放出来的洪水冲走……”

“周远成功地唤醒了李天道的记忆,这就足以说明他和李天道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张塞冷冷地说,“这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害怕吗?如果魔教有一天真的卷土重来,你们谁能肯定他会站在哪一边?”

季菲和章大可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叫骆一川的魔教长老在参合堂里救走周远,目的便是把他带到慕容校长面前,而周远的确按照李天道二十九年前计划的那样,将这个魔头的记忆唤醒了。

“就让周远保持现在的状态吧,这样对他,对我们,对整个武林,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塞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帮你们整理出这份名单,是我唯一帮得到你们的地方了。其余的事情,我都无能为力。我晚上还要写稿,就先告辞了,云松,谢谢你请的晚饭。”

他对四人深深行了一礼,又说道,“抱歉了……”

周云松他们也立刻都站了起来。季菲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周云松用眼神制止了她。

“哪里的话,学长,这份名单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整理得出来,这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周云松说,“学长,我到下面帮你叫辆马车。”

“不用不用。”张塞连连摆手,“你们……万事小心,多保重!”

周云松、章大可和季菲还是坚持将张塞送到楼下大门口,帮他叫了一辆马车,并抢着预付了资费。

张塞坐上马车,看着站在路边的这三个学弟学妹,既觉得感慨,又有些感动。他们三人全都出身名门富贵之家,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衣食富足,前程无忧,却仍坚持不懈地去追查那些必定会将他们置于风险之中的事情。这便是他们从千年武校的教育里继承下来的侠义精神吧。只是,在整个武林即将发生巨变的当下,这种侠义精神不知还能存在多久?

周云松三人送走张塞,转回餐馆时,却发现毛俊峰已经穿上外衣走了出来。

“我还有一个聚会要去。”他平淡地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远。

毛俊峰这种疏远的口吻,比冲动或者争辩的样子更让周云松担心,他伸手拦住他,“俊峰,千万不要做任何冲动的事情。”

“一件事算不算冲动,取决于形势的急迫性。”

“形势越是急迫,才越需要冷静!”

“是吗?像你们这样冷静?”毛俊峰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药理系的高材生,却每天研究给贵妇们做高级霜露?刀法系的优等生,每天在钱庄里给富人们理财?燕子坞最大的天才,继承家业,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对不起,我做不到你们这么冷静。”

他说完推开周云松,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灯火闪烁的街道。

周云松气得满脸通红,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目送着毛俊峰的背影消失在太监弄口,心中的气恼转为一阵难过。

燕子坞事件已经过去了半年,七位同学历经劫难虽然坚强地从鬼蒿林里走了出来,但如今周远失去了记忆,王素返回蜀中后就杳无音信,张塞凡事总想置身事外,毛俊峰复仇心切,行事鲁莽,在周远的问题上,季菲、章大可和周云松的意见又颇不相同……每个人都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未经世事,单纯天真的校园学子,都已经一去不回的改变了。

周云松沉浸在难过中,突然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头看到季菲。

“我们去找程少斌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