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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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塞坐着马车驶离姑苏城的闹市,一路向东而去。

姑苏城东边的城门之外,有一片叫“官郎浦”的住宅地,那里有近百幢毗连的屋舍,许多来姑苏城打工寻梦的外乡人都居住在那里,不少各地的会馆也在那里选址,张塞租的房屋就在齐鲁会馆的后面。

张塞进了院子,打开东首的房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擦火点亮了门口的油灯,屋里简单的摆设从黑暗中隐现出来。那是一个大统间,左右两角各摆着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中间靠窗的地方是一张书桌,另外还有几个零散的橱柜。

左边的那张**折射出一个年轻男生的剪影,随着油灯渐渐变亮,他清秀苍白的面容也变得明晰起来。

周远蜷缩着,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微小的汗珠。在他身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是两幅很大的画像。

那是一张一个多月前的《武林传奇》,画像中一位是柔逸飘渺的绝美少女,另一位是气宇轩昂的英武青年,下面的大标题写着“六皇子七夕成婚,缘定江湖第一美少女”。

张塞吃了一惊,飞快地走过去将报纸从周远身下抽了出来。

潘曼丽允许员工每天免费拿一张当天的报纸回家,张塞也会买一些其他报刊回来给周远看,权当给他解闷,不过他每天都会对报纸的内容做仔细的检查,但凡有报道量子武学,或者六皇子王素婚事的那几期,他都会仔细地甄选出来,谨慎地过滤掉。

周远的身体**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情疲惫中带着焦灼,仿佛一直浸没在某种深沉的臆境中。他的目光聚了一会儿焦才看清张塞站在床前,直直地望着他。

“你又做梦了?”

周远点点头。从几个月前开始,他就一直反复做着一连串相似、模糊而跳跃的梦。梦境总是从延绵的城墙和一座宏大的城门开始,然后是波光闪耀的水面,缓缓倒退的垂杨,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灯火,低低的丝竹管乐……然后是一片城市的灯红酒绿、熙攘喧嚣和穷奢极欲……紧接着则是一片破败的屋舍,几个衣衫褴褛面目模糊的乞丐,一片悲苦压抑的气息。这种奢靡与悲苦交替闪现,充满了焦躁与不安,直到出现一个高高耸立的挑檐亭阁、一畦种满鲜花的园圃、一个蝴蝶形状的池塘,最后,是一张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的面容……

“我问你,你怎么会拿到这报纸的?”张塞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安。

周远坐起来,揉着他的眼睛,“在院子里捡的,是柴大娘包完东西扔在那里的吧,不记得以前看过这一期。”

“那……这上面的文章……你都看了?”张塞试探着问。

“是啊。”周远回答,“六皇子和王仙子,金童玉女,真是令人羡慕!报上说,他们谷雨节会来寒山寺还愿,这是真的吗?”

“也许吧,据说六皇子去年在寒山寺求了姻缘签,然后果然很快就订婚了,按道理,是要来还愿的吧。”张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远的表情,确定没有特别的异常后,才稍稍舒出一口气,然后将报纸折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周远盯着他手中的报纸,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惑。

“没有啊。”张塞背过身去,走到书桌前面,把报纸塞进了一个抽屉里。

“那你为什么紧张?”

“我哪里紧张了?你晚饭吃的什么?”

“没吃。”

“没吃?你是不是又睡了一个下午?睡太多不好的。”张塞转身准备到厨房去帮周远热晚饭。

“睡太多不好?那我还能做什么?”周远话语里带着点怨气,但更多的是沮丧,“你不让我到外面去,我就只能待在屋里看报纸,现在你连《武林传奇》也不给我读,我就更只有睡觉了。”

“我没有不让你读《武林传奇》。”张塞摊开两手做出冤枉的表情。

“那就是你故意没有让我读那一期。”周远说,“六皇子和王仙子的报道占了整个头版,一定是很重大的新闻吧,之后肯定有许多后续报道,可是我却一篇相关的文章都没有看到过。”

周远的语调很缓慢,逻辑却很分明,让张塞感到一股寒意。他后悔不该在看到报纸以后那么紧张地去追问,如果他刚才表现得更若无其事一些就好了。他原来以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反应会变得比较迟钝,但是最近一个多月来周远的思维已经恢复到差不多和从前一样敏锐。这大概就是因为章大可所说的他仍保留着一些人格和知识记忆的缘故吧。

张塞走回到桌边,哗地拉开抽屉,把报纸拿出来,然后几个快步走到周远面前。

“你要看就看。”他把报纸扔到**,“皇上的儿子要结婚,新娘是武林第一美少女,难道还能和你有关系?”

周远微微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你呀,的确是在家里闷太久了,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张塞说道,“我去灶房给你热两个馒头吧。”

“不用了,我不饿。”周远摇摇头,他将**的报纸拿起,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幅巨大的图画。

张塞心里自然又是一阵紧张,生怕王素的画像会勾起周远对过去的记忆,忙引开话题说道:“六皇子七夕成婚以后,他就正式有资格备选皇太子啦。”

周远的视线果然从王素转到了六皇子的画像上,问道,“那六皇子会被立为太子吗?”

“九位皇子里面,大皇子和六皇子应该是最热门的人选,大多数朝代选太子都以立长立嫡为原则,轩辕朝虽然并未强制规定,但最近的四任皇帝都是非长即嫡。”

张塞精研历史,对历朝历代的续统问题都如数家珍。

“可是这长和嫡之间又如何选择呢?”

“轩辕朝立储,分为见习、民意、殿论和圣裁四个部分。”张塞说,“最重要的肯定是最后的圣裁,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意见,但是皇子们在不同岗位上的历练,民众的爱戴程度,文臣武将以及武林等各方面的意见也很重要。六皇子驻守边关,屡立战功,在军队中威信极高。大皇子这几年在各地做钦差,把长安、洛阳等几座城市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得大臣们的赞赏……因此从文治武功的角度来说,两人可以说是各有所长、不相上下。”

“这文治和武功,哪个又更重要呢?”周远又问。

“本朝边关,虽偶有敌患,但相比汉唐,却微不足道。轩辕朝自立国以来,一直重视吏治的革新与民生的经营,因此一个懂得治国安民的太子,或许更容易胜出吧。”张塞回答,“坊间一直有传闻,说大皇子已经在圣上面前立下军令状,长安洛阳之后,就要来监理姑苏城。圣上也已经答应,倘若大皇子能将姑苏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便会立他为太子。”

“如此说来,六皇子岂不是机会不大了?”

“也不一定。”张塞说,“姑苏城的人口规模比长安洛阳加起来还要大一倍,居民结构,帮派关系也要复杂数倍,就算那传言是真,监理姑苏城既可以是胜机,也可能是败因呢。”

“那六皇子和王仙子成婚,必是会赢得武林的支持吧?”周远又问。

“这个……或许有一些关系。”张塞仍是尽量避免提到王素,“六皇子曾在少林学习过两年,也算是半个武林中人,而大皇子对武林的态度……则比较负面。所以武林无论如何都会支持六皇子的。”

“比较负面?”

“嗯……朝廷里一直有一股势力认为对江湖的管制太松,千方百计地想要限制武林的影响力,大皇子比较认同这样的观念。”张塞解释道。

其实他这话已经说得比较委婉了,大皇子轩辕昊在安护镖局事件之后马上就在洛阳发表了一番非常强硬的讲话,认为安护镖局之所以可以避开官府的监督,在短时间内发展壮大,并谋划如此大的阴谋,就是因为《华山备忘录》对武林的不当庇护。

这样的表态自然在朝廷和武林两边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大皇子后来又联合几十位朝臣,敦促当今圣上在未央宫颁布了《未央宫禁令》。虽然《未央宫禁令》只是针对安护镖局事件,但却是自太祖轩辕在华山之巅面对天下武林发表历史性讲话之后第一次有条律对《华山备忘录》进行了制约。

“这种事自有朝廷和武林的头头脑脑们去关心。”张塞见周远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事,便做出无所谓的表情,“对你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来说,无论是大皇子当皇上,还是六皇子登基,都没有什么大区别的,是不是?”

张塞这话显然是违心的,他其实极为关心这次立皇储的事情。和许多武林人士以及朝政分析家一样,张塞感到这次的立储可能是轩辕朝一百七十多年历史里最能决定政治走向的一个事件。一些悲观的人甚至认为,六皇子战胜大皇子成为皇储,是武林和朝廷扭转近来紧张局势的唯一希望。

周远并不知道张塞的这些担忧,他勉强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报纸,呆呆地望向屋角。

张塞见他不再追究报纸的事,总算放下心来。他走到书桌边坐下,想起潘曼丽的最后通牒,心情又变得烦乱起来。

章大可帮助把周远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以后,张塞就一直在计划带着周远离开姑苏城,去一个彻彻底底远离是非的地方,这一次,连章大可季菲他们都不告诉。

可是一来,张塞一直没能攒到足够的钱——托谢雪莹的福,他昨天刚刚又损失了十两银子;托潘曼丽的福,他马上可能还将面临失业的危险。

二来,不管他在周云松他们面前表现的多想置身事外,他却还不想离开姑苏城。至少,在他做完最后的一些研究之前,他还不能离开。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黑色本子,摊开到桌上。

本子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但每一笔的收束却仍然雄浑刚劲,显然是一位内力深厚之人所书——这个本子,是半年前张塞从鬼蒿林逃出来后,去曼陀山庄武学历史研究所拿出来的资料的一部分。

黄毓教授临终前将办公室书橱钥匙交给张塞,托付他整理并续写自己花费大半生心血的巨著《武林史》。张塞从办公室不仅搬走了《武林史》手稿,也拿了这个黑色的笔记本。

张塞早先曾经因为好奇偷看过这本笔记,从里面第一次知道了琴韵小筑、听香水榭、慕容家书这些名词。当时他以为那些只是道听途说的野史,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个笔记本里记载的,竟都是黄毓教授生前关于《慕容家书》的研究。

张塞来到姑苏城后开始仔细研读,笔记里的内容主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黄毓教授通过各方考证得到的关于慕容复的生平,从他的身世一直到外出云游的经历。还有一部分是对通过多种渠道收集到的关于《慕容家书》的各种说法和猜测。

张塞翻看的过程中,发现本子里面还夹着一张姑苏城的地图。从标注地名的字迹看,似乎并不是黄毓教授绘制的。地图画得很详细,却不知是哪朝哪代,张塞和现今官版的地图做了对比,发现有很多地方画的并不一样。比如黄毓教授地图里的沧浪亭就比官版的要大将近一半,里面的许多屋舍小径在如今的沧浪亭里都是不存在的。

张塞每天都会花半个时辰研究笔记和那张古怪的地图,虽然进展并不顺利,但有一个结论是肯定的——姑苏城对于理解《慕容家书》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点。

根据黄毓教授的研究,慕容复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隐姓埋名在姑苏城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慕容公子几乎只做三件事情——在酒馆里买醉、在妓院里纵情恣意、在赌场里散尽家财。

就在慕容公子即将和大多数人生失意的没落贵族一样,如流星般朝着悲剧命运坠落之时,他却突然在一个雨意空濛的清晨悄悄离开了姑苏城,踏上了一条长达十年的云游之路,并写下了最终被编纂成《慕容家书》的一系列划时代的书信。

《慕容家书》是一部武学瑰宝,也是一部哲学奇书,但令人害怕的是,这部书却偏偏又和魔教以及魔教教主传延的预言纠缠在一起。慕容公子和魔教究竟有什么关系?他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预言了魔教的更迭,还是他自己就是魔教的创始人?听香水榭的玄机谷成为魔教圣地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黄毓教授的笔记里并没有足够的史料来系统地回答这些问题。即使把所有未经考证的传闻和道听途说的轶事都拼接起来,慕容公子的面目仍模糊地隐藏在重重的历史迷雾之中。

张塞抬起头望向窗外,官郎浦成片的屋舍阻挡住了来自远方城市的灯火,但他透过沉沉的夜幕似乎更想穿越时间,回到一千年前的姑苏城,回到慕容公子的时代。那时的姑苏城,在地域人口、贸易商业方面,或许及不上现在的规模,但是那种锦衣华服,极尽繁荣,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的城市风景,却颇为相似。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慕容公子离开了姑苏城?抑或,他从未曾真正地离开,他的书信,他的预言,在一千年后再次把未解的谜团引回了这座城市,这究竟是姑苏城的福祉还是劫数?

黄毓教授给出了悲观的答案。直到临终之时,黄毓教授仍然坚信,末代教主的转生,会让武林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暗时代,而这一切,将会从姑苏城开始。

以现在姑苏城混乱的情形来看,黄毓教授的担忧正在变成事实。

张塞忍不住转头去看周远,他已经躺回**朝着里侧睡去了。昏黄的灯火将他孤独的背影投射到墙上,微微地晃动着。

就是这个人即将把姑苏城、把整个武林带入黑暗时代吗?

张塞想起黄毓教授临终时最后一个嘱托。周远瘦弱的身躯在烛光投影下显得那样脆弱和毫无防备,只要张塞下了决心,他可以有好多种方法立即结束周远的生命,完成教授的遗命。如果是在睡梦中动手,周远或许也不会感到痛苦。就这样,用一个人的牺牲,一个生命的消逝,或许可以让武林免于进入黑暗时代的命运,拯救成千上万的人……

但是张塞早就知道自己是下不了决心的。既然在鬼蒿林里下不了手,既然他已经将周远从太湖上救起,现在就更不可能做这样的决定。

无论已经有多少印证和预兆,张塞无法就这样去相信一个预言,一个宿命。他无法接受,四大道德楷模的被掳,以及姑苏城必定还将继续发生的罪案甚至浩劫,都要怪罪到这个失去记忆,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的人身上。

一定会有一种解释,也一定会有一个解决的方法。只是张塞还没有找到。有时候张塞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长长隧道那一头的微光,但向它走了很久,却仍然闪烁不定、遥不可及。

周远微微翻动了一下身体,发出轻轻的略带痛苦的声音。张塞心里涌起一股悲伤。周远是他见过的最聪慧的人,可是半年来他却刻意限制他,禁锢他,将他困在这一间小屋里,在昏睡中耗费着年轻的生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站起来走到床前拍一拍周远,轻轻地问,“你睡着了吗?”

周远翻过身来。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戏的。”

“是啊。”周远点点头,迷蒙的表情里露出一丝欣喜。

“你现在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