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白天與黑夜
夜了,岸邊,風冷。
千小歡裹著一件薄薄的外套,任由海麵的風往臉上吹,手上拿著一灌可樂。
濤濤的潮水漲落,千百年來,淘盡多少沙石,和英雄淚。
英雄有淚。
海上明月起了落,落了又起,見過多少過客,和浪子情。
浪子有情。
聽著,看著,千小歡出了神。
在他身後,韓冰和爺爺還有一群小孩在圍著火堆,手拉手,唱著古老但不變的兒歌,爺爺開心得像個孩子,臉上的皺紋好像也舒展了許多。
韓冰無意的一抬頭,看到了千小歡的側臉,那是怎樣的麵龐啊,臉上敷著淡淡的皎白月光,眸子裏是深沉而憂鬱,既有一種涉世不深的不羈,又像入世已久的滄桑。
韓冰忽然心一疼。
“你為何總要一個人抵抗這個世界,卻又對陷入去無法自拔。”
千小歡看到韓冰坐在他身邊,被風吹得幹澀,毫無感覺的臉動了動,笑著道:“你來了。”
“嗯。”
千小歡呼了口白氣,搓搓手:“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好啊,我喜歡聽別人說故事,因為這樣我可以記住別人說故事時的樣子。”韓冰有些俏皮道。
千小歡也笑了:“那不同的故事就有不同的樣子看了,這樣一想忽然覺得挺滑稽的,就算故事乏味,起碼還能看人家表情的變化充當樂子。”
“如果你說的故事如你所說的情況,那我會認真地盯著你表情的。”韓冰果真把千小歡盯住,忍著笑。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個是乏味的故事,但我會說完的。”千小歡緩緩道。
韓冰正想叫他快說,身後那群小孩頓時喊了起來。
“千爺爺你怎麽了?”
“爺爺快醒來,別嚇我們啊。”
“小歡哥哥,你爺爺暈倒了!”
深夜一點,南濱醫院急診室,值班服務台,張曉在值班,反正沒病人,她一直在打瞌睡,忽然,門砰砰地響了起來。
“開門,快給老子開門!”
張曉嚇得睡意全無,忙拉開門,千小歡背著暈倒的爺爺滿頭大汗,嘴唇蒼白,語氣急促地對她說:“醫生,我爺爺暈倒了,麻煩你一定要救我爺爺,他是我最親的人,我不能……”
千小歡哽咽起來,話卡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快,放他上推架,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救他的。”
走廊盡頭來了護士和主治醫生,千小歡放心了,眼前一黑,瞬間天旋地轉起來。
“你們快來幫忙推……”
然後千小歡什麽也聽不到了。
這個世界真安靜,沒有紛擾,隻有這片天與地,千小歡抬頭看著有點刺眼的白色天空,眨眨眼睛想再看清楚,然後看到了一盞日光燈,全身一驚,睜大眼睛看著周圍,原來坐在一條走廊長凳上睡著了。
“爺爺,爺爺!”
千小歡想起了昨晚的事,爺爺突然暈倒後,他背著爺爺一路飛奔直此,衝向急診部,然後門開了,看到一個女護士,求她一定要救爺爺,然後就想不太清楚了。
“哢”,急診門開了,韓冰,張曉和主治醫生走了出來。
“我爺爺怎麽了!”千小歡一上前就問韓冰,韓冰黑眼圈很重,還有點紅腫,她看著千小歡卻說不出話來。
張曉道:“患者肝癌晚期你們不知道嗎?”
一個晴天霹靂瞬間把千小歡擊得體無完膚。
千小歡眼裏隻剩下空洞,無盡的空洞,他突然一把推開張曉,往急診室衝進去,張曉正想攔住,主治醫生按著她肩膀搖搖頭,同時輕輕歎了口氣:“讓他們單獨一會吧。”
韓冰捂著嘴巴往外走,輕輕抽泣,坐在走廊長凳上,閉上眼,雙手互相握住放在下巴處禱告,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
張曉看不下去了,眼睛紅紅的避開了她,唯獨主治醫生摘下眼鏡說了一句:“醫院的牆壁,比教堂聆聽了更多真誠的祈禱,可惜上帝不是這裏的牆壁,唉。”
這間的世界,這間的無奈。
肅穆,靜白,隻有電子儀器傳來細不可聞的滴,滴聲。
如果仔細看,頓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回憶一湧起,便想起了當初,阿奇出事那天,自己踏進急診室那刻時,情景和如今幾乎一模一樣。
隻不過病**躺著的不是同一個人。
蒼老的麵容,憔悴而安詳,千小歡不敢大氣呼吸,腳步也小心翼翼的,在床頭邊的椅子坐下。
“爺爺。”千小歡輕聲道,語氣仿佛一個孩子般。
爺爺醒了,瞳孔有點渾濁,眼神有點渙散,但看上去還是感覺清醒著的。
“爺爺,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嗬嗬,有些話,無論說或不說,結局都改變不了,那又何必浪費力氣說呢。”
千小歡忽然噙著淚水笑了:“如果有些話說或不說都沒關係,假如說了即使結局改變不了,但起碼改變這結局發生的過程,有人追求過程,有人追求結局,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想法。”
爺爺開心地笑了:“你一定是遺傳了我說話的方式。”
“可不是嘛。”
病房裏突然溫馨起來。
“你要相信爸媽是愛你的,雖然他倆不曾多多花時間陪著你長大。”爺爺握住千小歡的手。
千小歡幾乎要哭出來了:“我知道的。”
童年記憶,幾乎所有的家長會都是爺爺去的,唯獨一次例外,老媽剛好在家便代替了爺爺參加家長會,為此爺爺還賭氣了整整一個暑假呢,想到這千小歡不禁破涕而笑,把這件事說出,爺爺也跟著笑了起來,隻是笑聲也帶上了嘶啞。
“韓冰是個好女孩,你可不能辜負她啊。”
“嗯。”
“一年前,你第一次帶那個女孩回來,她怎麽了。”
爺爺口中的她,是千小歡不願再對人提起的那個她,但千小歡還是說了:“她走了。”
“唉,可憐的她。”
“都過去了,說說你和奶奶吧。”千小歡怕自己的回憶會湧上心頭,忙岔開話題。
“二十年了啊,哈哈,我終於可以去陪她了。”
爺爺忽然語氣輕盈起來,掩飾不住的喜意,仿佛死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和某人在另一個世界重聚,那個世界有名字,天堂。
千小歡聽了沉默著,在他出生那年,奶奶便離去了,孩提殘存的記憶碎片裏,依稀記得爺爺在一個午後的細雨時光,搬兩張凳子在院子裏看雨,滴滴答答,千小歡想坐但爺爺不允許,說奶奶坐著呢,然後千小歡就搬出屬於自己的小凳子,坐在“奶奶”身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庭前的雨,聽著爺爺叨念著屬於他和奶奶的瑣事,那時候不懂,現在已全然忘了,唯獨那副畫麵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能愛一個人,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整整20年,這不是她的福氣,是他的福氣。
很多偉大的愛情故事,結局總是今生是不可能在一起,願來生有緣再聚,到那時,我再用一生的力氣去愛你,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化蝶的來生在一起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死亡之吻過後也共赴黃泉,而爺爺的愛情故事,談不上偉大,但他和以上兩個有名的愛情故事想比,猶過之而不及,因為,這跨越了時間與空間。
爺爺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解脫了。”
成為千小歡這輩子刻骨銘心無法磨滅的讖語!
火葬儀式上,千小歡的爸媽終於趕到了,那天天空很陰沉,千小歡隻記得熊熊的烈火和頭頂上的黑色雨傘,身邊為他打傘的是韓冰。
“小歡,下樓吃飯吧。”
千小歡母親在喊他,一旁的韓冰圍著圍裙幫他母親在廚房端菜。
如同嚼木蠟,千小歡填飽了肚子,到現在為止,他都無法相信爺爺不在了,趴在他腳邊的呆狗無精打采的,把頭搭在他鞋上,千小歡看著他耷拉有點無辜的眼睛,忽然心有點痛。
呆狗是他和爺爺一起逛市場買的,記得第一次看到呆狗時,被困在一個鐵籠子裏瑟瑟發抖,千小歡硬是拽著爺爺要救它,爺爺拗不過他便買下了。
陪了呆狗一個月後,千小歡開始離開家升入大學,一年多了,呆狗一直由爺爺照顧,自然成為了它最依戀的人,但呆狗也沒忘記千小歡,隻是在潛意識裏認為爺爺才是它的真正主人。
如今爺爺走了,呆狗茶飯不思,每天都無精打采,千小歡摸著它頭心痛啊。
第四天,它不吃不喝四天了,清晨時,也跟著爺爺去了。
爸媽不知道,因為他倆在處理完爺爺的事後,第三天晚上便走了,千小歡看到庭子裏爺爺的躺椅邊,呆狗閉上眼安詳地趴著,它的碗裏一塊肉也沒吃,再也叫不醒搖不動了。
千小歡摸著它的頭放聲痛哭,全然不顧韓冰就在身後。
這家,是空虛的了。
爺爺的骨灰遵循了他的意願,撒在眼前的大海上,沒有墳墓,沒有墓誌銘,隻有一塊碑,就連碑上也沒有字,千小歡站在碑前,碑後是大海,呆狗埋在碑旁。
秋天,茉莉花怒放正豔。
千小歡沒有燒紙錢,爺爺交代過東西他不需要,隻需要每年此時送他一束花就行,他要茉莉花,因為他要送給奶奶。
千小歡沒有跪下叩頭,爺爺說他覺得那樣會讓他不自在,爺孫倆你跪我幹啥,千小歡站直,淡淡的笑意:“爺爺,我會記住你教我做人的道理,處事的方法和心態,無求於天無愧於心,到了那邊,記得代我向奶奶問好啊。”
“千爺爺,我沒打擾到你吧,雖然我們相處隻有一天不到的時間,但我覺得你很好,我還沒出生時爺爺便離開了,你完成了我一直的夢想,就是成為爺爺最疼愛的孫女,謝謝你。”韓冰說完已經輕輕抽泣起來。
千小歡拉著她的手,離去,越過爺爺的石碑,在後山頂的開闊處坐下,眺望著海上歸來的遊船,和落日的餘暉,映滿碧波。
“真美。”
“嗯。”
“對不起,我……”
“你不必說對不起的,不是嗎?”
“為什麽,為什麽天公不作美,好人總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千小歡,這隻是注定了的事,或許一切,冥冥中早就有了安排。”
“我不服這宿命!我不服這上天安排!我更不服這不公平的世界!”千小歡握緊了雙手,手臂血管膨脹。
“不,你不服的,隻是你爺爺的宿命,或許你爺爺的宿命被注定了結局,但你的還掌握在你手中。”
千小歡說不出話來,轉而盯著韓冰,她雙眼裏全是溫柔。
“韓冰,謝謝你說的話。”
韓冰像隻小貓乖俏地把頭放在他肩膀上:“我終於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了。”
“噢?”千小歡苦笑,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韓冰能看出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千小歡。”
“韓冰…”
千小歡心裏的結仿佛被解開了一樣,連續幾天的陰霾仿佛被陽光衝開,不禁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這輩子不娶你,我就不是千小歡。”
韓冰嘴上一笑,心裏仿佛吃了蜜糖一樣的甜,默念道:這是我聽過最美的情話。
夜深了,白天下過雨,晚上則吹起了大風,從海上吹來的,關上門窗依然能聽到外麵呼呼唰唰的風雨聲,屋子裏比外麵暖上不少。
千小歡早早躺床了,看著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砰砰”,有人輕輕地敲門。
“韓冰?”
這幾天來,韓冰都是睡在旁邊的雜物房裏,與其說雜物房不如說是空閑的臥房,因為一樓有兩個臥室,爺爺一個爸媽一個,二樓也一樣,一個千小歡的,一個由原本的雜物房改成臥室,韓冰暫時住下了。
她隻披著一件並不算厚的浴巾,頭發還濕漉漉的,看來是剛洗完澡。
“你……”
還沒來得及說話韓冰便紅唇迎上來,兩人吻在一起,她緊緊摟住千小歡,千小歡一驚,但回想這幾天的事,不禁也心下一熱,雨點般吻著韓冰的臉,緊緊抱著她,她的身體僵硬顫抖著,千小歡用力抱著她,吻著她的耳根耳墜:“我……”
“別說話,吻我。”
黑夜裏,隻剩下兩人的喘息聲,屋外,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