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媛媛为了方便,在水果店后面和人家拼了个厨房,每天在这边做点饭菜,和花深交代好后,她就忙着做饭去了。
花深站在小小的收银台前代替妈妈看店,那个瘦小的少年杜洛则背对着她,在小心擦拭摆放在货架上的水果,虽然在花深看来,那些水果已经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了。
“喂,你叫杜洛是吧?”花深喊他。
杜洛的背影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到。
花深突然想起来,他是真的听不到,于是走出收银台,绕到他前面去。
杜洛比她还矮上半个头,加上瘦得可怜,活脱脱像个小孩子,花深往他面前一站,倒觉得自己有点像拦路女恶霸。
杜洛被花深一口气逼到死角,避无可避,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花深觉得冤枉极了,她并没有想怎么样他啊,她只是想和他打个招呼互相认识一下罢了。
花深索性伸手拍了一下杜洛的肩膀。
没想到杜洛直接惊跳了起来,好像受到了莫大惊吓,一双眼惊恐地瞪着花深。
两人正面相对,让花深突然心里一动,好像有什么记忆的片段浮上来了,但又不是那么清晰,有点抓不住。
“你不要怕,我叫花深,以后我就是你姐姐了。”她觉得自己拿出了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来对这个小子施展爱心话术,却不知道她不熟练的温柔看在对方眼里,显得更加狰狞。
杜洛缩了缩脖子,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你听得见?”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回应,花深大喜。
下一秒,杜洛又轻轻摇了摇头。
花深还待追问,就听到孟媛媛在后边喊他们吃饭,于是花深主动担起“姐姐”的职责,拉起畏畏缩缩的杜洛去吃饭。
吃饭的地方,就在那间共用的厨房一角,支了个小小的方桌,上面摆着一荤一素一汤。
平时方桌旁就坐着她们母女二人,而今天却多了一个人,花深觉得怪新鲜的,一个劲地朝杜洛看。
“看什么看,野丫头,老实吃饭。”孟媛媛拿筷子敲了一下花深的手背,又把面前的排骨汤换到杜洛面前。
“妈,我是觉得奇怪,我问他听不听得见,他又摇头,可是我说话他明明听得见啊?”
“他看得见。”孟媛媛白了花深一眼。
花深恍然大悟,原来是读唇语啊。
难怪她每次说话的时候,杜洛都盯着她的嘴巴,她还奇怪这孩子怎么胆子突然变大了。
饭桌上,孟媛媛一直给杜洛夹菜。但杜洛还是那副敏感又谨慎的样子,连吃饭都没有声音,低着头安静得不像话。但花深注意到,他对待米饭的样子认真得令人心酸,每一颗都被小心地送进嘴里,生怕浪费,嚼起来也十分认真,仿佛要把饭菜里的营养彻底榨干吸收。
花深明白孟媛媛为什么会二话不说留下杜洛了,其实他不需要为自己多说一句话,就能让人看出来,他以前过得多么辛苦、多么无助。
花深开始明白爸爸说过的,这世界上总有人比你过得更辛苦,所以你要珍惜自己的生活,也要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
妈妈从来不说爱爸爸、想爸爸,但她用时光和行动在刻写着思念和爱。
“妈,为什么总给他夹菜,也给我夹点。”花深有点不满。
“闭嘴。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夹啊?”孟媛媛没好气道。
“杜洛也有手有脚……”
“人家第一天来,你来多久了,能不能客气点?”
“我要是跟你客气你不得怀疑我是不是得自闭症了啊……”
花深说着,猝不及防被孟媛媛敲了一筷子,于是刚夹到嘴边的丸子又掉进了碗里,连着脑袋也差点扎了进去。
花深无辜地抬头,嘴角还沾上了米饭,故意可怜兮兮地说:“你干吗啊妈,不给我吃饭也不至于把我给饭吃了吧!”
一直在旁边不作声的杜洛终于在这对母女逗趣的互动里,偷偷扯动了一下嘴角,好像想笑。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他几乎从来不做这个表情,也没有要做这个表情的需要,所以突然间嘴角想上扬,对他来说,是极为陌生的体验。
他甚至怔住了。
当流浪儿,偷食被抓,打断肋骨,被威胁送到这里,他的世界从来都只有一片漆黑,且无声无息。
一切都在黑暗里发生,在黑暗里成长,在黑暗里挣扎求生。
但有一天忽然身处光明之地,竟然感觉一切像个老天的玩笑,像个预设的阴谋,令人惶恐不安多于喜悦。
晚上,孟媛媛把杜洛安排在了自己的卧室睡,她自己则不顾花深的大声反抗跑去和女儿睡。
杜洛虽然惶恐至极百般躲避,却犟不过孟媛媛的铁腕,被强行安排洗澡换睡衣睡上了干净柔软的大床。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和感受,毕竟这是他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也许会彻夜失眠吧。
另一边,同样失眠的还有花深母女。
花深写完作业,回头一看,孟媛媛正躺在她的小**用手机玩斗地主。
她撒娇喊了几声妈,妈妈聚精会神地在战斗,也没空理她。
花深就抱着枕头挤进了被子里,然后故意可怜兮兮地说:“妈,我可能有点没安全感。”
正好上一局完结,孟媛媛放下手机,伸手在女儿脑门上敲了个脆丁壳:“你少在我面前表演。”
“看吧,你就是有了杜洛就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告诉你啊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儿养老更周到,你最好考虑清楚。”花深假装委屈,在妈妈身边挨挨蹭蹭。
妈妈身上熟悉的沐浴露香气钻进花深的鼻孔里,隔着衣料的体温温暖又安全,花深恍惚地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和妈妈这样睡在一起了呢?
大概是爸爸出事以后,她和妈妈仿佛心照不宣一般,选择了各自坚强。
拼命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快乐、坚强、乐观的样子,怕对方会因为自己的凄凉和软弱而哭。
她们都不想再哭了。
噩耗传来的那个早晨,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抱着已经没有知觉的冰冷僵硬的爸爸,她和妈妈已经哭得够多了,几乎把眼睛都哭出血来。
但什么都不能改变,时间无法倒流,无法让花盛不经过那片工地,无法让他不拥有一腔侠义之心舍身救人。
据勘验现场的警察伯伯说,现场痕迹表明,爸爸是在和人搏斗时被刀刺中,流血过多而亡的。
至于为什么会和人搏斗,警察伯伯根据种种痕迹判断,是下班回家的爸爸刚好遇到了凶手正在对一个女性施暴,所以挺身而出。
这完全符合爸爸的性格,他如果遇上那种事,绝对会一秒都不犹豫冲上前的。
但是至今都没有抓到那个凶犯,那个被救的女人也一直没有找到,所以这只能变为悬案。
唯一确定的是,她最爱的爸爸,没有了。
从此以后,她就告诉自己,她要替爸爸守护好妈妈。
如果有人再让妈妈多一点伤心,哪怕那个人是自己,她也不允许。
也许妈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母女俩都避开了夜深人静最脆弱的时刻,害怕自己的想念和悲伤被看到。
花深伸手搂住妈妈的脖子,像小女孩一样哼唧,内心其实对这样的温情时刻享受得不得了。
孟媛媛敲了女儿几下,看女儿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也心软了下来,她回手搂住女儿。
“深深啊,最近那个黎海洋还是每天来找你一起上学吧?”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啊?”
“有个伴一起走挺好。那孩子看着老实,你别欺负人家。”
“哪跟哪啊。人家是老师捧在心尖上的大学霸,我哪欺负得到。对了,妈,我老觉得杜洛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似的。”
“你上哪儿见过他,别瞎想了。我刚才说要你和黎海洋一起上学,是因为我有点担心杜洛身后有什么人在控制他,我收留了他,虽然是个好事,但还是担心会被人找麻烦,所以你最近要小心些,知道吗?”
花深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妈你是不是看多了小说,一个小破孩,谁控制他啊?”
孟媛媛白她一眼:“你懂个屁,这孩子说他一直在外面流浪,流浪到这么大的孩子,之前没人管着,怎么活到现在的?如果管他的人不是好人,我估计啊可能就是坏人。不过问他他也不说,人家是装聋作哑,他是真聋真哑。”
花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妈!你是说,收留了他,可能会有人找咱们麻烦?那你还留下他?”
“我这不是说万一吗!万一你懂不懂!语文老师都给你气死。”
“我懂,我懂。万一真有坏人找事,咱们还可以找警察叔叔。”
“那是,光天化日法制社会,我还不信了谁敢为难一个孩子。”
花深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爸爸也是因为见义勇为才被坏人害死的。她鼻子顿时有些酸酸的,又有些莫名的骄傲,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往孟媛媛那边蹭了蹭,然后抱住孟媛媛。
在妈妈令人安心的气息里,她很快便进入了安稳又幸福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黎海洋在巷子口等花深上学,但今天他一直有些走神。
昨天晚上季珍珠忽然跟他说起留学的事情,说都已经安排好了,是他最想去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就读过的那所大学,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生物专业,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容易进。如果提前过去读高中,有爸爸的导师引路,他考上的把握会大得多。
很久以前爸爸就和他讨论过这个事,那时他也很希望按爸爸的安排走,但妈妈一直强烈反对,理由是爸爸工作已经很忙,经常不在家,她不希望唯一的儿子也这么早离开身边。
理由正当充分,宠妻狂魔黎教授立刻投降,黎海洋虽然也理解妈妈的不舍,但心里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谁知妈妈此时突然旧事重提,而且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直接表示一切都安排好了,下个月就能出发,也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一向沉着的他竟然当下未能做出合理的反应,抗拒一时间多过了喜悦。
他看出了季珍珠狐疑的神情,当下方寸大乱地落荒而逃。
慌什么呢?
出国留学,考上爸爸曾经就读的母校,选择他最爱的海洋生物专业,这是他自小清楚且坚定的目标,不能动摇,也不会动摇。
然而,人生的乐章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小小的意外插入的音符,让乐曲变得微妙地乱了节奏。
分别就在眼前,这一去,他和花深,就要彼此独自前行很长一段路。
他知道他不会变。
再过多久,他依然会是那个固执的、不知变通的、只会目视前方不停步的黎海洋,他自小喜欢生物学,便知自己一生会跟爸爸走一样的路。他想要保护那个叫花深的女孩子,少年心里的保护,就是指一辈子。
然而这话,他还没法对花深开口。
所以他也会怕,他怕她一个人走的路上,会有别的什么人冲过来,抢先牵住了她的手。
毕竟,她那么耀眼,那么温暖,那么美好。
好到他不敢对任何人说,她占据了他每一个美梦。
黎海洋推着自行车,心烦意乱。
这不是他的常态,他少年老成,目标简单坚定,很少心烦意乱,一时想不出疏解方法,他习惯性地推着自行车,朝着花深家的方向走去。
巷子里纷扰的清晨装进了他的心里,挤满了原本空落落的地方,更加变得乱糟糟的。
他一路心事重重,从路口到花深家水果店的路也变得无比漫长。少年的心事已经昭然若揭。可是要说吗?
他一步一步地度量着。
要说……不说……要说……不说……
好蠢,他叹了口气。
黎海洋,你逊毙了。
一抬头,花深就在眼前。
黎海洋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迈出去的步子瞬间像是陷入了沼泽里一般,怎么都拔不出来,连同一颗心也掉了进去。
花深却正好背对着黎海洋,没有看到他。
她像个女恶霸一样用右手强行搂着一个瘦小少年的肩,将他推搡着,嘴里还嚷着什么,转眼两人都进了店。
黎海洋没有见过杜洛,见此情形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水果店里,花深表情张牙舞爪把杜洛按在收银台后面的凳子上,朝他虚晃一记兔拳。
杜洛表情惊恐,但似乎不敢反抗,只僵硬地盯着花深的嘴。
花深噼里啪啦一顿数落。
“想跑?你跑哪里去?被姐姐认出来了就想跑?我就说怎么总觉得你眼熟呢,之前总在钟爷爷的超市里偷东西,害我追了几条街还是跑了的小泥鳅就是你吧!哼哼,什么叫冤家路窄,什么叫天网恢恢,见识到了吧!再能跑,还不是落到姐姐我手里了!”
杜洛的眼珠颜色特别深,黑得发亮,像是某种不安的小动物的眸色,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潭,在他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仓皇又倔强。
他盯着花深的嘴,呆呆地不敢动,心里却像是风起云涌的战场。
他太懂得危险的气息,只要有一丝风的波动,他也会立刻逃跑,不停地逃,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不能停止逃。
哪怕累死在路上,也好过任人宰割。
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其实他早就认出了花深,但是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家”,这对每天都热闹热情得仿佛在吵架的母女,都像一个泥沼,牢牢地抓着他,让他移不动脚步。
他太累了,也许是受伤加重了他的疲惫,他真的很想有个愿意收留他的地方让他多喘息一下。
谁知道花深还是想起了他。
他想,她会讨厌他了吧,也许她早就想找机会赶走他,谁会喜欢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住在自己的家中分享自己的一切呢?
杜洛咬着嘴唇,一张小脸越发惨白。
花深觉得自己的恐吓到位了,于是松了手,一边抓起书包往外跑,一边不忘警告道:“你不许再跑了,听见没有!老老实实帮我妈卖水果将功折罪,不然姐姐我饶不了你!”
她又扬声朝着后面高喊孟媛媛:“妈!妈!你做点红烧排骨给杜洛吃啊!他瘦成那个样子人家还以为我们家虐待他!我走啦!”
声音还在门里,但人已经跑出门外。
真是的,什么人啊,本来就够瘦的了,短时间内还能够瘦掉半个人,难怪火眼金睛的她居然没第一眼认出来,都完全脱相了……
不过,这可怜的娃,应该真的是过得很苦啊……
杜洛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花深离开的方向,许久都没有动。
花深跑出来就看见了站在水果店对面的黎海洋,嘴角瞬间上扬成阳光灿烂的弧度,一时间晃花了黎海洋的眼。
可是她并没有注意到黎海洋眼底的失落,没心没肺地蹦过去:“嘿!你怎么跑这里来接我啦!走走走,要迟到啦!”
她飞身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觉得自己简直可以起飞。
“你小心点。”黎海洋用力把住车头,深吸一口气,确认她坐稳了,于是上车开始蹬。
花深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大大咧咧,他生怕她受伤,每次都要担心。
“早上想起点事,处理了一下,差点耽误了。哎,你骑快点,我不会掉下来的!”
她张开双手极其自然地从黎海洋身侧绕过去,抓住了他前面的衣襟。
黎海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心里某根弦轻轻颤了一下,明明花深只是抓住了他的衣服,却让他觉得全身都异常痒。
这一恍神,他甚至忘记了问她刚才那个少年是谁。
花深却已经双手不停,熟门熟路地向下滑进了他反背在前胸的书包里的侧口袋里,从里面摸出了一包自己最喜欢的巧克力豆来。
那是黎海洋每天都会为她准备的“能量补充库”。
但是每一天从里面摸出不同种类的零食,花深仍然会像第一次发现新大陆一样充满惊喜和快乐,她甚至觉得黎海洋就是她的机器猫。
“哇呀呀!”她开心地叫出声来。
黎海洋几次想开口,却总是被花深给扯到别处去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本来就乱,花深倒好,还跑来跑去在他心里的一团乱麻上又添了几笔。
于是黎海洋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能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