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出租中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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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不知道为什么在艾达家里发现铜线雕像后,她对博士学位的态度就改变了,但这种改变的确发生了。“就好像他刚离开房间一样,”几天后,她对艾达这样说道,试图说明自己身上发生了何种变化,“就在我进门之前,普里莫·莱维好像刚用多余的线圈做出了那只猫头鹰。”

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再度有了那种联结感,因为莱维太像一个谜了,所以那不是一种了解某人的感觉,而更接近于一种被人了解的感觉。她记得在祖父去世之前,还是孩子的她在祖父家玩耍,那时,那位温和的老人会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伊丽莎,当她四处闲**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摇椅上,眼睛闪闪发光,在祖父那偶尔关注的视线中,伊丽莎有一种被保护和被珍视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也很相似,仿佛莱维是一个和善的亲戚,让她有了一种被理解、被爱护的感觉。几个月来,她一直努力地想从自己心灵的泥沼中挖掘出一些想法,而现在,这些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完整、清晰、光彩夺目。学术似乎不再那么毫无意义。一天晚上,她去参加了意大利语系的同学们组织的文学沙龙,她感到其他同学惊讶于自己的出现,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当她进去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巴莱奥蒂举起手杖对着她。沙龙每周都有,类似于读书俱乐部,你所要做的就是阅读组织者布置的当代意大利短篇小说,然后自愿来这里讨论它。这都是自己可以把握的。

她与学院和系里的人见面,向他们保证自己的状态没问题。“很奇怪,”她向艾达解释说,“我现在真的很想把时间都花在学业上。”她在一天内重读了《元素周期表》,这是莱维关于他那些古怪亲戚的回忆录;接着,她立刻又继续读了《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再一次被它那平静的愤怒,被莱维智慧和优雅的文笔打动了;她又飞快地阅读了莱维写的那些小诗,其中许多是以动物为主题的,想必是他在阿尔卑斯山散步时见过的;最后,她能想象出那个人在动、在说、在生活。看到猫头鹰之前,他的作品在伊丽莎的反复阅读下变得了无生机,而现在,每个句子中的字母都拂去了灰尘,巍然屹立。

不知不觉,伊丽莎开始每天早晨去艾达家吃早餐。突然花那么多时间待在迈克尔·罗伯逊的家里,并以如此“个人”的方式来研究这位学者的著作,这对伊丽莎来说是很奇怪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伊丽莎问了艾达更多关于她的作品、她的诗歌以及写作方法的问题。她读了艾达的诗集—艾达的诗集不多,所以这花不了多长时间—越读越喜欢:艾达的诗中有一种很坚固的东西,一种慰藉和永恒的东西。

“它很纯净,这是我喜欢它的一个原因。”一个周五,她从读了一半的《度量》中抬起头来,沉声说道。

艾达发出了一种近乎尖叫的声音,很难说她是受到了赞美还是冒犯。“谢谢你,伊丽莎。”她平淡地说,接着,她温柔了下来,“事实上,它有更多的意义。”

从她的巅峰时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艾达放下了她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的伪装,开始坦诚地和伊丽莎谈起自己对于没能在事业上取得更多成就而感到的失望—无论是作为一名作家,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说我想要成为特德·休斯或是什么人,”她阐述道,“这更像是—唔,老话是对的—人只能活一次。我觉得我浪费了很多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我做得还不够。我想,十六岁的我一定会失望的。她渴望世界,渴望成功、经历和名望。在某些方面,我遵循了我这一代女性的传统路子:我做了许多令人失望的工作,然后结婚,什么都不做。”

伊丽莎皱起了眉头。她们这时在花园里: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不下雨的时候,她们就在户外吃早饭,必要时就戴上羊毛帽子。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单一的方式衡量自己的贡献,”伊丽莎说,“我相信其他诗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产出了更多的作品,但谁在乎呢?总有人会做得更好、做得更多。我想,一旦你开始用数量考虑生活—读者的数量,诗集的数量—你就会陷入泥沼之中。”

艾达笑着听伊丽莎妙语连珠。那是一种温暖的笑声,是对她的智慧的肯定。

“我想你是对的,”她说,“我读了很多关于你们千禧一代的东西,你们看重的是生活质量,而不是数量;是经历,而不是财富;是社交软件,而不是贷款。这可能是因为你们负担不起任何东西。”

伊丽莎皱起了眉头。

“不管怎么说,我过得很愉快,”艾达说,“我的婚姻很幸运。我的一些诗对某些人来说也是有意义的。这是了不起的。”

她们吃完了碗里的东西,一阵微风吹乱了头顶正在生长的樱桃树的树叶。

除非在城里有什么事要做,伊丽莎通常九点就会到艾达家。当艾达煮粥的时候,伊丽莎会准备好装着浓咖啡的咖啡壶,还有她从门阶上取来,然后用微波炉加热过的牛奶。她不知道的是,自从迈克尔去世后,这个咖啡壶就没人再用过。伊丽莎第一次把它从碗橱里拿出来,放在柜台上时,艾达一看见那个小玻璃壶就感到了痛苦。她不得不坐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看见迈克尔穿着搞笑的爱尔兰短袜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面为她准备早饭,一面大声唱歌,把咖啡洒得到处都是。接着,她又回到了现实,伊丽莎正忙着往壶里倒水,她没有注意到艾达坐了下来,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悲伤。对此,艾达很高兴。

在户外,她们读着艾达订阅的报纸。伊丽莎以前从未订过报纸,这样一种思考性、选择性的读报方式让她感到陌生和奢侈。通常情况下,她一睡醒就会浏览英国广播公司或英国《卫报》的网站,不停地刷页和点击,直到她对世界感到熟悉。她们发明了一种无声的交流方式:伊丽莎先去看文化评论,而艾达则研究新闻和专栏,一面发出啧啧声、点点头或是翻白眼,接着,她们会交换版面,强迫对方阅读商业版和外文版。有时候,她们会朗读一些有趣的句子,或是一些尤为刁钻的书评。

她们偶尔也会谈到迈克尔。艾达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谈论他。伊丽莎不认识迈克尔,这让她感到放松:艾达可以描述她眼中他的样子。和他们的老朋友在一起时,她总是不得不用自己对他的记忆来对抗他们的记忆,好像两方都在争当主角似的。

一天早上,艾达说服伊丽莎带她去参观她在街对面的房子。翻修工程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艾达想看看建筑工人们都做了些什么。

“老实说,没什么好看的,”伊丽莎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很糟糕,你不会喜欢的。”

“我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艾达反驳道。

“没什么意义,”伊丽莎回答,“不管怎么说,我随时都可能要搬家,那个开发商告诉我,他想尽快翻修我的房间。”

“让我去勘探勘探!”艾达坚持道,尽量不去想伊丽莎会搬走的事情。

她一走进屋子,脸色就变差了。她把丝巾捂到嘴边,轻咳了起来。伊丽莎看着她,尽量忍着不笑:她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艾达没有说太多公然批评的话,但面对一堆堆灰泥和腐烂的地板,她总是忍不住扬起眉毛。她注意到了那些伊丽莎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久而久之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那些东西变得潮湿、寒冷,水滴也发出了恼人的嗒嗒声,而墙上伸出的钉子就像那种酷刑用的钩子。

当伊丽莎指给艾达看她睡觉的地方时,艾达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房间虽然简陋的,但还可以住人。接着,伊丽莎宣布盛大的巡游结束了,艾达的脸色沉了下来。

“但是,你没有厨房。”她喊道。

“我有面包机和迷你冰箱,能吃得很好。”伊丽莎一板一眼地说。

“它只有鞋盒那么大!”

“你知道胃只有一个化妆包那么大吗?”

“哦,理智点吧。”

从那以后,艾达每天晚上都邀请伊丽莎来家里吃饭。让伊丽莎觉得很有趣的是,多亏了她的邻居和当地店主关系好,不然她吃的食物就像是自己生活在中东(虽然一切都有些山寨)。她们吃抹了枣泥的烤鸡肉,以及塞满了哈里萨辣椒酱和切达干酪的皮塔饼,还有蘸了蚝油的印度三角饼。饭菜并不倒人胃口,但也不怎么好吃。一天晚上,伊丽莎小心翼翼地问艾达今后是否可以由她负责做饭,艾达欣然应允。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说,“家里有几百本烹饪书。”

伊丽莎点了点头。厨房里的一整面墙都摆满了书。“它们都是你的吗?”

“迈克尔的,”艾达回答,“他过去常说,他退休后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他花了很多钱买这些食谱。我怀疑很多书压根儿就没翻开过。”

“我很乐意用它们,”伊丽莎说,“你会介意吗?”

“不,亲爱的,不介意。”艾达说,她拍了拍伊丽莎的手,“那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讨厌做饭,我都做了五十年了。”

伊丽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食物产生了兴趣。在一天的学习之后,慢悠悠地做饭是令人愉悦的,她会开着后门,把国际广播开到一半的音量,让花园的微风蜿蜒地吹过厨房,仿佛厨房是一片林中空地。有那么多调味品,那么多锅、搅拌器、胡椒研磨器,这让悉心研究食谱成了一种乐趣,因为她知道,她拥有可能需要的所有工具,即使没有,也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进行即兴创作。这和在卡莱尔做饭时的感觉大不相同—在卡莱尔,伊丽莎的目标总是尽快把食物端上桌,尽量少弄脏厨具,因为他们没有洗碗机。伊丽莎也不用担心原料的价格,因为艾达什么都买好了,她觉出伊丽莎已经身无分文,无力购买所有她想买的东西。

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是在客厅的小电视机前吃饭。伊丽莎设法把电视屏幕跟她的电脑连接上,当电视上没什么节目可看时,她们就看盗版片,伊丽莎只要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能在网上找到。艾达喜欢看她这样做:她惊讶于伊丽莎的神通广大和她获取想要东西的技巧。她们从伊丽莎最喜欢的喜剧《间隔》开始,然后看《绿翼》。这些节目中有很多的亲密戏和性暗示,起初,伊丽莎和艾达都感到不舒服,她们充分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也不确定是否要用肢体语言来表明自己意识到了性暗示的存在。但很快,她们就学会了用玩笑来缓和气氛,或者就看着那些**戏,好像她们面前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电视剧都喜欢不停地使用‘靠’和‘操’这样的词。”一天晚上,艾达若有所思地说。

伊丽莎笑了。

“我真的不明白,”艾达严肃地看着她说,“没有这个必要呀。你觉得骂人很有趣吗?”

伊丽莎思考了一会儿。“有时候,我真是这么觉得的。”她说。

艾达转了转眼睛。“疯了。”她压低声音说。她们对视了一下,笑了起来。

几个晚上过后,4月即将结束,5月就要开始,艾达让伊丽莎观看《飞机》,并对伊丽莎以前从没看过这部片子而生气。伊丽莎不太情愿,因为从DVD盒上的图片看,这部电影有点蠢,但看了不到十分钟,她就笑得肚子疼,担心自己的肠子会笑到破裂。艾达也笑了,主要是笑伊丽莎笑得控制不住自己。电影结束后,艾达有些害羞地走到了迈克尔的书房,去取他的吉他,她知道如何演奏电影中修女在飞机上给生病的孩子唱的那首歌。伊丽莎很惊讶,她立刻躺在了沙发上,假装自己是那个男孩,他维持生命的机器一直无法开启,而艾达则对着虚拟的乘客大声地唱着蹩脚的歌。

最后,伊丽莎高兴地笑着说自己该回家了。艾达把吉他收了起来,为伊丽莎不得不离开而难过,每晚和她说再见都变得越来越艰难。她们一起走到了前门。

“你收到那个烦人的开发商的消息了吗?”艾达问道。

“没呢。”伊丽莎叹了口气。

“这人真讨厌,还不给你个准信。”

伊丽莎点了点头。这个夜晚是几周来最凉爽的,炭灰色的澄净天空中挂着蓝白色的半月。伊丽莎回到了街对面的卧室,看到对街的房子里,一楼客厅里的金色吊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接着,楼上房间的灯亮了起来,艾达准备睡觉了。知道她就在那儿,几小时后伊丽莎就会在吃早饭的时候见到她,她们俩谁也不会独自面对第二天,这让她感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