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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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个女人,持剑,身形高挑,容貌平常,但看不出年纪。

“杨桓,我答应你的一件事,已经做到了,那么你我之间,再无任何瓜葛……我以后,也不会再上风回岛。”

男人迟疑了许久,开口道:“抱歉,明坤。”

她看了瑟缩在竹篓里的他一眼,将手中长剑放在竹篓里,上了一艘小船。

风吹动她灰蓝色的衣袍,她回头说:“这孩子是我帮你从那里带出来的,与我也算有一段渊源,如果今后他有需要,可以带着这把剑,去雪雾洲雪湛岭的梅园里找我。”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瞧着竹篓里那柄长剑,抬起头时,她的小船已顺风**开很远。

男人一动不动伫立在岸边,直到那艘小船消失在茫茫海天交接处,他这才重新背起竹篓,上了停泊在岸边的另一艘小船。

大海无垠,他们在海上漂流了十来天,中途经过一些小岛时,男人会带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他下船,补充水粮,再度出海。

结束了漫长的海上漂泊,男人带他上了一个繁华的海岛,背着他来到层峦叠嶂、巍峨雄壮的山脉之前,指着高大的山门对他说了一句话。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薛铮再度睁开眼睛,错乱的时空隐去,记忆沉淀下来,他环视剑室中正关切望着他的三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都想起来了么?”颜渊轻抚颌下微须,精光内蕴的目光定在他脸庞之上。

“想起来了。”他道。

“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颜渊再问。

“有,”薛铮点头,“很多。”

五岁的孩子,脑海中的记忆不过是一些模糊散碎的片段和画面,但足以获得一些重要的线索。

关于渠山氏的散乱拼图一点点地汇集,这个神秘而邪恶的种族渐渐显山露水,尽管最重要的那块拼图还是空白,好在他已经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这块拼图。

掌握着那块拼图的,就是他手中那把铁剑原本的主人,住在雪雾洲雪湛岭梅园里的那位女子,应该也就是花泽口中曾与他彻夜长谈过的剑客。

她曾协助杨桓从渠山氏聚集之地带出了五岁的薛铮,无疑正是杨桓在风回城内置了小院,一直等候的那位朋友,只可惜在杨桓的有生之年里,再没等到过她。

傍晚时分,薛铮再次回到了指剑峰。

杨桓尸体被劫后,明月宗各峰上都加强了巡防,他放松心神,沉沉睡了一觉。

月上中天之时,他出了屋子,坐于峰顶那块凸出的岩石之上,静静听着崖壁下方万潮奔腾,千涛拍岸的海潮声。

日升月恒,玉走金飞,身下的岩石一如既往,还是他无比熟悉的模样,连每一处石缝的大小,倾斜的角度,都像刻在心里一样,海风吹过身畔的树梢,树枝弯曲的弧度和树巅摇晃的快与慢,他不用回头都能清楚感知。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只听了片刻,便知道来人是谁。

他等她走近了,方才问道:“尹师姐安排的住处可还合意?”

“挺好。”年行舟走到他身边,见他往边上让了让,犹豫一下,在他身边坐下来。

“我刚刚去了传剑峰,向林峰主解释了当日盗取羲和剑谱之事,”她低声道,“林峰主一定要我将剑谱归还,不过总算答应拓印一份给我。”

薛铮点头道:“林峰主刚正不阿,为人是有些古板迂腐,不近人情,当日拒不同意你拓印羲和剑谱,在他看来也算是对宗门的一种维护。”

年行舟不禁笑道:“你倒为他说话,你忘了当日他如何率领明月宗弟子捉拿你?”

薛铮轻叹,“以他和明月宗其他峰主的立场而言,捉拿我才是分内之事,毕竟表面看来,我的嫌疑的确难以洗清,谁会料到这背后的真相如此错综复杂?只能说一切太过凑巧……”

他语声飘忽,目中也充满了怅惘,“十多天之前,我坐在这里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接下来会发生这些事……这些时日于我而言,真是天翻地覆一般,世事变幻无常,我如今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月光照在少年漂亮的侧脸上,银亮光辉勾勒出英朗锋利的面部线条,她侧目注视着他,不觉忆起当日于传剑峰上,与他第一次相遇时的情形。

对她来说,这十多天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天翻地覆?

她仰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夜空。

“你真决定了,要和我们一起去天栩洲?”静默之中,他开口问道。

年行舟转头凝视他,复杂的目光之中透出一丝坚决,“是。”

自她从年幼那一场噩梦中清醒并镇定下来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朝一日为全村的人讨回公道,但她也深知自身渺小力单,远远不到可以纵意行动的时刻,以卵击石,破碎湮灭的只会是力量薄弱的一方。

因此她一直隐忍着,努力增强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朝那一天迈进。有的时候她也会气馁,也会失落,因对方太过强大,而她不能因一己之仇而将整个师门拖入困境,所以一切,都得由她自己来。

她时常会陷入深深的烦躁和迷惘之中,不知那痛快淋漓的一刻何时才能到来,甚至怀疑,这一刻在她有生之年里,究竟有没有到来的可能。

不过她很快会调整好心绪,重新振作起来。

而现在她不再迷惘,也不再怀疑和动摇。

上天冥冥之中给她指明了一条道路,让她来到崇清洲,遇到薛铮,阴差阳错卷入他们师徒与渠山氏族的纠葛中,峰回路转之下,她得以借助明月宗的力量,实现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就算不能成功,她也绝不会后悔。

只因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她来说,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明月宗与青宴山不同,宗门实力强大,作为崇清洲剑宗门派之首,他们注重名声,更容不得尊严被挑衅,指剑峰峰主未入殓的尸首在自身地盘上被盗,对方还嚣张地夺取了四名弟子的性命,这让明月宗颜面全无,白慕山上下群情激愤。

打开薛铮记忆后,颜渊与几人在剑室内长谈一番,随之于承剑峰的主殿内召集了几位峰主,神色严峻地将情况通报给了众人,她和薛铮也把所了解的有关渠山氏的情况大致说了说,众位峰主极端震惊之下,当即宣称与渠山氏族势不两立,并一致决议由尹玉和薛铮带领一部分战堂弟子,先行前往天栩洲探查渠山氏聚居地的详细情形,以便明月宗顺利展开后续的行动。

宗门实力最强的传剑峰峰主林远山将带领精锐弟子随后出动,与之汇合后共同攻入渠山氏老巢,夺回杨桓尸首的同时,一举剿灭渠山氏的邪恶当权者,那些渴望获得自由,困顿而痛苦的族民,能解救一个是一个。

对薛铮和年行舟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前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两人低落的心情亦得到些许慰藉和鼓舞。

璧月当空,皎皎银光泄出一地清霜,远处海面广阔深远,波光**漾,海浪拍打过来,沿着白慕山脉的这一壁海岸,镶出一线翻着白浪的花边。

风吹动少年的衣衫,他坐得笔直,清冷眉目染尽月色光华,尽管与她坐得很近,但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之间,明明触手可及,距离却又仿佛极之遥远。

这般坐着似乎于两人都是一种折磨,然而谁也没有起身离开。

年行舟犹豫着,斟酌着说辞。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去信给丹青阁,若掌阁同意,我会将望舒剑谱也拓印一份交给你,”她试探地说,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羲和剑法算是我挟恩强要你修习的,今后……你不愿继续修习也就罢了,如果还想修习下去,可以另寻一名合适的女子,把望舒剑谱交给她……”

薛铮神色漠然,像是不萦于心一般随口问道:“你呢?可有下一个合适的人选?”

年行舟低声道:“丹青阁曾给过我一张名单,都是适合修习羲和剑法的人……”

“是么?”他扯了扯嘴角,勉力笑道,“那我在不在名单里?”

她立刻点头,“在,是名单里的第一个。”

他尽量云清风淡地问,“那名单上还有哪些人?”

“遇到你之后,我就把那张名单烧了,”她回答,“好像有个伏灵宗的弟子,还有个问天宗的,叫什么我记不清了。”

薛铮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到强烈的嫉妒像阴冷的毒蛇一般缓缓爬上心头,“是伏灵宗的冯瑜和问天宗的顾修吧?”

“好像是……”年行舟欲言又止,转头瞧着他,“薛铮,其实我,我想问你……”

薛铮冷冷道,“你想问我觉得谁合适吗?抱歉,我虽和他们交过手,但与这两人都不熟,无法给你建议——明天还要很多事要做,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这个话题令他感觉痛苦,再继续下去,也许此刻他内心里翻江倒海的妒恨便会压制不住了,而他不想自讨其辱,亦想尽量在她面前保留几分尊严。

他忘不了她从梦中醒来时,眼中那令他揪心难堪的憎恨和厌恶,尽管知道她是无心的,但他无法视若无睹,更不想再在她眼中看到那种拒绝与嫌恶。

年行舟张了张口,把余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她将脸转开,望着天际明月,“我是想问你……你就是在这里悟出沧海横流这一式的?”

“是。”薛铮怔了怔,点头。

“你能演示给我看看么?”

“好。”他很干脆地回答,将铁剑从剑鞘出拔出,极缓慢地演示给她看,尔后又道:“你仔细听底下的海潮声。”

年行舟沉下心来,闭上双目。

海潮的声音如雷贯耳,万顷波涛拍上礁石,声如金鼓,水花飞扬,她似沉到海浪中,心咚咚地跳着,渐渐与浪花拍岸的节奏吻合,周身开始涌动着生生不息的温暖力量,一阵一阵,像要酝酿起一波凶猛的海潮。

她睁开眼睛,拿过薛铮手中的铁剑。

横剑当胸,闭目凝神,辨别心之节奏和内息运转的澎湃气流,抓住稍纵即逝的那一瞬间,她挑剑起势,旋身一推,汹涌剑气呼啸而去,远处树梢被激得东摇西**,落叶如雨飘飞,栖在树巅的鸟雀被惊起,扑扇着翅膀四处逃窜,有细小的树枝承受不住剑气,纷纷咔嚓断裂。

崖下的海潮越发凶猛,白浪翻滚着,不断卷起乳色泡沫。

薛铮忍不住赞道:“你学得很快。”

年行舟还剑入鞘,思忖着说:“我总觉得,你师父用这一招自尽,是有他的用意的,也许这一招,以后能用得上。”

她将剑还给薛铮,转身下了指剑峰。

天还未亮的时候,两人于苍茫雾色中出了白慕山山门,一路往风回城的港口而去。

年行舟租了一艘小船,又在港口不远的集市上大摇大摆采买了不少东西,直徘徊到傍晚时分,才携着大包东西上了船。

薛铮升起一面风帆,不紧不慢地划动船桨,小船慢悠悠在海面上航行着,不多会儿出了港口,往左前方一个海湾方向驶去。

夕阳西下,碎金融入轻浪,年行舟取出包袱中的干粮,又把一口锅拿出来架在火上。

她目光往海面上一撩,港口密密麻麻的船只在眼中只剩了细细的一线,有四五只小船已从穿梭不断的船网中钻了出来,排成一个雁形往这边驶来。

“来了么?”薛铮问。

“就吊在后头,你可以快些了。”她回答。

薛铮将风帆升到最高,又拿起船桨快速划动。

后面的几艘船也加快了速度。

到了前面一个灯塔附近,薛铮突然放下船桨站起身来,脱去外袍,露出里面一身水靠,哗啦一声,跃入海中。

年行舟将风帆降下,坐下来等着。

薛铮如一尾鱼徜徉在海涛中,不一会儿,啪嗒两声,他扒住船舷扔上来两条鱼,再度跃回海中。

她埋头刮着鱼鳞,似乎浑然不知那几艘船已往这边包围而来。

前方一个狭窄的海湾内突然驶出两只庞大的龙骨海船,海船风帆饱满,往这边破浪而来的速度很快,穿着水靠的明月宗战堂弟子携剑扑入海中,快速游向那几艘小船。

小船上的人见势不对,立即调转方向想要撤开,波浪起伏中,薛铮已悄悄游到一只小船的船底,鼓足内劲一掌往船底拍去。

一股大力袭上小船,船身跌宕之间,薛铮突从水中冒出,揪住被晃到船舷边的一名黑衣人,将之狠狠拖入水中。

那人猝不及防,口鼻中呛了大量海水,头晕目眩中下意识去抽长剑,薛铮手中一把匕首寒光一闪,扎入那人右臂,那人手臂顿时软下来,血雾一下在水中蓬开。

船上另两人已稳住身形,见不远处水花扑腾中,同伴挣扎着冒出头来,忙甩下绳索,将那人拖上船来。

旁边的几只小船犹豫着徘徊在周围。渠山氏的人向来一起行动,只要同伴没死,他们绝不会将之丢下,因此尽管自知很快将陷入包围,仍是无人想到要先离开。

这一耽搁之下,大批水性精纯的明月宗战堂弟子已迅速游过来,和着薛铮一起,向船上的人发动了攻击。

年行舟一面注视着不远处海面上的情形,一面将打理干净的鱼丢入烧开的沸水中,削了几片姜蒜进去。

那边海域上水波震**,旋涡四起,像是海面上骤然刮起了飓风,海水嘶吼咆哮着,巨浪翻滚不已,几只小船在惊涛骇浪中疯狂摇晃,船上的人稳不住身形,不断被从水中冒出头来的明月宗弟子拖入海中。

渠山氏人长期生活在山林之内,尽管身手矫健,剑术高超,极善隐匿追踪与偷袭暗杀,但此时身在大海之中,手脚都被制约住,一身所长不能发挥出来,而明月宗弟子个个精通水性,此番海上作战便是如鱼得水一般,很快逐一在水中将渠山氏人制服。

早有战堂弟子爬上小船,解开腰间绳索等待着,每有一人被抛上来,便把人牢牢捆住,不出三炷香功夫,战斗结束,薛铮趴在船舷处问道:“有没有遗漏的?”

一名战堂弟子笑道:“一共十三人,应该没有遗漏。”

薛铮点头,“好,你们先把人带过去。”

他重新沉入水中,往年行舟这边游过来。

船身微微晃**,哗啦啦一阵水响,薛铮扒住船舷从水中一跃而起。

年行舟问道:“完事了?都抓住了吗?”

“都抓住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看了看不远处的海面。

几名战堂弟子已驾驶着载有渠山氏人的小船往两艘龙骨船方向行去,其他战堂弟子也拥簇在周围,在水中划动健臂游着,不一会儿陆续上了龙骨船。

他隐约见到尹玉站在船头指挥着众弟子,将捆得紧紧的渠山氏人一一搬上大船,押到船底舱中。

“干得漂亮!”年行舟赞道:“看得我都手痒了。”

薛铮只微微一笑,低头进了船舱,将粗布门帘拉上,换去身上水靠。

他拧了拧头发上的水,束了个马尾,弯腰拿起蓬内准备好的衣物穿上。

强劲的海风吹来,撩动门帘,年行舟不经意回头,一下愣住了。

竹篾的舱壁空隙内漏进丝丝暗沉的光线,薛铮已经穿上长裤,正拿毛巾擦着肩膀上湿发滴下来的水珠,舱顶低矮,少年不得不佝着颀长精实的身体,胸腹肌壁间的沟壑因而更加分明,在昏黄朦胧的光束中像是一只得到上天眷顾,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兽一般,很轻易便掳走了她的目光。

听见门帘翻飞的声音,他很快套上中衣,一手拢着衣领,一手伸过来拽住帘子,刚要放下的时候,他亦看见正注视着自己的姑娘。

海风暧昧地来回巡梭,少年精健的胸膛上还有细碎的水珠,刚劲的线条在敞开的衣衫下起伏着,这一瞬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回忆起一些令人心跳加速的画面和片段。

目光黏住片刻,很艰难地分开,尴尬和苦涩随之弥漫开来,他背过身,飞快穿好衣袍,掀开门帘弯腰出来。

“鱼汤好了,你要喝么?”年行舟垂着眼问道。

薛铮走了几步,弯下腰来捧起水桶中的清水,浇了个满脸,揩干脸上水珠,道:“不喝了,那边大船上的人还等着,尽快过去吧。”

两人收拾停当,于沉沉暮色中将小船划到龙骨船边,上了尹玉所在的那艘海船。

尹玉吩咐弟子鼓起风帆,两艘海船趁着夜色,往雪雾洲方向乘风破浪而去。

十余日后,众人来到雪雾洲边境,尹玉留了大部分战堂弟子在船上,自己带了两名弟子,与薛铮和年行舟上了岸。

与四季如春,温暖舒适的崇清洲不同,雪雾洲的大部分地方,一年之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覆盖在茫茫积雪中,气候寒冷,即使是在阳光晴朗的日子,风刮到脸上也是凛冽如刀。

雪雾洲幅员不大,稍一打听,便问明了雪湛岭的所在,没几日,几人来到岭下的一个小镇,稍事安歇。

尹玉与客栈掌柜聊起雪湛岭上的情况。

掌柜笑道:“雪湛岭上甚少有人居住,你们要找的这位女剑客我认识,她时不时会到岭下来采买东西,听她说她就住在岭上往东的方向,自己种了一大片梅树。”

尹玉谢了,想了想对薛铮道:“一般隐居的人都不太喜欢被过多人打扰,明日我们就不去了,你和年姑娘上岭吧,我们在这里等你们。”

次日一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薛铮与年行舟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雪湛岭,找到望东方向的梅园时,已是傍晚时分。

大雪已停,天光黯淡,满目却仍是皑皑的白,看见压着重重积雪的梅枝上隐约透出点点嫣红,两人精神都是一振。

大片的红梅树是被低矮的藩篱圈住的,正中有扇简简单单的木门大敞着,一条碎石小径曲折通往梅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