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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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径尽头,两间白雪压顶的石屋跟前,一名女子正在清扫门前的积雪,看见两人愣了一愣。

薛铮忙上前抱剑行礼。

女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铁剑上,怔忪片刻,点头道:“进来吧。”

她引两人去了东边的一间屋子,支起窗棱,外头琼枝红梅,里头明窗静几,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还有零星的黑子白子,显见她时常与自己对弈。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薛铮问道。

女子将棋盘收起,将屋角的红泥小炉放过来,淡淡笑了笑,“我叫明坤,你们唤我明姨便好。”

她取了墙角架上的茶具和茶杯过来,不一会儿炉上水烧开,丝丝缕缕的热气中,明坤提起水壶上的把手,将沸水注入茶瓮中。

年行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她的容貌并不算美丽,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虽然已上了年纪,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但双眸仍然明净清澈,提着水壶的手很稳健坚定。

那是一双剑客的手,柔韧而蕴含着力道,滚热的水蒸气扑腾下也未动弹半分。

她垂着睫,待茶瓮中的茶浸泡过一遍后,将茶水倾倒在茶盘中,再次注入沸水,待得片刻,这才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将茶杯放到对面。

“你师父,还好么?”她问薛铮,“你们回去后,杨桓应该是收你为徒了吧?”

“是。”薛铮点头,“回风回岛后,我便被收入师父门下,只是——”

“只是什么?”明坤并未抬头,提着茶瓮往自己盏内倒茶。

“师父二十多天前已过世。”薛铮盯着她道。

明坤的手颤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茶盏,滴在桌上,但她很快抹去水渍,稳稳将茶瓮中的水注入茶盏中。

她放下茶瓮,这才抬眼看薛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知你师父的死讯么?”

“是,也不是,”薛铮坦率回答,“我想知道,师父的过去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明姨所了解的师父,是怎样的一个人?”

明坤没有回答,目光转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下来,雪光映在窗前,不必点灯就能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外头雪漫梅香,桌上红泥小炉中的碳火冒着丝丝红光,热茶蒸腾,这本该是惬意悠然的一个雪夜,她的眼里却有满怀的沧桑与哀痛。

薛铮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年行舟面前,她垂着眼,捧起来喝了一口。

良久,明坤转回头,答非所问道:“你就是薛铮吧?”

没等他回答,她自顾说道:“我和杨桓把你从那里带出来之后,我便没有离开过雪雾洲,我这里消息闭塞,但也曾听说过,崇清洲的明月宗出了个天才少年薛铮,是指剑峰杨桓的关门弟子,我猜,那一定就是你。”

薛铮笑了笑,“是我。”

明坤点点头,仔细端详着他,“你长得和他很像,我是说,年轻时的他……不过,你们渠山氏的人,长得都很像。”

薛铮默然无语,明坤再度沉默下来。

几人一时都没说话,薛铮想要开口,年行舟放下茶杯,轻轻咳了一声,薛铮看向窗外,把准备出口的问话吞了回去。

明坤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觉笑了起来。

呵……年轻真好,尽管面前这两个人似乎有点小小的别扭,但他们的日子还这么长,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明坤叹了一声。

她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实际上,长久以来寂寞而枯燥的生活让她很有倾诉的欲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乍闻故人逝去的凄凉夜晚。

“我与杨桓认识,算起来也该有三十二年了……”明坤缓缓开了口,笑容里有一丝苍凉的意味,“当然,那时他并不叫杨桓。”

她语声沉缓,眼睛因微笑的表情略微眯起,眼角的细纹也更明显了些,但她的面容并不因之而显得苍老,反而让人看到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优雅与风韵。

随着她时断时续的讲述,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也缓缓将当年的故事一点点地拼凑出来。

这是关于杨桓和明坤的故事,也是杨桓偏离渠山氏人传统命运的开端。

三十二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夜,十六岁的渠山氏少年端晨与族中同伴一道,以水漫长堤、风雷啸唳之势杀尽了一个住在矿山边开采经营乌云石的小家族,准备将库中所存的乌云石全数带回族内。

渠山氏族在三年前举族搬迁到了天栩洲一处不知名的荒凉山谷内,族长和大祭司说,经过占卜,此地乃天选之地,渠山氏今后将在此地长久居住下来,并且要用当地一种叫乌云石的黑色石头建造一座山峰。

据说,这种乌云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令祭司与已回归神域的先祖更顺畅地进行沟通,以便早日为族民开启通天之途。

他们从遥远的北离洲跋山涉水而来,经历重重艰辛与困苦,沿途丢下不少族人的尸体,终于到达了这个毗邻黑虚之海的荒芜大地。

听大祭司说,黑虚之海广袤无垠,海上幻境重生,有许多不知名的怪物海兽潜在海中,但只要越过黑虚之海,就能去到另一个叫做魔洲大陆的天地。

因黑虚之海每年都会刮来强烈的飓风,天栩洲尽管覆地广阔,但大部分地方都渺无人烟,只有开采乌云石的地方和黑虚之海的岸边才聚集着一些人群,形成或大或小的村落。

这里的一切对迁徙中幸存下来的族人都是新奇的,令饱受折磨的他们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大块的乌云石不方便搬运,端晨与另两个渠山氏少年把石头搬到一艘小船上,在岸上拉着纤绳,沿着一条河流缓慢地往上游走。

顺着这条河流往前行,按照他们的速度,大约十来天之后,可以回到他们的聚居之地。

大祭司已经为他们的新驻地取名叫九难谷,那里,将是他们繁衍后代,最终回归神域的地方。

端晨已经满了十六岁,回到九难谷后,他将有资格参加下个月的满月之会。听闻那是让族中男女心往神驰的极乐之会,大部分的族人便是在这样的夜晚被孕育而来到世间的,那是他们神圣而令人疯狂的盛大节日。

端晨曾偷偷地旁观过几次,只要一想到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他就觉得身体热了起来,有某种躁动破土而出。

已经是下半夜了,燥热的空气终于有了丝丝凉意,三名少年解了纤绳,各自寻了河岸边柔软的草丛躺下。

端晨睡不着,他觉得汗水黏腻的身体很不舒服,于是起身来到河边,脱下衣物,慢慢走入水中。

走到放置着乌云石块的船只附近时,他听见轻微**漾的水声从船底处传来,细细地、微微的,不仔细听会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声响。

他扒住船舷,探头往下面一看。

为固定乌云石,免得行船过程中有石块滑落,端晨事先用长长的粗绳将几块大的乌云石绑住,有几圈粗绳绕过船底,将乌云石捆得结结实实。

现在,有一个人正攀附在船底,一手牢牢抓着粗绳,一手握住一柄长剑,亮若星子的一双眼睛正狠狠瞪着他。

她的衣袂在水中飘散着,面容看不清楚,唯有一双带着恨意和警惕的眼睛,像是黑暗之中闪烁的两粒宝石,晃得少年头昏眼花。

两人屏息静气对峙着,谁也没先动。

端晨知道自己该回到岸上,拿起长剑,杀掉这个明显是追踪而来想要复仇的少女,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这么做,而是回到岸边,从包袱中摸出干粮,放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抱紧自己的剑重新躺下。

天亮的时候三个少年再次出发,端晨看了一眼那块石头,上面的干粮已经不见了。

此后的十多天里,端晨再没见过这个少女,但他知道,她一直跟着他们。

他每天都会从自己的口粮中节省出一部分,夜晚的时候偷偷放在一边。等到草丛间凝出了露珠,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就会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远处隐隐约约地响起。

他会一直闭着眼睛,很久之后睁开的时候,放在远处的干粮已经不见。

回到九难谷的前一天晚上,端晨犹豫再三,在放置干粮的石块下,刻了三个字:别跟了。

天明的时候他过去看,干粮还放在原地,似乎根本就没有动过。

他叫起了同伴,重新将纤绳绑到身上,开启他们最后一天的行程。

太阳渐渐升起来,远处的山巅于迷雾中渐渐现出轮廓,家园已在望。

他觉得很迷惘,心中若有所失,但不明白这种心情从何而来。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有人杀进了渠山氏族民的住地,以同归于尽的姿态,决绝而狠厉,没有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她很快被围在中心,身上中了很多剑,其中一剑,是闻讯赶来的端晨刺出的,一剑挑破左胸,大量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她倒在地上,族民很快散去,端晨背起她走出山谷。

没有人对他的行为表示异议,外来的人是没有资格葬在山谷里的,理应有人把这种低等人的尸体弄出谷外。

端晨在谷外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给她清洗了伤口,敷上草药。

他出剑向来很精准,向她刺出的那一剑,看似正中心脏,实际偏离了一寸,伤很严重,但并未致命,只是她身上有很多处剑伤,失了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

好在端晨的母亲是族内的巫医,他从小跟随母亲采过很多种草药,对各种草药的药性也很熟悉,哪些可以止血,哪些可以退烧,哪些可以帮助愈合伤口,他都如数家珍。

每个晚上,他会偷偷溜到这个山洞里照顾她,甚至这个月的满月之会,他都假装生病没有去。

几天之后少女清醒了,但她躺在草垛里,因沉重的伤势无法挪动身体,眼睛里是一片绝望和死寂。

端晨开始试着和少女交谈,但她根本不理他。

他不以为意,她不跟他说话没有关系,他说便是。他在族中向来寡言少语,但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是说个不停。

他常常一边给她换药,重新包扎伤口,一面絮絮叨叨地说话。

他给她讲他们如何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族长和大祭司将如何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带领他们重新振作,讲他们为什么要夺取这么多的乌云石,讲他们渠山氏是怎样一个高贵的神族后裔,那些背叛他们的人如何愚蠢和执迷不悟……

说到这些时,她沉若死水的眸子里会现出满满的讥诮和不屑,但仍是不吭声。

他还给她讲他们族民的生活方式,讲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渠山氏人都是没有父亲的,或者说,他们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们从小跟随母亲长大,男孩等到十六岁成人,参加过第一次的满月之会后,就会离开母亲独自生活。

当然,还是有极少数人例外,那便是他们高高在上的族长和大祭司。族长和大祭司的位置都是世袭的,他们会在一定的时候挑选族中最窈窕最美艳的女人,来为他们生下孩子,以便从中挑选出合乎心意的继承人。大家对此都没有异议,因为族长和祭司们都是天选之人,寿命远远长于普通族人,只是这一届的族长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似乎已快要到生命的尽头,好在几位祭司还年富力强,他们长盛不衰的容貌和精力令族人们感到安心,这是他们作为先祖神后裔的明证。

端晨已经满了十六岁,参加过下个月的满月之会,他就会离开母亲和妹妹,这让他很不舍,尤其是刚满六岁的妹妹。她特别可爱,会眨着大眼睛爬到哥哥的背上要他背她,也会在母亲熬了香香的药粥时,给他盛满满的一碗,仔细地烘在火炉上,等他回去喝。

端晨有时也会说起他自己对剑术的一些心得和感悟,只有这种时候,少女眼里才会闪现出几丝光芒,整个人有了一点生气。

一个月后,端晨犹犹豫豫地告诉她,明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他要去参加族中的盛会,所以不能过来照顾她了。

少年脸上有羞涩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他是第一次,什么都不会,所以开始的时候,会有富有经验的女人来教他,他希望自己能很快学会,以免落后其他男人。

他的剑术在族内的同龄人中是顶尖的,他希望明晚他征服的女人数量,也不要太难看。

少女先是呆呆地听着,等他说完了,终于开了口。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犹如出谷的黄莺一般动听,但说出的话令他感到惊愕、羞愤和不知所措。

“愚昧、野蛮、****、肮脏、不知廉耻——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

他试着跟她说,他们从五岁起,族中就会有长老来教他们认字,看剑谱,所以他们不愚昧,也不野蛮。

“你们的繁衍方式难道不野蛮不愚昧吗?”她讥笑着说,“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是女人,都可以和她结合吗?”

他解释,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两种人,男人和女人,本就该相互结合,才能繁衍出下一代。

她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本不想再理他,看见火光下少年无知却又光芒四射的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你们族中这么多痴傻儿是怎么来的吗?”

那个晚上,端晨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有近亲和不近亲之分,近亲的是和他有着深厚血缘关系的,比如说他的母亲和妹妹,而近亲的男女,是不能结合的,否则孕育出来的孩子,很大可能是痴傻者或者畸形儿。

而这些痴傻畸形的孩子,并不是族长和大祭司说的那样,是天罚之物,而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是同一个母亲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不该被他们像对待猎物一样残忍猎杀,作为剑术修炼的活靶。

他们的痴傻,是上一辈的人造成的,错不在他们,而在于这种不分人伦的繁衍方式。

十六岁的少年深深地迷惑了,他尽管将信将疑,但第二天晚上,他还是偷偷地离开了那个作为狂欢节日的盛会,沉默着来了这个山洞,坐在她身边。

这个晚上,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叫明坤,十八岁,与他和他的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时光飞快流逝着,明坤在伤势无碍后离开了那个山洞。

她在那里住了大约有四五个月,走的时候她教了端晨一种龟息功,可以在一个时辰内完全止住自己的呼吸,让身体看上去像是死亡状态。

“也许你有朝一日会用得着,”她说,“如果能在外面的世界看到你,我会答应你一件事,作为你这段时日照顾我的交换。”

她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她已经死过一次,天高海阔,山川无涯,从此以后,她会为自己而活。

端晨在这几个月内受尽了族中所有人的白眼和奚落,因为他不参加每一次的满月之会,二祭司在检查过他的身体后,遗憾地把他降为二等族民,平日在族内做苦力,只有需要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把他带上,毕竟他的剑术极之出色。

他已经离开了母亲和妹妹,独自居住在一个草棚里,没有任何人理会他,他无法为渠山氏的繁衍做出贡献,除了剑术还勉强可用外,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废人。

只有他幼小的妹妹端珞仍然会来看他,时常从母亲那里偷出好吃的食物带给他,晚上也舍不得走。

端晨有时候会抚摸着妹妹的头顶,告诉她一些事。

是他这几个月所看到的一些事,偶尔他也会把外出执行任务时偷偷从那些人家里搜来的一些书拿出来,教端珞认上面的字。

端珞大大的眼睛里会露出向往的神情,听哥哥讲述外面世界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端晨从明坤口中听来的,有些是他从那些书上看来的,也有些是他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他越来越感到痛苦,越来越窒息,不仅是因为明坤的离去,也因为他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变了,他不再听信族长和大祭司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对着痴傻的同胞也再下不去手。

是的,他们都是他的同胞,他现在知道了,明坤说的没错,如果他们是天罚之物,那罚的就是他们的整个种族,罚的就是他们对自己同胞,对外面世界的其他人所犯下的恶行。

他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夺取那些人的生命和他们辛勤劳作换来的东西,每次他执行任务的时候,都会使出与刺向明坤那一剑相同的一招,他们是否能因此而留得性命,他不得而知。

他们除了抢乌云石,抢渔民捕捞上来的鱼,还会抢其他的东西,金银珠宝、食物衣物、各种从未见过的生活用具,所有这些东西都上交给了族长和祭师,他们生活奢靡,随心所欲,却只给族人留下一点可怜的生活物资,因为他们说他们是离神域先祖最近的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享受这些东西。

大部分族民甘之如饴,从不作他想,但端晨却不相信了。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会冷漠地看着他们一天天衰败下去?女人生出的痴傻儿和畸形儿越来越多,族中正常的人口越来越少,男子除了做苦力,就是外出执行任务,没有一天休息的时间,女人总是在孕育着孩子,做着家务,每个女人从十五岁起,就要开始生育,过多的负累使得她们一过三十岁就面色无光,皮肤蜡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每当她们历经千辛万苦,生育出的孩子被发现是痴傻儿或者畸形儿时,她们就会以呆滞的眼光看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被祭司们带走,放到一个地方随意圈养着,即使他们能长大,也逃不过作为活靶被凌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