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你的美丽晴天

Chapter 12 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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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面白色的墙壁充斥着一股萧瑟之感,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异常清晰,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子里,刺激得大脑开始有些昏沉和难受。

李昀站在病房外面,手抬了一次又一次,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赶来医院的路上他想了许久,见到李章,他该用什么样的状态来面对,对于这个父亲,他始终是用逃避的态度。

小时候他亲眼看见李章带女人回家,他假装看不见;父母执意离婚的时候,他选择去学校寄宿;后来上大学很少回家,去了部队就再也没有回过榕城。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逃避,他甚至发现他的人生里,亲情这一个部分其实是空缺的,别人有多绚烂,他就有多苍白。

不管再坚强的人也会有一个不能让人触碰的软肋。

父母就是他的软肋。

李章戴着氧气罩,神态迷离地躺在白花花的病**。

仪器嘀嘀嗒嗒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几乎每响一下,心脏就会紧缩一下。

李昀没有说话,坐在病床旁静静地看着他。

李章脸色很白,是一种透着死气的白,曾经健壮的体魄早就因为病魔缠身而消失了,只剩一把皮包骨,感觉只要一碰就碎了。

李章似是感知到有人来,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他现在无法进食,只能靠着吊葡萄糖来维持生命,身体的虚弱让他只是撑一撑眼皮都觉得累。

“你来啦。”李章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闭上了,气息微弱,声音模糊,“你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出情绪,可是李昀听见了。

那是一种不敢置信中带有的一丝欣慰和窃喜。

“你怎么不说呢?”李昀问。

李章生病的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兰芳说,李章前几年因为喝酒已经犯过两次脑血栓,虽然语言沟通上没有问题,可留下了行动不协调的后遗症,只能坐轮椅出行。其实,他只要安心养病,杜绝烟酒,勤加锻炼自然不会再犯这种病。

可是,半年前,李章检查出患有晚期淋巴癌,医生已经确诊,说即使是手术也无力回天。

难怪家里会有那么多药瓶子,他一直都很奇怪,原来上次回家看到的那些药瓶都是抗癌药。

“说了也是给你找麻烦,都是快死的人了,不想拖累你。”李章气若游丝。

李昀还是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很失败的人,不管是绝情还是有情,他都做不到。

“你休息吧,我过两天再来看你。”他眼睛和嗓子同时发酸,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被一双粗糙的手拉住了。

“小昀。”

李昀不敢去看李章微微睁开的双眼,只能低头牢牢盯住抓着自己布满青筋的手。

他害怕自己下一秒会在病房里哭出来,他不希望自己这样脆弱,也倔强地希望脆弱的自己不要被李章看见。

“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的。”李昀安抚性地拍了拍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然后轻轻帮他把被子盖好,这才转身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有凉风吹过,正午的阳光照在地面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无声地擦掉即将溢出眼角的湿润,然后抬脚离开。

李昀难得没有工作,坐在办公桌前。他转过椅子,面对落地窗。华灯初上,微弱的淡黄色灯光在朦胧的夜色中连成灯海。

他没有开灯,就这样俯视着入夜后的光景。

这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

手机在振动第七次的时候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开锁的声音响起,李昀眼睫毛颤动,脑子里那扇空白的大门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打开。

林佳一就这样推门而入,把他所有游离在外的情绪一瞬间拉了回来。

“你来啦。”长时间不说话导致他嗓子沙哑干涩。

李昀只穿了一件灰色的衬衫,在只有几步之遥的林佳一看来,今天的他异常单薄,好像随时都会塌掉一样。

房间的光线几乎全是外面灯火的照应,李昀侧脸的轮廓很模糊,那一瞬间,林佳一仿佛置身于伸手不见的大雾里,她只能通过李昀不断地叫她才能分得清方向。

她动作很慢,一步一步向李昀走过去。空气里静默的气息让人心惊,林佳一站着搂住了他,双臂护着他的头,掩盖那不知所措的泪水。

林佳一隐约听见有隐忍的哭声,她低下头,嘴唇印在李昀的发旋上。

一个人的忍耐极限是无法界定的,李昀自以为坚强如城墙般坚硬不可破,但是当他看见林佳一走进来的那一刻,拉回大脑的情绪反复拉扯着他,心脏瞬间收缩压迫,胸腔的酸涩几乎是瞬间炸裂。

他有多久没像这样哭过了?

记不清了。

他以为自己是恨的,可是如今他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比起如今即将生死相隔两不相欠,他更希望李章能活着,这样他才有理由恨李章,才有理由加倍地恨李章。

2

“他快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昀压抑的哭声不见了,他的声音就像没有过起伏一般平静,字字透着死灰一般的冰冷。

半明半暗的光影在李昀的脸上浮动,林佳一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床边,静静听着他说。

“以前我只想不要看见他,如今快如愿了。”李昀淡淡地说,“你说我究竟错了吗?”

人都说,人之将死时,过往的那些事情就像走马观花一般呼啸而过,而李昀却在好好活着的时候开始想起过往那些纠缠,然后埋怨自己。

“好好陪他吧。”林佳一开口,“在最后的时间。”

没有对错,也说不清对错,所以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陪着你怨恨过、爱过的亲人走完最后一程。

李昀缩减了自己的工作时间,公司里的人都很惊讶,一个工作至上的人竟然开始三番五次地请假。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这段时间最常跑的地方就是医院。

李章最近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除了盐水不能停之外,氧气罩已经可以暂时拿下来。

“我听你兰姨说,有个女生来医院找过你。”李章躺在病**,费力地说。

李昀垂着眼,倒水的动作停顿一下,然后继续。

“期盼你找个媳妇回家,我可是期盼了好久呢。”李章嘴角咧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他年轻时,做事糊涂,是一个没有责任的男人。

“我过两天带她来看你。”李昀说。

李章的眼皮开始支撑不住地往下耷拉,即使精神好了许多,可是不能进食,身体没有力气,每天只能维持一小段清醒。在睡过去的最后一刻,他呓语:“你要快点啊,我可能支撑不了几天了。”

李昀的手指轻微颤抖,最后握成拳头。他用这种极力隐忍的方式来隐藏自己的情绪。

放在床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林森。

“有结果了。”

李昀不想听主治医生的结论,于是拜托林森去关注李章的病况,他想知道现在的李章究竟病到何种地步,是不是真的到了无力回天的程度。

林森目前在急诊室,其他科室的事情他不好过问,于是花了一些时间拜托以前关系好的同事来打听,还亲自看了一眼李章的CT。

两人约在医院的天台见面。

风呼啸而过,精钢水泥的建筑拔地而起,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矗立,直通云层天际。

“怎么样?”

风带起两人的衣角,一黑一白,互相交错。

林森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李昀已经通过他的摇头得知确切的答案,但是依旧静默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淋巴癌本身就比其他的癌症棘手,这你是知道的。”林森如实说道。

李昀曾经也是医学生,怎么会不懂,如果是其他的癌症还可以手术切除后延长寿命,可是淋巴遍布全身,何况……

“何况,叔叔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林森接着说。

李昀默不作声,风从耳畔刮过,一阵阵刺耳的声音充斥耳膜。

“李昀,你……”林森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木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李昀掏出一根烟点上。

他最近医院、公司两头跑,医院禁止吸烟,他都快忘了这种麻木的滋味是什么感觉了。

林森会意,离开了天台,走时不忘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伤心。

远处的天际泛着苍白,李昀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林佳一来医院送汤的时候被李昀留下了。

她看了看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然后反手握住。李昀的脸色不是很好,不像往日那般意气风发。

“我爸想见你。”李昀说。

两人手牵着手进了病房,李章短暂清醒着,看见来人笑了笑,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基本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李昀虽然不说,但是他心里有多不好受林佳一能感受得到,她不自觉地抓紧了李昀的手。

李章走的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穿透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鸟儿在天空飞过,树叶随清风摇动。

林佳一有那么一种感觉,李章不是死了,而是被接走了,去到另外一个更绚烂的世界生活。

李昀请了假,在医院陪护。他不仅见了李章最后一面,而且还送了李章最后一程,也算没有遗憾。

兰芳在病房里抱着李章冰凉的手臂哭得死去活来,任凭护士和医生怎么劝阻都不听,最后还是李昀强制性带离的。

丧事办得很顺利。

兰芳早年来榕城打工,意外结识李章,两人干柴烈火走到一起,一过就是这么多年。李章对她来说不仅是丈夫,更是人生的支柱,如今支柱没了,她也没有留在榕城的理由,再三思量决定回老家度过残生。

那天,李昀破天荒地主动提出送她,站在汽车站的人流中,两人对立而望。

汽车站里嘈杂的声音没有掩盖住彼此的声音,李昀清楚地听到她说:“孩子,对不起。”

多年以后的一句抱歉,化解了彼此之间所有的埋怨。

李昀没有说话,送她上了车。

此时天空宽广透彻,如刚洗过一般,白云依旧飘浮在蓝色的底蕴之中,像一幅刚上过颜色的水墨画,李昀抬头看了看,然后抬脚离开。

一场白色事情过后,剩下的只是余味悠长的平静,然后空洞。

林佳一怕李昀一个人会胡思乱想,所以最近几乎住在了他家。虽然林母颇有微词,不过经过李章去世的事情后,关于李昀家庭的前后始末也被她得知,她反对的态度倒不如之前那么强烈。

人活到一定年纪,反而对有些事情更加敏感,李章的死,让她这个为人母的人,产生了怜悯之心。

林佳一不管其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把心放在李昀身上。

“明天是头七,我要请假准备一下。”李昀坐在床铺上,向来挺直的腰身此时微微弯曲,这是他疲累的时候会流露的样子。

“我明天陪你吧。”林佳一搂着他的胳膊。

“不用。”李昀伸出胳膊回搂住她的身体,把她揽入自己怀里,抬眼看了一下外面黑透了的天,劝道,“你今天还是早点回家吧。”

“我不。”林佳一往他怀抱深处蹭了蹭。

“伯母会担心的。”李昀故意这么说,其实他想表达的是林母会不会更反感他,不过他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林母正式地谈一谈。

“我妈最近松口了。”林佳一凑近他的耳朵吹气,“你不知道上次二姨打电话给我介绍对象的时候,你猜我妈怎么说的?”

林佳一沾沾自喜,完全没有看见男人瞬间紧皱的眉头。

“我妈说……”她的侧重点还在这儿,“啊……”

人被推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随之对上李昀黑得发亮的瞳孔。

“你去见了?”李昀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林佳一迟钝很久反射弧才到站,恍然大悟,然后抿着嘴笑道:“你吃醋了哈?”

李昀不答反而哼了一声,专挑她敏感的地方下手,林佳一大呼救命。

“冬菇,救命啊……唔……”

冬菇躲在小被窝里猛然听见有人叫它,它抬头晃了一下脑袋,然后继续它舔爪子的光荣事业。

第二天李昀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在看到来电显示备注的名字时,手顿了一下,有一种陷入梦境的不真实感。

“喂。”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

“他怎么样了?”对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了。”李昀声音淡淡的,毕竟他发过去的短信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林佳一的动作停住了,她看见李昀站在落地窗前,有晨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侧脸俊朗分明,挺立的鼻尖有炫目的光晕,可是他眼底的神色依旧那么沉郁。

即使是阳光,也驱逐不散。

李昀很久没有说话,最后只听见他说了一句:“我今天忙,过段时间找你。”

他挂了电话,在窗前站了很久才继续收拾。

林佳一没有问对方是谁,不过她猜到对方一定是和李昀有很深感情羁绊的人,不然他不会流露出那么浓厚的情绪。

只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时,李昀才会变得和小孩子那般脆弱。

3

赵糖依旧忙,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她的生活没有特别大的改变,唯独改变的是她与曹珂的关系。

如果以前两人只是泛泛之交的同事的话,现在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战友关系,两人会搭组在一起做新闻专题,会一起出外勤采访,甚至偶尔加班的时候也故意凑到同一天。

赵糖也变得主动了些,曹珂毕竟是她前辈,她工作上有任何瓶颈都会向他请教,而曹珂有时会打趣她——知道向师父虚心请教。

她一听而过,然后继续投身工作。

这天中午,曹珂和同事吃完饭往公司走,路过一家牛肉面店时,脚步顿了一下。他想到这几天他都是给赵糖带便利店的快餐,那玩意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应该给她换了。

“哎,你们先走,我去买点儿东西。”曹珂拍着身边同事的肩膀说道。

“买烟啊?不用,公司楼下便利店就有。”

“不是。”

同事眼睛一转,嘻嘻笑道:“怎么,又给赵糖带饭啊。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想追人家姑娘就直白点儿,老是这么弯弯绕绕的有意思吗?”

曹珂真想抽他一个大鞋底子:“你有完没完,快点走。”

“说吧。”同事手欠地搂上他的肩膀,然后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胸膛,“跟兄弟说说,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啊?”

曹珂愣了一下,其实他也不记得了,也许是在公司见的第一面,他见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也许是出外勤时被她紧张的小模样逗笑了,后来每一个工作日,甚至每一个加班的夜晚他都希望两人能在一起。

感情永远都是在时间的发酵中越来越深刻,当发现自己泥足深陷时,已是无法回头。

如果,她没有遇见那个叫陈禾的人就好了。他想。

自他看见那件外套之后,他每一次回头偷看她时,她永远都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有一次好奇,趁她不在位置上的时候偷偷看她的记录本,其中有一页满满写着同一个名字——陈禾。

“喂,兄弟,傻啦。”曹珂陷入回忆的思绪被同事叫了回来。

“行啦,你先走,我马上就回去。”曹珂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发现,没给同事说话的机会便跑了。

这家牛肉面店经营很久了,有时大家加班后会聚在这几平方米的小店里吃个夜宵。

曹珂打包了一碗大份牛肉面,还让老板加了很多香菜,他不懂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这么喜欢吃香菜。

赵糖忙着写新闻稿,每次都要写几版稿子,再和主编进行一场生死对决才能勉强过关。

牛肉面的香气钻入鼻子里,没等曹珂走过来,她先一步回头看见他拎着牛肉面站在她后面。

“给我的?”赵糖不敢确定地问。以前都是带快餐便当,今天怎么会这么好心给她带牛肉面?

曹珂对上她的眼睛竟然有些心虚,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同事无意的玩笑影响了他,让他回忆起某些事情后,心思忍不住泄露了。

“趁热吃。”曹珂把牛肉面放在她办公桌上,然后人飞速走了。

这人……

赵糖都没来得及消化他今天突然不太一样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对着曹珂的背影小声喊了一句:“一会儿给你转钱,你记得收。”

曹珂没回头。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赵糖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面,疑惑地想着。

近些日子曹珂帮她带饭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不过每次带的都是楼下便利店的快餐,而且每次曹珂都会嬉皮笑脸地和她贫几句,而今天他就连平常的贫样儿也收敛了起来,她怎么想都想不通。

“还给什么钱啊,多生分。”有同事见状开始说起每日一次的玩笑,“那是曹珂特意给你买的爱心牛肉面。”

在办公室里坐着的零星几人哈哈笑了起来。

如果是往常,赵糖一定不会把这样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她打开牛肉面,低头见到上面一层绿油油的香菜,忍不住皱起眉头。

曹珂不会是真的……喜欢她吧?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赵糖又留下加班,她只开了一盏工作用的小台灯,在黑乎乎的办公室发出微弱的淡黄色光芒。

赵糖埋头苦干,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最近都不是特别想回家,父亲和她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生活轨迹完全就是两条平行线,父女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只是偶尔她实在忍不住了才会拉着父亲出去转转,晒晒太阳。

她回家也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还是陈禾。

赵糖从百忙中抬起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初秋的风有些凉,透明的玻璃上已经挂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楼道里似是有脚步声,大门外的声控灯也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她抻长脖子看了看,却没有看见有人来。

一种酥麻的凉意在背后蔓延。

她害怕地想,不是这么邪门吧?

她关掉电脑,赶紧收拾好东西,想用百步穿杨的气势冲出去,顺便吓一吓这些不知名的妖魔鬼怪。

她站在自动玻璃门内张望了半天确定外面没有人,然后准备走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各路神仙佛祖菩萨罗汉保佑。

这时,肩膀被一只大手搭上,赵糖感觉自己后背直冒冷汗,汗毛也纷纷竖起来。

“啊——”

赵糖闭上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叫出声。

空**的走廊因为突如其来的高昂女音刺激得灵魂都在发抖。

那人搂着她,一只手竟然还试图去捂她的嘴巴,她眯着眼,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张着嘴用力咬了下去。

那人吃痛地“嘶”了一声。

她依旧不敢睁开双眼,但是理智总算找回了大半。

鬼应该不会感觉到疼吧?而且刚才她咬到的那块肉好像还是热乎的。

妈呀……是人。

赵糖赶忙睁开眼睛,看见眉头紧皱的曹珂捂着手,有红色的**流下来。

刚刚赵糖那不顾后果的一嘴,还真是用了十足的力道。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赵糖慌乱,看着那红色血液有点害怕,“快给我看看。”

曹珂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别逞强,我瞅瞅。”赵糖走向他,抬起他受伤的手,“办公室应该有医药箱的,我先给你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曹珂咧着嘴说不出话,任赵糖摆弄。

两人坐在茶水间的凳子上,赵糖先是用酒精给伤口消毒,然后又抹了一层云南白药止血。虽然力道很重,所幸牙齿不是特别锋利,所以只是毛细血管破裂才会有血渗出。

赵糖拿着纱布一层一层圈上曹珂的手,细心又认真。

白炽灯下赵糖的小脸看起来有些发白,可能刚才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散尽。她鬓角的头发被冷汗打湿,黏糊糊地凝成一团,曹珂却意外觉得这样的赵糖格外好看,他眼底有散不尽的柔情,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她,不想移开眼睛。

可惜赵糖专心包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眼神。

周围太安静了,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交错起伏。

“我说你胆儿也太小了。”曹珂嬉皮笑脸,一如从前。

赵糖抬着眼皮瞪了他一眼,嘟囔道:“还不是你吓我的。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人吓死人是最憋屈的一件事情吗?”

曹珂一边看着她,一边憋着笑。

“你还好意思笑。”赵糖恶作剧一般加重了包扎的力道,蛮横地缠了几圈,曹珂没有防备,被弄得龇牙咧嘴地“嘶”了几声。

赵糖见状,出于某种不好意思的心态还是软了态度:“你没事吧,你可别想趁机讹人啊。”

“讹你就不会给你带吃的了。”曹珂咧着嘴。

这时候,赵糖才发现茶水间的桌台上有两盒日式料理,是公司同事经常聚餐的那家,赵糖最喜欢他们家的寿司卷。

“怕你晚上饿肚子。”曹珂说,“所以就来了。”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他说这话有多温柔,那种温柔从四面八方袭来,把赵糖包裹起来。

“你……”她之前怀疑的事情再度摆在面前,让她不得不去直视面对。

最近曹珂对她的态度显然发生了变化,中午的牛肉面、晚上的寿司卷都是她平时特别喜欢吃的。

如果不是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现在这种情况。

“对不起。”

静默很久之后,她垂下眼睛说道。

她不敢去迎向曹珂注视她炙热的目光。

她要拒绝他,就不能给他希望。

曹珂期待的目光稍纵即逝,在她一声对不起过后彻底没了痕迹。

“我有喜欢的人。”赵糖坦白。哪怕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感情,我不能在明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的时候无耻地给予另一个人希望。

也许很快她就会忘记陈禾了,也许她也如父亲一般执着,一生都忘不了。

但是,不管是哪一种,都需要时间来给予答案。

“我……”她还想再说点儿什么,至少能够让曹珂明白自己真正的态度。

“你不用说了。”曹珂捂着手,淡淡道,“不管你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心中所想,就像我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动摇不了你的心是一样的。”他顿了顿,又说,“赵糖,有些事情其实不必说得太开,我们还是同事,是朋友,这份感情怎么都不会变,你说对吗?”

赵糖点点头。

“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曹珂笑着跳过话题,将寿司递给她。

赵糖抿一下嘴角,拆他台:“本来就是凉的。”

“哎,你这养不熟的小浑蛋。”曹珂奓毛,“白对你这么好了。”

赵糖吞了一个寿司,盯着他的手,口齿不清道:“明天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我处理得不够干净,回头别得破伤风了。”

曹珂笑道:“就你那小破力道,我还受得起。”末了,他不忘打趣一句,“再说你又不是狗。”

赵糖于心有愧,又吃人嘴软,只能默不作声咽下这口被挤对的气。

4

有一个紧急外勤任务落在了赵糖和曹珂的身上。

他们俩被紧急召集到办公室,领导看着电脑,一边用手摩挲着下巴,一边交代道:“上次做的盗窃新闻影响不大,近日有知情人士投诉,说今日西城街一带有很多小偷出没,许多乘客在车站丢失钱包、手机等重要物品。这类的新闻我打算再做一次,让沉寂许久的波浪再推送一次,正好最近社会版块出现内容短暂空缺,大家正为下一季度的新闻在找新的热点。”

领导抬头看着面前排排站的赵糖和曹珂,说道:“最近你们俩合作很默契,而且你们俩也是做过这类新闻的,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最近你俩暂时先放下手上的任务,跟这个吧。”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着赵糖郑重说道:“你可别像上次那么冲动了,一切听曹珂的。”随后转向曹珂交代,“你看着她点儿,别让她捅娄子。”

那语气俨然是老父亲在管教不省心的女儿。

曹珂憋着笑点头称是,然后拉着满脸委屈的赵糖离开了办公室。

“想什么呢?”曹珂看着她笑。

“我有那么不让人省心吗?”她无奈叹气。

曹珂笑着揉她毛躁的头发,说道:“走吧,小不省心。”

西街长途汽车站,他们俩之前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地就安排好了运作轨迹。

此时是坐车高峰期,扒手出现的概率很高。

正想着,有三个男人进入视线,他们目标紧锁住一个背着包的女人。其中两个男人假装乘客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另一个躲在后面趁着大家上车的空当,快速地在女人的包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把钱包偷了出来。

“手法挺快。”赵糖称赞道。

曹珂用惊悚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女人。

“看我干吗?”赵糖不屑道,“赶紧跟上啊。”

两人同时跟着那个出手盗窃的男人进了巷子。

盗窃的男人把钱包里的现金拿走之后,就随手把钱包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里。

赵糖在男人离开后把那被扔掉的钱包捡了回来。钱包很是精致,她拍了拍上面的灰,想着这时候失主应该已经差不多知道自己被扒了,她把这个交到失物招领处,让他们联系失主吧。

“喂,你拍好了视频没有?”赵糖看向在一旁对着她比比画画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曹珂。

曹珂嬉皮笑脸:“拍好了,高清滤镜都开了,拍得超级美。”

赵糖皱眉:“你说什么呢?”她一把抢过曹珂手里的摄像机,屏幕上定格的是她迎着夕阳的侧脸。

如曹珂所说那样,她被拍得很美。

“我就说超级美吧,大学时我好歹还是摄影社团的副社长,绝对不是浪得虚名。”曹珂笑道。

赵糖嘴角微翘,小声嘟囔了一句:“无聊。”

两人小打小闹地往回走,赵糖嘴里念叨着:“一会儿把钱包送到附近的失物招领处,虽然钱丢了,好歹里面的证件还在。”

“行,都听你的。”曹珂笑着应道。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矗立着。

赵糖目光一顿,然后停下脚步。

陈禾依旧身穿那件熟悉的外套,他推着送货的推车,两人在风中对视,周围安静下来。

许久不见,陈禾的样子没怎么变,还是那张冰冷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

依旧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他们之间的缘分始于一场萍水相逢的搭救,却抵不过命运的摆弄。

她的感情并不是无任何意义,陈禾的那句喜欢在她往后余生里都存在着。

风带走了前尘往事,而他们始终要面对新的生活。

5

李昀特意挑了一个日子动身去深城。

那是他母亲和李章离婚后居住的城市,所以当初他离开部队后首选的地方就是深城。母亲在四年前改嫁了,这是李昀来到深城之后才得知的,本来抱着一腔期待炽烈的心情,却被浇了一桶凉水后没了勇气。

如果不是李章重病,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再翻出这个他熟悉的号码。

林佳一知道他要出一趟门,也知道他要见的是谁,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陪着他,送他上车,然后笑着说会等他回来。

然而,李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坐车离开的一个小时后,林佳一就买了下一趟去往深城的车票。

咖啡厅的环境很幽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香气,头顶悬着一盏漂亮的白色水晶吊灯,发出暗黄的光芒,把整个屋子的气氛衬托得迷离又悠闲。

李昀坐在双人座上,时不时看向对面的落地窗。那儿坐着一个女生,双脚很舒适地放在棕色的羊绒地毯上,左手边的咖啡还冒着热气,然后对着面前的电脑噼里啪啦地敲。

晌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洒在棕色的地板上,李昀失神片刻,紧接着抬起眼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久不见了,小昀。”尹芳淡淡地开口。

李昀神色冰冷,眼底满是不屑。尹芳改嫁四年,这四年里几乎对他这个儿子不闻不问。

他打量这个精致的女人,即使是五十岁的年纪,脸依旧和陶瓷娃娃一般,身上穿的衣服和手里拿的手提包都是奢侈品。

她现在过得不错。这是李昀在与她对视良久之后,脑子里第一个窜出来的想法。

“你现在过得好吗?”李昀明知故问。

“嗯。”尹芳淡淡应道。

“他对你也很好吗?”李昀不自觉地轻轻磨牙。

“是的,我先生对我很好。”尹芳兴奋道,“小昀,你有个弟弟了,妈下次带他来看你,你不知道现在小杰多可爱……”

“尹女士。”李昀打断她。

尹芳收起笑容看着他。

李昀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他恨了李章那么多年,埋怨了那么多年,全是因为李章对不起他的母亲。他一心念着母亲,却不料,人家早已是幸福美满,心里还怎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你不是想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吗?”李昀郑重地说道。

“他走了。”李昀一字一句,“走得没有任何痛苦。”

尹芳秀气的眉微微皱起:“什么病?”

“那已经不重要了。”李昀说,“不过他有话留给你。”

这也是李昀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李章走的那天,最后的时间很清醒,回光返照。

他和李昀聊了很多,从小时候开始,到后来他做错事,失去了一个做父亲和丈夫的资格。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昀相信那一刻李章说的所有话,都是肺腑之言。

弥留之际,李章提起了尹芳。

“如果……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你母亲的话,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李章的气息很弱,说话的语气如尘埃一般,感觉随时会消失不见。

“你说,我一定带给她。”李昀忍着哽咽,可是眼泪还是诚实地流了下来。

“我年轻时犯浑,对你对她都没有负起责任,如今我也算得到了报应。”李章闭着眼,嘴唇轻微抖动,“我一直没有机会对她说……对她说一句抱歉的话。”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说:“你帮我对她说一句,我……对不起,还有……还有我不求她原谅,如果可以,请永远恨我。”

如果人生爱不得,那么只能用恨铭记。

咖啡已然凉透,对面的座位空**了许久,女人目光愣怔了许久。

咖啡厅里点餐的声音络绎不绝。

女人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最后起身离开。

深城经过上次的事件后,恢复如初,高楼大厦依旧矗立,城市依旧欣欣向荣。

李昀离开咖啡厅后,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他内心如同一个巨大黑暗的冰窖,寒冷无光。

他微低着头慢慢沿着街边走。

“帅哥,一个人吗?”

身后有人说话。

声音熟悉,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身回过头。

林佳一站在他身后,背着手,对着他笑。

李昀淡漠许久的脸在看见林佳一之后终于有了变化,他无意识地微微翘起了嘴角。

林佳一喜欢看李昀笑,喜欢看他两边嘴角都翘起来的样子,脸颊会有浅淡的酒窝出现。

“我今晚一个人,要不要跟我回家?”林佳一继续搭讪的戏码。

李昀盯着她许久,然后笑道:“好哇。”

黑暗冰冷的世界被打开了天窗,有无数温暖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