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打在唐毅身上,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刷了个干净,也正是如此,唐毅只觉得疼痛又加剧了几分,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可他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一丝示弱的样子。
“原来你还记得钟某,真是荣幸啊。”钟谦拉了拉身上的雨衣,接过身后人递来的扳手朝唐毅走了过去。
车内,陈曳瑟缩在报纸下面,呼吸急促。他想要看看爸爸到底怎么样了,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刚才唐毅伯伯说的话依稀响在耳边,他虽然还不太明白,却只能照做。
在剧烈的撞击下,陈曳的小腿被卡在了逼仄的车座下,他想要往外拔,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却在此时,听见了外面的对话声。
“可是就算你记得我,也没有用了,因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钟谦冷笑了一声,走到了唐毅面前,儒雅的面容下却是那样令人恐怖的眼神,“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当年你将我的作品拒之门外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过会有今天。”
唐毅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看着钟谦的目光也带了些难以名状的怜悯。在暴雨之下,唐毅叹了一口长气:“你的文字太过于激进,只是不适合我们而已,你完全可以另求道路发展。”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的文字现在已经一钱不值了?”钟谦的表情越来越狰狞,脚步也越走越近,半晌,忽然大笑了起来,“在你死之前,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唐毅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却没有问,似乎早已经心知肚明了。
钟谦却似乎没有要放过唐毅的意思,站定后,向他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你现在的小妻子,向岚,是我的女人。”钟谦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听在有些人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即使早就知道一点点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唐毅却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踉跄了一下,靠在了大桥的护栏上。
狂风呼啸着,地上到处躺着树枝,天上的云块如同被烧焦的棉絮,唐毅的双手死死抓住护栏,似乎只要他一泄力,就会被这猛烈的狂风吹走一般。
看着他的反应,钟谦似乎还不够满足,又加了一句:“还有,被你当成心肝宝贝宠着的晚晚,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仔细想想吧,你都快入土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唐毅却并没有对方想象中那么惊讶,闭上了眼睛,面色一片平静。
车内,躲在报纸里的陈曳愣了一下,他想抬头去看,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是不是很吃惊?”钟谦笑着,“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去培养的孩子,是老婆和别人生的,是不是很痛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花了十年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被你批判得一文不值,我当年的痛苦,比你一分不少。”
唐毅忽然轻笑了起来,眼底一片清明,笑容里也并没有对方想象中的那种悲惨。
“那又如何呢。”
钟谦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阴毒了起来,上前一步拎住了他的领子,目眦欲裂。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对方依然是笑着,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这世上不是只有血缘关系的感情才需要被珍惜的,即使晚晚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一样爱她。”
这个回答,让钟谦一下子怔住了。
不,这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反应。
他应该痛哭流涕,应该悔恨万分,应该哭着求着让自己放过他,而不是如今这个坦然接受的样子。
钟谦越来越用力,眼中的寒意也越来越深,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帮手也吓了一跳,紧张到不敢靠近。
镜片反射着对方眼底的寒光,唐毅却依旧笑着,似乎有所保留,也好像无所畏惧。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悬念了。
钟谦抬起手,将扳手高高扬起,然后,冷笑了一声。
一切尘埃落定。
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大名鼎鼎的第七号台风狠狠地重创了这片土地,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那段时间的平城几乎成了人间地狱,以至于直到许多年后,人们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依然久久回不过神来。那场台风中,受伤者有两百多人,五十人失踪,死去的人数高达三十人,其中不乏商界、政界、文化界精英,当时最受人关注的,就是大文豪唐毅老先生。
晦暗的灯光下,陈曳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键。
钟谦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然后死死盯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朝他袭击过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注视死神,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即便是如此,他也似乎并没有要示弱的意思,平静地道:“年轻人,你爸妈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这话实在太讽刺,陈曳轻笑了一声,往前踏了一步:“我爸来不及教我什么,就已经死在了你的手里。”
“你什么意思?”钟谦皱了皱眉,看向了他。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做事记得不要留下痕迹。”
“你……”钟谦朝后倒退了两步,有些踉跄,“你到底在说什么?”
时光总是飞快地流逝着,岁月也总是无情翻腾,曾经毫无交集却被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再一次站在了一起,站在了命运的交叉点上。
陈曳垂眸,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缓缓举了起来。
钟谦浑身一震,整个人都难以置信。
是一副眼镜。
带着些斑斑血迹,已经有些年头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破旧,但是依稀能看出这副眼镜做工之精美,远超出当年的制作水平,绝非平常人能使用。
“这副眼镜,你应该不陌生吧?”陈曳缓缓朝前迈步,几乎要走到钟谦跟前。那是他搬走之前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东西,没有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刻。
钟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了几分怯意,连和面前这个年轻人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凌威当年限量发行的绝版镜框,拥有它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位是外国的国家领导人,一位是卓恒集团的董事长,一位是东郡城的前任市长,最后一个……”
“你不要说了,你到底是谁!当时在场明明就没有别人!”钟谦突然近乎发狂地抓住了陈曳的领子,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明明被人粗暴地抓住了领子,陈曳却笑了起来,他感到无比开心。
“我是谁,你这话问得真有水平,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可能我只是个证人吧,这个回答怎么样,你满不满意?”
钟谦几乎要疯掉了,他不怕别人当面威胁他,他最受不了现在这种感觉。
“你不要跟我卖关子!你告诉我,这副眼镜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双方僵持,剑拔弩张。
“从哪儿来的,这句话应该是你来回答我才对。”陈曳冷冷一笑,语气一改往日淡漠,“明明就是一副不属于你的眼镜罢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激动?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做了什么亏心事!”钟谦目眦欲裂,手上青筋暴起,似乎不甘心局面被人掌控在手中,“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我是个证人。”无论钟谦怎么用力地拽着他的领子,陈曳都依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一切已经志在必得,当然,这件事情也确实没有什么悬念了。
“不过,我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证人。这么多年来,我明明知道真相,我明明在场,却没有揭发你。”陈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悔,“因为你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怕她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比起永无休止的仇恨和真相,我更希望她活在美好的假象里。但事实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现在看来,只有你远离,她才能真正的自由。”
钟谦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的谁,忽然笑了起来,张狂而又放肆:“没想到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情种。她突然开始要查当年我杀唐毅的事情,也都是你教唆的吧?否则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她为什么会突然跟警察说起当年的事情?”
陈曳没有否认,只是跟着笑了起来:“你这是承认自己杀了唐毅?”
“是,我承认。”钟谦依旧冷笑着,“但那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确实没有关系,但和它有。”陈曳笑着举起手中的录音笔,在钟谦面前晃了晃,散发着金属独有的光泽。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不是个有趣的人。这一次,够不够有趣?”
“你!”钟谦万万没想到陈曳会录音,伸手便要去夺他手中的东西。
但毕竟体力比不过年轻人,陈曳伸手轻轻一挡,他便够不着了。
钟谦发了狠,强行支着身子,仰首狠狠看着陈曳,忽然取出袖子里的刀,直接朝他身上捅了过去。
陈曳知道钟谦身上可能带了刀,却没有想到他一直藏在袖子里,连忙朝旁边躲避,避开了他的追刺。
不过,他动作幅度却很小,因为他怕唐向晚听到外面的动静会出来看,这样她也会身处于危险之中,而他也没有百分之百护她周全的把握。
想到这里,陈曳单手将钟谦的手腕钳制在了一起,迅速从口袋掏出手机,摁下了“110”几个字。
觉得他是认才想着要报警,紧紧攥着匕首的钟谦冷笑了一声,用手肘将他正在按拨通的手机击落在地。
陈曳见自己落了下风,便起身朝楼道方向躲去。
钟谦不依不饶,他知道这个证据只要到了警察的手里,加上之前的敲诈勒索罪、越狱罪和袭警罪,自己怎么样都是没有办法逃脱的,只有杀了他,自己才有活路。
想到这里,他便再次出手,猛力朝前刺了过去。
“咔嚓”一声,像是手关节错位的声音。
又“啪”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在地。
明晃晃的刀子从钟谦身上穿透后直接被拔了出来,陈曳松了手,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全无。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当刀尖朝他刺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便是直接反折钟谦握着刀柄的手,但对方攻势太猛,直接朝他扑了过来,在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那把刀便直接刺进了对方的胸口。
此刻,掉落的尖刀就躺在两人的脚下,没有半分温度。
陈曳于黑暗中静默伫立,看见那狠毒无情的人,一点一点消失生气。
楼道微弱的光里,陈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特有的醉意,像是在不知身是客的梦里。
良久,他将目光投向了光源的最深处。
……
原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宿命,就像一开始所预知的那样,他永远给不了她真相,给不了她未来,也给不了最圆满的结局。
从一开始,他就只能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为她披荆斩棘,为她阻隔一切风浪的出现。
甚至,阻隔自己的到来。